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74)、背負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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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書那件矛盾糾紛,大師兄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果真勸和了二師兄,平穩而融洽的山中生活得以繼續。

直到有一天,因為一件事,讓岑遲陡然記起。

而一年時間的間隔,居然並未令他淡忘上次自己犯下的錯,反而心中愧疚情緒劇烈增長。

那天下著小雨,雨雲的顏色有些陰暗,山上濕氣更重了。二師兄從外頭不知什麼地方跑回來,身上頗為邋遢,好似在泥地里打過滾,與他平時整潔的著裝外表大不相符。當時岑遲已經在山上待了將近一年,習慣了少年林杉平時的樣子,再乍一看他這般回來的狼狽,不禁怔住。

而林杉在回到草屋中的下一個舉動,就是拉著師弟岑遲往外跑。

「師哥,你要帶我去哪兒?」還只是孩童的岑遲臉上流露出驚訝神情,在被拽出門外的半途,將手里正閱讀到第六頁的+無+錯+小說+3W.+WCXiaoSHUo+com算經丟回屋里。

「到地方你自然就會知道。」少年林杉照舊故弄玄虛了一句。

等到少年林杉停下腳步時,年值六歲的岑遲就看見了一堆灰燼。

「今天是你的生日,師弟,你到大荒山也快一年了,我拿了點好東西與你慶賀。」少年林杉說著就在那一堆灰燼前蹲,徒手扒開灰燼,露出里面一只陶壇。少年林杉抱起陶壇捧到年幼的師弟面前,又道︰「你自己揭開蓋子看看。」

岑遲撇嘴道︰「不看,是蟲子!」

「你笨啊。如果是蟲子,放在壇子里擱火里燒,還不都死了?」少年林杉哼了一聲,但他不太滿意的表情只在臉上停了片刻便散去,顯然並不在意師弟對他一番好意的不良揣測,緊接著又催了一句︰「快揭啊!如果不是我騰不出手來,早就幫你揭開了。」

岑遲不情願的伸手去揭蓋。

而等到他看清陶壇里的事物,他眼中立即現出驚訝神情……那種驚訝里,沒有被師兄惡作劇戲弄後的恐懼,只先是一陣驚喜。漸漸的那驚喜就又變成了愧歉。

陶壇里清水中煮好的幾枚山雞蛋。使得吃了許久青菜白飯,嘴正饞得緊的岑遲心頭一喜,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另外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

「師哥,我……」岑遲握著還余有火灰溫熱的陶壇蓋兒。手懸在空中遲遲未動。說話也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嗯?」少年林杉應了一聲。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天邊斜劃而過的一道閃電吸引過去。

「不好,開始打雷了,這雨也將要下大了。」少年林杉將目光從天邊收回。抱著煮蛋陶壇的他騰不出手,只得看著師弟催促了一句︰「快跟我走,我知道這附近有個野豬窩,先進去躲一躲,然後你再慢慢享用我為你準備的美味。」

……

……

岩洞里,身上衣服遍布點點泥濘,還破損了幾道劃口的少年盤膝坐在一堆雜草上,絲毫不介意自己形容不整,只是專心剝著手中一枚煮熟的山雞蛋。他身上雖然邋遢,但剝蛋的手卻很干淨,因為剛剛仔細清洗過。

坐在他身邊的岑遲則是不時朝洞外看去,在身畔的師兄將剝好的山雞蛋遞過來時,他反應遲鈍的接過,並不立即張口吃,而是面現驚恐的道︰「師哥,這里是野豬的窩,不會有野豬回來吧?」

「原來你自進了山洞以來,就一直戰戰兢兢,是在怕這個?」少年林杉剛剛剝完一個山雞蛋,緊接著就又從膝旁那個盛著滾水的陶壇里撈出一顆蛋繼續剝,同時漫不經心地又道︰「放心吧,這個山洞里絕對安全。」

