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35) 王的女兒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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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源城坐落于大青川一條支流上,若有人站在離城十幾里外的那座高峰上往下看,即可見這座城的所在,似乎處在一條開叉河道的夾三角地帶。

從運輸角度來講,這座城不論是運入還是運出,似乎都只能走水路。可是根據密探得來的消息,在青川王修完了青都、也就是青川王都後,大興土木修建的第二座城就是這橫源城。青川王對這座城的用心之重,權因為這城里,儲藏了一半以上的青川王掌控的鐵礦。

世人大多只知道金銀銅的珍貴,可對于一支作戰軍隊而言,除了糧草之外,鐵礦就是第二生命。在特殊的環境中,鐵的貴重甚至超過了糧草,因為沒有武器就等于失去了作戰能力,只能待人收割小命。

是以在戰亂年代,鐵礦立即就變成了商界違禁品。即便是在和平年代,鐵礦資源也仍舊受朝廷掌控,商人多半只能拿到成品》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的菜刀鐵鍋之類鐵制品,而不允許自私開礦鍛煉。這,就是為了防止民間私建兵工廠。

畢竟就拿全國最大的京都而言,居住百姓幾十萬,常駐守兵大約只有二、三萬人。如果真有人存心作亂,混個幾萬的反兵在幾十萬百姓里頭,還真是難以察覺。唯有控制鐵器流通,才能有效的控制、或者說壓制住歹人歹念。

與此同時,任何一代的君王,都會特意的安置一個地點,制造供應軍械。就算是在和平年代無戰事,軍械也是會老化消耗掉一些的,需要回爐重塑,或者重新鍛造。隨著時間推移、技術革新,也還會不斷有新的軍械制造出來。借以提高軍隊的作戰能力。

青川王就把軍備處設置在橫源城,這座城的地理位置,也的確是只適合防守。對外人而言。就算攻進去了,似乎除了一城池的輕易運不出來的鐵礦外。再無別的用處。何況入冬之前,西川大地上已經零星打過幾仗,青川王早已驚動,怕是老早就把這城里的鐵礦給搬運出去了。

十幾里外的那座高峰上,王哲趴在視野最開闊的一塊峭石側後方,單手舉著一支長筒對在右眼前,眯起了左眼,以這個姿勢向著下方的橫源城探望。已經定格了動作一個時辰了。

城頭守兵稀松,巡城的間隔時間也是拉得老長,散漫以極。看樣子這城很可能已經空了,青川王不打算再多耗費兵力在這座沒有戰略價值的城池上。倘若事情真是如此,青川王作此決定,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可在數天前,王哲借莫葉的手截獲的那封密信里,可不是這麼寫的。

趴在峭石後頭這麼盯著看了足有一個時辰,王哲的視線才從那道城樓上捕捉到了一次那個綠影。但只要有這一次,似乎也就足夠說明某種假設的可能性了。

依舊保持著匍匐姿勢。從峭石後頭退了出去,回到了停駐在不遠處林子里的一支百人騎兵中,王哲抬手招了一個人到跟前。輕聲問道︰「再問你一次,青川王的小女兒真的喜歡穿縷衣服?」

這個被王哲招到眼前的中年男子,只用一眼看上去,就不像是軍旅中人。

此人雙目微微浮腫,面皮粗糙如沾了一層沙礫,頭發枯蓬,用一根破舊布帶子隨便扎著,鼻頭微紅,透露著長期醉于酒鄉的光澤。這就是王哲派人從橫源城中捉來的一個酒漢。實際上也是一名鐵匠,不過。他雖然手藝差些,不幸的並未入選青川王挑揀組建的那支鍛造軍械的隊伍。但那支隊伍里倒是有不少他的同行酒友。

也是因此,他被王哲派出去的探子一眼就給盯上,揪到了山上。

嗜酒的鐵匠看似目光漂浮,實則做了十多年這行當的他,腦子並沒有外表看上去的那麼鈍,否則工作中稍有不慎就會殘了自己的手腳。只是平日里沒什麼大事可做,養成散漫慣了的做派而已。

但事至眼前,嗜酒鐵匠可是再不敢繼續散漫下去了,早已打足十分精神,睜大眼楮。可是當他一對上面前那位軍官投射來的目光,他頓時就又覺得膝頭泛軟,撲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頭垂得前額都快抵到地上。

「是、是是……」鐵匠誠惶誠恐地回答。頓聲了片刻後,他似乎是陡然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回答有些過于簡潔了,擔憂于眼前這位軍官可能不會相信,他腦子急轉,連忙又補充說道︰「那個……有件事小的若說出來,還請軍爺不要笑弄小的。」

