歸恩記 1165、流觴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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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廖世的名聲,真是差到不行了。」不知道是林杉真的信任廖世,還是只想在此時九娘的面前給廖世豎一個威信,好讓她放心,對于吳御醫的話,林杉用不太友好的語調表示否定︰「但如果不是我想要活下來,廖世可以不屑于對我用他的藥。」

一路行來,林杉對同車御醫的態度。一直很是禮敬,甚至在不久前,九娘因為擔心焦慮而失言對御醫說了重話,他都要提醒一聲。

而他的這些表現,並非是在有求于人的時候故意為之,與他相處過的人,都傳他的心性像是天生的縝密而隨和,即便他曾經從幕帳里走出,直達作戰軍隊的前端,乘坐亭車縱橫于烽煙矢雨之中指揮戰斗,也是極少有焦慮的情緒外露。

他似乎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

但只要曾有一個人見過他發火,便不會有人真那麼認為——

像他這樣的人,倘若一旦有什麼事觸踫到他的禁制,那麼他所表現出來的情緒,便讓身邊熟悉他的人,更覺畏懼。

听出此時林杉話語中透露得並不多的某種情緒,吳御醫微微怔神,想起了一個傳言。

據說行跡隱遁,對誰都看不上眼的廖世,卻唯獨有些懼怕林杉。不過他二人的交情倒是不淺,林杉剛出事,廖世就似忽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了一樣。看來他二人之間,從未斷過聯系,這可是別的什麼人做不到的。

而林杉對老藥鬼名譽的維護。也是表露在外的。在此之前,吳御醫就听說過,當著林杉的面,別人可以稱呼廖世為「鬼」,或者還可以取別的綽號,但如果言語里有直接否認和偏頗廖世品性的話,林杉一定不會坐視,不論用何言語,也要辯上幾句。

今天他算是用自己的親身體驗見識到了。

其實他也沒有刻意惡揣廖世的意思,他只是誠然覺得。林杉現在應該少用廖世的藥。他關心著想的,仍單純的只是為了林杉好。

無論林杉的態度如何,這一觀點,當是作為一名醫者。在病人面前心存的一條鐵律。即便林杉不在乎。亦不妨礙他實話實說。

吳御醫的這點脾氣。其實與廖世還有些相似,不過比起廖世那張不知遮攔、直言到底的嘴,吳御醫又算是會一點點宛轉了。總之他的誠意之言已經說出口了。而很快得到林杉的辯駁,他雖然觀點不改,但也知道沒有再說一遍的必要。

如果此時車中是廖世,面對他人的不認同,廖世不僅會堅持己見,還會毫不顧忌別人的感受,將自己不認同的人或者道理,再口誅筆伐一遍,而且他向來是怎樣難听、怎樣剝皮刮骨,便怎樣說。

而對于林杉的觀點,九娘一直是持有很高的服從態度,她極為信任林杉的判斷,這是她與他在很早以前,一起經歷了一些事之後,沉澱得出的信任感。

但在此時,這種信任稍微起了些變化。只因為林杉這一次的判斷,涉及到他的人身安危,此事整體對九娘來說,便不再是理性為主的一件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理性的位置,在九娘心中,已經低于情感層面了。

她已絲毫接受不了他再受傷害。

在理性天平傾斜了的時候,旁人的評說,自然就有了份量。

九娘首次思考起廖世這個人,可是她很快發現,在曾經過往里,她能掌握的關于這個人的資料,非常少。但她卻有些吳御醫的話,畢竟他們是同行,行業內的消息,總是比在外道人之間要傳得快。

然而林杉的話,和話中的那種語氣,她也不是沒听見。所以在遲疑了一下後,她選擇保持沉默,表面上完全他所的人,實際上,她已經開始在心里琢磨著。

等廖世回來,她要親自去問,不管那個臉孔生得有些古怪的佝僂老頭兒會有多難听,她也要耐下心一字一句問清楚心中的疑團。

但她疏忽了一點,此時那御醫不了,她也什麼都不說的話,車中氛圍就有些過于平靜了,至少容易讓林杉的注意力移到她身上,察覺她眼中蘊著的心思。

不過,似乎是天意要助成這痴心女子的一點願望,當林杉正要抬眼去看九娘時,忽然听到車外傳來一聲遲疑著的輕喚︰「林大人還安好麼?」

車外的人,本來無意打擾車中的傷者,只是有一件事,已經擱在他那兒許久了,但又必須由車里的人拿主意。車外的人正因此心焦著,忽然听到車內傳出聲,似乎是那傷者已經醒了,便忍不住探問了一聲。