「師哥,你為何如此篤定?」年幼的岑遲剛仿著師父的口吻認真說完半句話,緊接著下半句話的意思就怪了起來,「你,會野豬的語言?」

少年林杉聞言面色微邊,扯了扯嘴角。但終是因為牢記著大師兄的叮囑,要對小師弟多一些耐心與包容,他便忍下了與小師弟爭辯的勢頭,只深吸一口氣後徐徐說道︰「野豬會不會說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山洞里沒有野豬。」

「沒有野豬,怎麼叫野豬洞?」

「因為以前有,現在確定沒有了。」

「那為什麼以前有,現在卻沒有?」

「這個麻煩你去問大師兄。」

「為什麼大師兄知道,師哥你卻不知道?」

「我想先問你,你為何有這麼多的為什麼?」

「不懂才問為什麼啊,師父說了,我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隨時可以向師兄討教。」

「這個問題,不是師父的教學範圍……」

「那煮山雞蛋,也不是師父教過的知識。」

「不是你嘴饞想吃,我才去掏野雞窩的嗎?你記得去年,我不答應你爬樹掏鳥窩,你回頭就把我的筆記撕了……我這才想到在你過生日的時候,掏了兩窩山雞蛋,也算是補償你的那個遺憾……」

「呃……師哥,其實我還是想要那個鳥窩里的……」

「那才多大一點兒,哪有山雞蛋個頭大!」

「但是,那種蛋我從來沒嘗過嘛!」

「你……」

……

……

在一番爭辯之中,岑遲不知不覺間從師兄林杉那兒又知曉了不少的事情。

例如當你爬樹發現有鳥蛋時,有很大比率的鳥蛋內部其實已經開始化形雛鳥了,是不能吃的。所以一年前,師兄沒有同意師弟的請求,上樹掏鳥窩。

以及關于生日,日子是師兄林杉在自己脖子上銀箍的銘文里辨出來的。

還有此刻自己所在的這個野豬洞,為什麼只有洞而不見躲雨歸來的野豬群。岑遲大致也打听清楚了,結果卻令他再次震驚忘言。

望著岑遲吃完最後一個山雞蛋,少年林杉就「野豬窩無野豬」這一問題,面現遺憾地補充說了一句︰「如果你的生日能早幾個月,就能跟我一起吃到大師兄燒烤的野豬蹄了,那可是真美味啊!可惜以後或許吃不到了。」

听到這話,岑遲的眼里也現出一絲向往之情,忍不住道︰「野豬不會再回來麼?像人住的房子,都可以換人家的,山洞為什麼不可以換豬群?」他說這話時。神情語氣明顯比剛才變了些。不再只是畏懼。

「都換了四窩野豬啦!換一窩沒一窩,就是豬也會長記性了……大荒山這麼大,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山洞。」少年林杉盯著身畔的師弟,表情極為認真地說道︰「如果有一間屋子。住誰進去誰就忽然不見了。誰還敢住?」

岑遲望著師兄說話時認真嚴肅的表情。不知怎的,心里陡然萌生一絲恐懼,仿佛這並不如何深的山洞某處。有一只惡靈的身影從地底鑽出,並且還在無限漲大,開始張牙舞爪。

還只是十歲少年的林杉無法了解六歲小師弟心里的那種恐懼,他在朝著師弟辯了一句以後,便別過頭朝山洞外看去。望著山洞外愈漸稠密的雨簾,他有些惆悵地道︰「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還好師父這幾天不在,否則今天可能難逃一頓責罰。」

說罷,他就從懷里掏出一本破爛的冊子,十分認真的翻看起來。

岑遲一眼就辨出了這破爛冊子,冊子原本被仔細保養,非常平整,之所以現在會變得破破爛爛,都是因為他一年前的任性所為。撕毀一本書冊很簡單,再要拼回去則是極為困難,岑遲記得,兩位師兄為了拼好這本冊子,並且還要不耽誤白天的功課,足足挑燈奮斗了二十多個夜晚。但無論怎樣小心修補,有些損失總是補不回來的。