「噢?」王哲的眼底快速掠過一絲好奇神色,但語氣只是很淡然地說道︰「是否取笑于你,要看你說的是不是廢話。」

跪趴在地上的鐵匠听得這話,沒來由的雙肩一哆嗦。不知為何,眼前這位軍官對他這種小人物表現得越有耐心,他心底里的懼怕感就擴散得越大。

隱隱約約的,他倒是有些想念那位王女的馬鞭,往往抽出幾鞭子解了怒氣,那位王女就會放手了。哪像眼前這位軍爺,喜怒不行于色,但卻頗為纏人,不溫不火拖了這麼久,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在別人的目光看管下,每一時刻都過得緊張,還不如挨幾鞭子、幾拳頭,盡快了事才好。

「你說吧。」軍爺在等待了片刻後出聲催促了。

說就說!身形微顫的鐵匠暗自一咬牙,似乎跟自己的脾氣較上了勁頭,一邊是忌憚,一邊是搏一把求解月兌的心態。

「事實上,小人跟蹤過永寧公主!」鐵匠說完這句話,就粗著聲大喘一口氣。

永寧,是青川王給自己小女兒的封號。青川王雖說做的是土皇帝,但一個國家該有的各種制度,他倒是在他的地盤上都做了詳細的劃分安排。這其中,就包含了他的兒女、以及親戚的身份位置相對應的賜封。

永寧公主即是青川王最小的女兒薛听雪,今年才將滿十二歲,于青川王來說。也算是老來的女,愛惜得不得了。

事實上青川王也就這麼一個女兒,上頭還有仨。卻都是兒子。倒也因此,這個女兒最是得受青川王的歡喜。而提及薛听雪。雖然是妾生女,但仗著有兩個一母同胞的哥哥護著,這位永寧公主不僅自小養成了驕橫的脾氣,也是有著驕狂的資本。

所以當跪伏在地上的嗜酒鐵匠陡然間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時,在旁安靜听著的一撥百來人的騎兵,饒是軍紀嚴格,也都禁不住暗暗吸了口氣︰這鐵匠外表看著怯懦,實則色膽不小啊!而且。還是喜歡幼的那種類型!

一個終日靠打鐵為生,稍有閑暇就沽幾兩苦酒打發日子的嗜酒鐵匠,去跟蹤一個土皇帝家最得寵的小公主,其目的不言而喻!

還好這會兒鐵匠正地埋著頭,沒有注意到四周那一圈騎兵原本肅穆的目光此刻都微微變了,也就免了這鐵匠再心生尷尬。

不過,有一點倒是如了這鐵匠的初願,此時沒有任何人起意笑弄他。反倒是大多數人都開始以一種偏于認真的態度,留意起這個平凡鐵匠的某種膽量。還有少數人,則是有些佩服捉這人到山上來交差的那個探子。眼光確實不錯啊。

眼楮雖未看見,耳朵卻時刻注意著四周的動靜。感覺到沒有人取笑自己,鐵匠這才整了整心緒。繼續說道︰「其實這事兒也不能全怪小人起了俗心,都是我那群哥們,天天在耳邊噪,說那永寧公主如何如何的漂亮、嬌貴。偏生我又沒有入選青川王聘用名單,只能苦巴巴看著那群哥們領皇糧,打鐵之余,還能看美人兒,好不快哉。于是,我就……咳……」

鐵匠干咳一聲。沒有繼續說完後面的那半句話。其實這會兒他就算不說,一旁眾人這會兒也都明白。後面就是他剛才說過了的,跟蹤之事。

身為南昭軍西征左路軍主帥。王哲這會兒倒有些意猶未盡,沉吟了片刻後,他平靜開口說道︰「你且說一說,那位永寧公主一般會在什麼時候巡視橫源城內的兵器鍛造大營,你又是如何跟蹤到的?這兩件事,需你如實的說,不可有半句的夸張或捏造,否則後果如何,不用我多說,你也該知道。」

「是、是……小人領命。」跪在地上的鐵匠身形一抖,咽了口唾沫,微顫著聲開始一邊仔細回憶、一邊認真述說。

在听著鐵匠埋頭陳述的同時,王哲向不遠處一個剛剛撐開一張畫板的布衣男子使出一個手勢。

那文人模樣的男子點頭回應,然後他就從袖子里取出一只筆,伸指略擰了擰筆桿。也不知是緣自何種玄機,豬毛的筆頭漸漸的自然濕潤,已是吃飽了墨汁。他就捏著這支似乎不需要墨汁的毛筆,微微俯首,開始在潔白的畫板上作畫。

……

莫葉漸漸陷入自己的思緒迷沼中,腦海里各種頭緒纏作一團。當她想尋路離開,卻發現在她要邁步時,背後就會生出一股力道扯緊她;而當她想要後退時,卻又發現背後哪里有人,只有一個漆黑大洞,欲將她的rou身魂體吞噬得一絲不剩。

她明明理解那些大道理,但她同時又不願放棄自己堅持了三年的復仇決定。仿佛她如果真將此事放下,她會失去生活的意義,將靈魂自我解體。

就在這時,她忽然听見一個聲音闖入她的腦海,語調緩和而吐字異常清晰︰

「復仇不一定要對方的rou體死亡,听說過‘活屠’麼?也叫‘誅心’。」

看出了莫葉眼中迷茫沉郁情緒漸重,雙瞳近乎失去了凝聚力,這便是心魔初生的現狀。在莫葉這個處于性格裂變期的年齡,很容易受此極端而頑固的思想所困擾,將人格切割出缺口。所以厲蓋及時出聲,在聲音里蘊含他博大沉厚的內勁,震開了莫葉腦海里密布糾纏的陰霾。