廖世回家之前叮囑過吳御醫,不臨萬不得已的情形,不允許將車門打開。吳御醫雖然覺得廖世施藥總有一股狠勁兒,心存質疑態度,但在醫道大理上頭,他的意見與廖世完全同路。林杉的外創面積太大,在較為密封的房間里靜養,都尚有余虞,跟別提開門受風了。

但要隔著厚車板與外頭的人對話,也是要頗費些聲氣,好在對此,廖世走前竟也考慮到了。

御醫挪過放在車角的一只盒子,打開取出紙筆。那筆不需要墨汁,就可以在紙上劃出痕跡,只是筆跡顏色比墨跡稍淡,御醫握著筆的手勢也有些奇怪,字跡似也因此變得歪扭起來,不過並不影響閱讀。

飛快劃了「何事」二字,吳御醫將字條從背後車板上一條細縫里推了出去。

很快,又有一張紙從那細縫推了回來。回來的紙平整疊了三重,展開後,里面是一段用墨跡寫就的文字。墨跡早已干了,看來這封簡信是早已寫成了的。

沒錯。這信就是兩個時辰前,林杉還在燕家商隊隊列里,在土坨鎮的土丘林駐步時,他的得力下屬,技研一組組長駱青寫下的。

信里,寫的是江潮失蹤的事。

燕家商隊今日行程的決策責任人燕鈺在順利會合邊軍騎兵隊時,將這信交給了騎兵隊的右將軍羅鈞武,然後就擱置下來。

得知這信里寫的是公事,在林杉不方便知曉的情況下,為了不耽誤公事的輕重緩急。右將軍可以拆閱信件。

知悉內容只是提到。林杉的下屬找一個人去了,勸望安心,羅將軍便也沒太將它當一回事兒。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林杉的下屬去找的那個人。居然能尾隨騎兵隊。一直到現在他才發現。

更讓羅將軍訝然失言的。是這個人身上的傷情,他怕是在快撐不住了的時候,才讓騎兵隊發現了。此人身上的傷情。幾乎也是隨時可能奪走他的性命。

在最初匆匆閱讀那封信時,羅將軍只是詫異了一下,他不明白,丟失了一個下屬,大致相當于丟了一個兵卒,為何那個叫駱青的人,還要為此特意留信稟告?

到了此時,他才意識到一絲不對勁。那叫駱青的人,怕是因為不想讓林杉擔心,並且他自己也有自信尋回不見了的那個屬下,因而才會在信中將情況寫得比較簡單。

不過,不管信中未寫清的事情細節嚴重到什麼程度,至少這個丟失的下屬,是在自己隊伍里找到了,那便無事了。

可是當這位下屬表示一定要見林杉,並還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羅將軍才禁不住焦慮起來。

駱青留下的信,先從車板夾縫里推送進來,車中的吳御醫剛剛為林杉念完信上內容,板縫里就又有一張紙推送進來,這次才是羅將軍的筆跡。

墨跡未干,在推送的過程中糊了一片,但大致上未影響閱讀。吳御醫照例為林杉念出紙條上寫的一行字,林杉在听完後,臉色微微變了。

「真是挺會胡鬧。」林杉深深吸了口氣,平緩又道︰「把門打開。」

吳御醫與九娘頓時同聲制止︰「不行!」

林杉微微眯起眼︰「他能追到這兒來,如果不見我,你信不信他可以玩死自己?」

九娘失聲道︰「那你呢……」開口只三個字,她便說不下去了。

「廖世也沒把話說絕。」林杉身形一動,「我自己來。」

林杉剛攢力往車門方向挪了一步,便月兌力坐了下來。

在城郊半個月的治療休養,只是讓他恢復了意識與腦力,身體的各項機能尚與廢人無異,但又不像廢人那樣完全失去控制力。然而他雖然可以用強悍的意念控制肢體行動,但憑他此時的體力儲備,這麼做無異于與車外堅持要見他的那個人一樣,在玩命。