幼年的岑遲目露怯意,心中愧疚愈漸加重。

十歲的少年林杉則毫不介意冊子的罪魁禍首就坐在身邊,面色泰然,全部精神凝聚在破破爛爛拼接而成的冊子扉頁,認真研讀。

時隔一年,岑遲在北籬老人的教導下,學得了豐富的知識。隨著心智得到拓展,眼界自然提升,他也已更深切的體會到,一年前他撕書的事情,是多麼奸小的作為。

不過是師兄沒有同意他的一個懇求,他就把師兄最珍視的家親遺物給毀了。他心里其實很清楚,那天他為什麼不撕別的書冊,偏偏撕了那一本,全程明明就是他算計過的,卻非勸和的大師兄所說的「失手而為」。

因為他觀察到那一本才是師兄最看重的東西,而那天他狠心地決定,要做一件事令師兄傷心。

現在回想此事,他只覺得無比的心虛歉疚,但他更不敢說出真相。他一直避開回想此事,但現在師兄就在身畔,那本破損的冊子也在身邊,視無可避,令他自然想起,心里的負罪感更甚。

面對自己犯下的過錯,如果不能直面承認擔責,便只有從側面進行彌補。

這是世間許多人面對過失常會作出的兩種選擇。

岑遲雖然時年六歲弱齡,無法用言語表達一些事情,但卻無礙他做出人性本初的選擇。

——就如他雖然說不出自己心里的愧疚負罪感,但卻不妨礙這種情緒沖擊他心靈,使他有些難過,情緒低落。

幼年的岑遲拔著坐下的雜草,想編點什麼打發時間,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不會這個。無可奈何,他的視線最後慢慢的還是挪到師兄手中的破冊子上,那冊子上密密麻麻的細字,仿佛都是在記錄他的罪惡。

咬著嘴唇沉默了良久,年幼的岑遲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師哥,你真的已經原諒我了嗎?」。

「什麼?」少年林杉聞聲只是輕微挑了挑眉,似乎沒听明白師弟的話,又仿佛他真的忘記了某件他因之將師弟暴打一頓的恨事。

岑遲咬咬牙又道︰「撕書的事。」

林杉終于將視線從手中捧著的破爛書冊上挪開,他抬眼看向年幼的師弟,淡淡說道︰「那天我也有不對的地方。無論多生氣,也不該朝你動手。我們同師共學,你稱我一聲師兄,我便要把你當弟弟看待、照顧。何況啊……打你也沒法讓筆記的原樣還回來了,唉……」

話說到後頭,林杉忽然嘆息一聲,眼里有些許黯然神色。十歲大的孩子,還不能多麼嫻熟地掩飾心里的想法。他雖然原諒了師弟,但看著手中殘破的筆記冊子,他心里的痛惜之情還是有些止不住外露。

從師兄那里得到正面確認。岑遲忐忑的心緒終于踏實了些。等他的精神放松下來。再看見師兄發愁嘆氣,他便有些感同身受,並希望自己能為之解憂。

思索了一小兒會兒後,他就問道︰「那筆記……不是已經拼好了麼?」

「大致是這樣。但有幾個字還是漏掉了。」少年林杉撫了撫皺巴巴的扉頁。輕輕說道︰「早些年我曾經熟背了這冊筆記。但後來有一段時間沒再翻它,近來才發現,有些地方竟忘記了。再怎麼反復閱讀,也想不起來那些漏掉的字是什麼了。師父說,常溫習比背誦更加重要,真是一點沒錯啊!」

岑遲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說道︰「也許我記得!」

林杉詫異說道︰「你?」

……

……

當北籬二十二代大弟子蕭曠在山腰一處曾被野豬佔領的山洞找到他那兩個師弟時,就見年齡相隔四歲的兩個男孩並排趴在地上,頭挨得極近,似乎在討論著什麼,兩人的手不時朝他們臉下方的一本破爛冊子上比劃著。

「二師弟,三師弟,你們還真的藏到這兒來了。」北籬大弟子蕭曠收了手中油紙傘,邁步走入洞中,「你們趴在地上,這是做什麼?」

少年林杉先一刻注意到洞外走進來的人,抬頭見是大師兄,他臉上立即綻開開心的笑容,坐起身來招手道︰「大師兄!小師弟真是個天才啊!他居然能做到過目不忘!」

趴在他身邊的岑遲緊接著也抬頭朝洞口看去,很快也開心笑起來,喚道︰「大……大師兄……」在他的印象里,大師兄並不是常常能見到,所以他每逢開口喚這位師兄,在稱呼上他總覺得有些生澀。

岑遲喚完一聲,就準備也像身旁的師兄那樣翻身坐起,卻不料趴得久了,一邊膀子被身體壓得麻木使不上力,不僅沒能撐起身體,反而一不留神摔了個滿嘴草屑。

「師弟。」林杉連忙扶了岑遲一把,「你怎麼了?」

岑遲如實說道︰「我的手麻了。」

此時蕭曠也已走到近旁,看著二師弟在給三師弟揉手,他有些納悶問道︰「三師弟,師父教了你的武功,你沒有領會麼?久站、久坐、久蹲這些行為造成的肢體麻痹,應該很快能運功緩解才對。這對于我們今後繁重的學習,也是一門必須掌握的本領。」

岑遲聞言頓時垂下了頭,低聲道︰「我……我學不會。」

一旁的林杉則連幫襯著他解釋了一句︰「小師弟才六歲,以後練習的日子還長著呢,急什麼。又不是人人都像你,天賦在武功上,你倒是跟小師弟比一比背書本事看看?」

蕭曠不與林杉爭辯,但因他的話倒是想起差點忽略的一件事,含笑問道︰「林師弟,你如何覺得小師弟能過目不忘?」

林杉便指著地上鋪開的破爛冊子,將剛才岑遲接過冊子看了後發生的事仔細描述了一遍。

蕭曠听完之後,臉上並未現出太過驚訝的神情,淡笑著說道︰「看來師父的眼力依舊敏銳,運氣也大好。」

兩個師弟臉上一齊現出疑惑神情。

蕭曠遲疑了片刻,然後說道︰「小師弟,你站起來,師兄有一道題要考究你。」

岑遲連忙站起身,望著大師兄,雖然沒有說話,但表情明顯漸趨認真。

林杉跟著也站起來,同時還又幫襯了一句︰「不能太難,師弟入門才一年呢!」

蕭曠此時真想作弄林杉一番,什麼時候這兩個孩子關系這麼鐵了?但他最終又只是一笑了之,然後收起笑容,面色漸漸嚴肅起來。他躬身自地上撿起一根枯草,然後將面前兩個師弟各盯著看了看。接著就折斷了手中那根草。

「小師弟,你可辨得,這根草的長度?」蕭曠指尖拈著折過的那根枯草一端,往岑遲眼前遞出,同時他的目光往林杉垂在身側的手上盯了一眼,沉聲道︰「林師弟,不要試圖幫忙作弊。」

林杉沒有說話,只是束手于背,偏頭看向別處,一副並不關心的樣子。

過了片刻。小師弟岑遲的聲音傳來︰「五寸。」

「嗯。很好。」蕭曠贊賞的點點頭,然後目光一指林杉,說道︰「林師弟,輪到你了。」

林杉回過頭來。微訝說道︰「你剛才沒說要考我啊!」

「來吧。別裝慫。」因為枯草的長度已由岑遲報數。為求公平,蕭曠指尖微挪,將一部分的枯草縮入掌心。「給你三息時間,一、二……」

未等蕭曠喊完三個數,林杉已開口答道︰「三寸四分。」

蕭曠沒有像夸岑遲那樣,也夸上林杉一句,而是在得到回答後,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如變戲法一樣,滑出一只皮尺,開始往那枯草上測量起來。

那枯草的全長有六寸四分,所以岑遲的報數並不完全準確。而之後掐折的那一段,長度則是三寸二分,林杉雖然也沒有報出正確長度,但憑肉眼能在那麼短的時間里「測量」這根枯草的長度達到這麼精準,已經足夠令人驚嘆。