吳御醫再次認同了廖世走之前的決策,並且他對廖世的單項支持,在此時又更進一步,如果時間能夠倒退回去,他或許要建議廖世把藥再下重一些,直接讓他一覺睡上幾天幾夜,免得他擔心。

其實廖世在走前給林杉下藥時,也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然而他的施藥手法雖然偏向凌厲風格,但絕非不知遵循章法,那指他用活人做藥效測驗的流傳,完全是對他的污蔑。

顧慮于自己不知道這一趟回去要用多長時間,而病人體能如何,只有在清醒的時候才能體現仔細,沉睡狀態反而會造成一種假象,困擾醫者的判斷,廖世絕對不會一劑藥下去,讓他一覺睡到他回來時。這法子表面看著好,對病人本身卻是存在很大風險。

只是廖世天天擺著一副「生人勿近」的臉孔,不知道吳御醫此生有沒有機會,深入了解到廖世內心恆存的這份縝密善意?

看著一掙力就是一頭汗的林杉,吳御醫嘆了口氣,伸手按在了門板的卡扣上,同時對九娘說道︰「藤簍里,有廖世搗鼓過的篷衣,勞煩九姑娘取出,給林大人裹嚴實了。」

吳御醫話音剛落,按在門板卡扣上的手,並起兩根手指往里一摁,「喀—」一聲響,卡扣的一端已經翹起了。

他盤膝而坐的位置,離車門最近,如果這面門真有需要打開的時候,必定是他來動手。看此時的情形,反正都是要開門,那便讓病人少點折騰吧!

九娘本欲急出聲,勸吳御醫住手,但已然遲了一步。吳御醫即將開門的舉動,也自然而然給了她一種壓力,無暇思考,只依言立即掀開了身旁擱著的藤簍,拿出那件篷衣,輕輕罩在林杉身上。

篷衣剛一抖開時,一種沁人的藥味也散發出來。那藥味倒不怎麼刺鼻,只是似乎帶著極低的溫度,鑽入鼻孔後,給人帶去一種涼絲絲的感覺。

吳御醫和九娘差點被那氣味嗆得咳嗽,連忙斂低氣息,林杉卻在呼吸了一口那種挾著冰感的藥味後,只覺得呼吸順暢許多,精神也稍微振作了些。

「如果因為我此時的行為,使你有什麼事,我不敢想象等廖世回來,會不會把我塞進藥壇子里腌了。」在開門之前,吳御醫忍不住又感嘆一聲。

「放心。」林杉眼神似笑非笑,「廖世只玩小瓶子。」

吳御醫本來想說,被剁碎了再腌,這對自己而言更殘忍,但他遲疑了一瞬,終是將這話放回肚中,很快消化掉。

他不知道自己再在林杉面前說疑似惡意揣測廖世的話,會不會引起某人的不悅,而且他此時也再沒了開玩笑的心情。

已經被騎兵隊里的工兵拆卸了輪子,以另類方式與速度改成一架轎子的馬車,在無輪無馬的情況下,從外面看,就是一個整體,像一口沒有在四圍開門的「箱子」。

但這「箱子」又的確是在側面開了門的,這是在出發之前,廖世在對林杉說了他對行程路上所思難處後,林杉自己想出來的辦法。

這門從外面無法打開,從內開啟則很輕巧,掰開卡扣,門板即可以向一旁滑出,而開啟的口子大小,可以由人的意念操作。

吳御醫只將那面門板向一旁推開了一條細縫,他卻感覺自己向在推一座山。那門並不如何重,且上下卡槽都打磨得很平滑,已經將阻力和摩擦聲減至最低,然而他感覺到的壓力,不是來自門板,而是自己的內心,作為一名醫者,對病人以命相托後需要擔負起的責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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