岑遲怔怔看著身旁的二師兄林杉,雖然他還不知道如何表達嘆服之情,但這不阻礙他眼中流露出驚奇神色。

「其實我們三人都擁有常人不常得的一門天賦,這可能也是我們三人能匯聚一處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值得自己洋洋得意的事情。」蕭曠只將話說到此處便打住,並沒有解釋不能得意又當如何,然後就轉言說道︰「時辰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林杉直到此時才忽然記起一事,驚叫道︰「大師兄,難道……師父回來了?」他記得,師父在草廬的日子,大師兄未必會在草廬,但只要大師兄在草廬,那麼師父肯定也在。

蕭曠眉梢微動,目光掠過地上那個陶壇,眼中便浮現一絲睿意,調轉方向看著林杉,淡淡說道︰「林師弟,你完了。」

……

……

大雨瓢潑的山路上,北籬二十二代最末弟子岑遲趴在大師兄蕭曠溫暖的後背,側臉看向旁邊的二師兄。蕭曠則是左手繞到背後,托穩了岑遲的臀,右手垂在身側,拎著一只用草繩系著的被柴火燒得漆黑的酒壇子。

一旁並行的是二師兄林杉,他舉高雙手以一種有些古怪的姿勢,一高一矮撐著兩把傘。三人一齊往山腰的草廬方向回走,若有人能從天空向下看,朦朧雨渦,山路上仿佛有兩朵會行走的蘑菇。

「大師兄,你真的不肯幫我在師父面前圓謊?」林杉習慣了一派淡漠表情的俊臉上,少有的露出了驚恐擔憂神情。

「不是我不幫,而是這壇子的確洗不回原來的顏色,而且原來盛在里面的酒的確也找不回來了。在這種情況面前,你還是誠實點的好。」蕭曠扯了扯嘴角,不知笑容里是善意的安慰,還是看戲者之樂,「現在師兄只能祈祝你,不要正巧倒掉的是師父最珍視的那一壇酒,這樣他才可能原諒你。」

少年林杉眼角抽搐了一下,神情有些緊張地問道︰「大師兄,那你知不知道,師父最喜歡的是哪一壇?」

「知道啊。」蕭曠微笑說道,「但是手上這壇是否正巧就是那一壇,師兄卻已看不出來了。」

身旁舉著兩把傘的少年垂下頭來。

被蕭曠背著的岑遲忽然叫道︰「林師哥,雨,雨灑下來了……」

少年林杉又連忙挺直了背,兩把舉歪了的傘也像是風雨過後休養了一夜的草木,重新振作起來,將頭頂的雨幕遮擋得嚴實。

蕭曠看了一眼身旁雖然將傘撐得高挺,神情卻依然喪氣的師弟,思索片刻後忽然說道︰「其實在燒壇子之前,你可以先在外面敷一層泥,這樣一來,就憑柴禾的火溫,怎麼燒也不會留痕了。」

林杉眼里極快的閃過一絲明亮,但很快又黯然下去。他只是連連嘆氣說道︰「哪還敢有下次啊!大師兄,你總是這樣,等到事情過了才出聲提點。」

「是麼?我記得以前這些話我也對你說過。」

「根本不記得。」

「說沒說是我的事,記不記得卻是你的事,也許你需要吃些苦才能記得牢。這卻不是天賦異常可以解救得了的,而是你的精神懈怠所致,是不好的習慣。」

「你……」

……

……

回到草廬,林杉听從了大師兄的建議,坦然向師父承認了錯誤,但卻絲毫沒有因為誠實而減輕懲罰。結果挨了二十板子。**上的皮肉傷一直臥床休養了半個月才痊愈。

沒有了林杉的幫助,岑遲才真正體會到,每天課業中的拎水和拾柴這兩樣活兒是多麼繁重,比讀書寫字繁重了不止三倍。

不過。因為要照顧林杉的原因。大師兄卻留在了草廬。一直待了半個月,這是往昔很難得見的事情。

因為這一個月的相處,岑遲終于習慣了稱呼蕭曠為大師兄。但在對二師兄林杉的稱呼上,他卻改不了口,仍舊一聲「師哥」習慣性就喊出來。對此,蕭曠先是試圖糾正了幾天,見沒有效果,漸漸也就放松了。

另外,岑遲還有機會全面了解了二師兄長掛在嘴邊的,五項全能大師兄「能」的是哪五項。

在這五項本領里,岑遲體會得最深切的是大師兄的廚藝,而最震驚的則是大師兄的武藝。他終于相信,一個人可以把武功練到能徒手打死一頭野豬,所以那天躲雨的野豬窩洞再也不敢有野豬留步,真是被大師兄的手段給驚嚇到了。

而他雖然記憶力驚人,但恐怕永遠無法在武功修為上趕上大師兄的水準。

岑遲意識到,大師兄具備的天賦異秉在于對武道的領會,而這種天賜的物質,自己無法超越。

大師兄對此卻只是淡淡一笑,只說︰「智者理天下,而戰亂始終不如和平長運,所以在將來,腦子好用的人仍然比武功高強的人前途廣闊一些。」

岑遲影影綽綽听出了大師兄話里的某層含義,當即不認同地反駁︰「大師兄,你也不笨啊!你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大師兄蕭曠便輕輕撫了撫岑遲頭上結著的孩童沖天辮,微笑說道︰「師兄比你年長一個倍數,這些學識只是時間的積累,等你長到我這般大,必定比我優秀得多……你這小腦瓜子,也不知道能記憶的極限會到哪里呢?」

岑遲仰頭問道︰「什麼叫‘記憶的極限’?」

蕭曠遲疑著道︰「這個師兄無法解答,但你長大以後,自然會知曉,因為這個答案只屬于你自己。」

……

……

除了全面了解大師兄的為人,在這半個月的頻繁交集中,岑遲與蕭曠的相處方式,便類同于一問一答,並且還不斷重復著這種模式。

借以這種方式,岑遲從蕭曠這里獲知了更多有些旁門左道的知識。之所以謂之旁門,乃是因為岑遲扯著互助探討學究的大旗,問的卻都是師父教授學問之外的疑惑。

好在大師兄明顯比二師兄耐心足,並且一如既往的親善,面對只有六歲的小師弟常問到的一些稀奇古怪問題,他從未煩躁發火。

只是相比二師兄,岑遲很快又發現,大師兄其實也有個令自己郁極撓頭的缺憾,那就是他在回答問題的時候雖然表情認真,卻常常說到一些自己听不懂的字句。並且,這種不懂是越探究越迷糊,根本無言以繼,于是很多問題探究到最後,都不知道是怎麼結束的。

例如在二師兄林杉被罰挨打後的第五天,大師兄蕭曠做好午飯端進草屋,與兩個師弟一起吃,岑遲忽然想到五天前從野豬洞回來的路上,大師兄說過的一個詞,他一直沒能琢磨明白,當即就發揚了求學勤問的精神。

岑遲知道,當自己提出問題之後,大師兄必定會回應極為耐心細致的講解,篇幅之長,饒是自己記憶力強悍,也容易繞暈腦筋。所以他在提問之前,就先在頭腦里捋了一遍思路,再才徐徐問道︰「大師兄。你那天說,‘擁有天賦異稟,並不是值得自己洋洋得意的事’,請問什麼叫‘得意’?」

「最常用的意思,就是自滿驕傲,但在個別少數語境里,還可以拆分理解,譬如‘領會意義’‘達成意向’也可作得意之辭。」大師兄蕭曠果然一如既往的發揚了他的耐心品質,「小師弟,理解字詞需要應襯所行話意。你能把我說過的話挑出來作為詞例。這一點很好……」

「夠了。」桌旁的少年林杉听不下去了,敲著桌子道︰「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天才,這就是驕傲;覺得自己不需要再進學了,永遠都是天下第一的天才。這就是自滿;兩個合到一起。就是得意。說得就是你……」林杉眉頭一挑,盯向岑遲︰「……小師弟。」

因為在五天前被師父責罰,少年林杉忍痛承受了二十板子。**上被打月兌了一層皮,這幾天臥床便只能趴著,吃飯時得跪在蒲團上,頗為難受。

而令他最難受的還是耳朵不得清淨,這個小師弟,腦子里藏著成百上千種問題,他似乎是把他見過的疑問都記在腦子里了。偏偏大師兄好耐心,憐弱小,有問必答,還過于仔細繁瑣,听得林杉耳鼓快生繭子,偏偏因為身上有傷,避開不得。

趴在床上休養時,他還可以扯幾本書看看,全心投入到書冊學識中,自然能隔絕一部分耳旁的「噪音」。但在這吃飯的時候,卻是沒法再這麼做了。被強迫著受噪,少年心性的林杉也有些惱了。

岑遲被二師兄的突然出聲嚇得一哆嗦,反而並未怎麼听清剛才的那番話。

一旁的大師兄蕭曠不以為意,但也中斷了本來準備講給岑遲听的長篇大論,只是淡淡提醒道︰「林師弟,講話時不要敲桌子,注意斯文,若師父看見你這個樣子,下一個被敲的會是你的頭。」

听到大師兄話里提及師父尊稱,桌旁兩個師弟一齊噤聲。一個是想到了幾天前挨板子時的疼痛,另一個則是想起幾天前看師兄挨板子時自己心里的難過。

……

……

吃完飯,蕭曠先扶林杉回床上趴著。岑遲則跳下椅子,沿著桌邊收筷子。才滿六歲的他,即便挺直了背,肩膀也才剛與桌子齊高,桌上的碗是夠不著了。

盡管這點小忙幫得無甚意義,但當蕭曠回過頭來收碗時,還是沖站在桌邊個子矮矮的岑遲含笑道了聲謝。

岑遲望著大師兄臉上的微笑,心頭盤踞了許久的一個念頭終于摁不住地蹦出口︰「大師兄,為什麼你不和我們一起住呢?」

蕭曠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反問了一句︰「你跟林師兄住在一起,不也很好麼?」

時年六歲的岑遲孩子心性立即被引燃,一口氣數落了二師兄好幾條「罪狀」。直到旁邊趴在床上看書的那位冷哼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連忙閉嘴。但過不得多久,他又懦懦地低聲說道︰「其實……也不是因為這個……」

年幼的他,那時候還無法準確表達自己心里的想法。

那種對強者依賴的感覺,是人之本性,但人們往往是先感受到,再才能琢磨著用言語描述。

大師兄武藝高強,能徒手擊斃山豬野狼;大師兄博學,至少在岑遲看來,是能做到有問必答的;大師兄……他做飯還特別好吃……即便五項全能的大師兄去掉另外兩項本事,只保留這三項,也已足夠令六歲的岑遲依賴以及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恨不能天天黏在他身邊,也是孩子心性之一。

但這卻是不利于他成長的因素,如果他身邊一直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有悖北籬學派收錄他的用意。

蕭曠沒有再問什麼,只在沉默了片刻後徐徐說道︰「因為我所學的,與你們不一樣。」

多年以後,岑遲和林杉記起他說的這句話,都已知道,這個答復並不準確,但也不算全錯。

蕭曠主修武道,輔修棋藝。自武道上比較,林杉能與蕭曠五十七招打成平手,但卻絕對勝不了,棋藝更是差得遠了;而自棋藝上比較,岑遲能與蕭曠五局四平手,再難進一步,武道上蕭曠則能一掌將岑遲掀翻至三丈之外……

然而,武道和棋藝,其實都不是北籬學派主傳的學識。北籬老人之所以只授大弟子兩項偏門學識,除了因為大弟子天賦受限,還有一個不可言說的理由,這注定了大弟子無論如何全能,終將無資格成為北籬學派下一代接替人。

所以北籬大弟子蕭曠身擁的幾項令岑遲無比佩服崇拜的本領,實際上都不能助長其進步。

但也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斷絕了偏學大弟子和兩位主學弟子的來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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