莫葉長出了一口氣,剛剛回過神來時,她才感覺到胸腔已堵上一股滯氣,如果不是厲蓋的聲音來得及時,她恐怕難逃心血逆沖之劫,輕則嘔血。重則昏迷。

而她此時即便已逃過此劫,心頭仍禁不住感到一陣窒息。

隨後,她就听厲蓋接著說道︰「我三弟的事。只說我的心意,即是絕不會擱置的。對于此事。你的意念不可局限于此。你需要放開思路,這不是勸你寬心忘事,而是要你展開構劃。」

莫葉點了點頭。

剛才厲蓋沖破她思緒迷沼的那句話,對她的精神沖擊很大,待她收穩心神,一時也沒有忘記那句話,並很快燃起較高興趣,隨即問道︰「厲伯父。你剛才說的‘活屠’是什麼意思?」

剛才厲蓋略為心急于肅清莫葉混亂的神智,說話時擇了重言,所以此時莫葉想讓他解釋那兩個字,他反倒不太想細說了。

但他思考了片刻,還是決定了,就這兩個字的意義,略帶向莫葉提幾句。

稍許斟酌後,厲蓋指間一松,任那片柳葉滑落,然後揚手一指後庭里離他們所站位置不遠的一棵柳樹。平靜說道︰「讓那棵柳樹自己枯萎、朽倒,直至爛得一點痕跡不留,就是‘活屠’。」

莫葉凝了凝目光。看向那棵柳樹,似乎是在尋找它身上有沒有什麼隱藏的蟲洞。

厲蓋隨後又道︰「手里沒有斧頭,只是用你的指甲,也可讓一棵參天大樹枯死,只要你有足夠耐心,慢慢扒掉一圈足夠寬的樹皮,或者在樹根下成功埋種一窩白蟻。」

莫葉聞言,眼中一亮,但很快又沉暗下去。厲蓋所說。看似一點通透,但若仔細分析。他全然只是在對一棵樹解釋。屠樹之法,尋常樵夫都懂。屠人之活屠法,卻似與他此時說的這道理絲毫打通不了關系。

這後續的解釋,遠不如他剛才一語直來那樣讓她心靈撼動。

「別再想著‘殺’的事了。」厲蓋掃了一眼莫葉眼中的沉暗,搖了搖頭,「你知不知道,‘活屠’的本意是屠己?欲屠人先屠己,只有先滅了自己的躁念,才可以進行那些極需要耐心、細心和時間的步驟。」

「‘活屠’本來是你師父最擅長的心經,今天我告訴你這些,算是代傳師念,但我還是最希望他給你鑄下的意念底子,能讓你心念通達,不再像剛才那樣殺意翻騰。」厲蓋說到這兒,忽然嘆了口氣,「三弟的事,也算是他自己一時疏失了。出事的前幾天,我就曾勸他不要再住在老宅,盡快搬去新建府。看來還是他隱居的日子過久了,心念松弛了吧!」

莫葉聞言,心緒頓時浮動起來。盡管那件事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但他的一絲一縷過往,仍對她的精神牽動極大。

回想三年前,在臨近出事之期的前幾天,師父的確常常很難回來一趟,也許那時候他就已經移居到新建府了,只是不放心還在老宅的她,所以才會在兩宅之間來回。

如果她不跟著來,他是不是就會避開那一劫?

應該可以的吧?既然是厲蓋建議他去新建府,那里一定也有近似統領府這樣密集分布的武衛。

心念掠過這些記憶碎片,莫葉漸漸低下頭,不知不覺已咬緊下嘴唇,只覺得唾液似乎開始變得苦澀,仿佛因此哽塞了喉嚨。

看見這個樣子的她,厲蓋沉默站在一旁,等待了片刻後才放輕聲音說道︰「你也不要責怪自己。其實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在城樓上,辨出他竟帶著你來京,當時也是萬難接受,但後來我還是選擇相信他的決定。他不是莽撞的人,會這麼做,必然思考出他認為可行的理由。他待事的視角,一直很敏銳,連傻子都能被他培養到那種程度。此事失誤,不能怪在你頭上。」

厲蓋說著這話的同時,剛才拈過一片柳葉的手,似乎是很自然的搭在了莫葉肩膀上,同時輕言又道︰「他極為重視你,也許你只要平安生活著,他即能……」

厲蓋的話剛說到一個「能」字,竟陡然止聲,他的臉色已變了。

莫葉臉上神情轉變得比他還早一分,當他的手剛剛搭上她肩膀時,她臉上一應情緒,不論傷感、壓抑、沉黯……瞬間全都歸于一色,那是一種難以言表清楚的神情。

便如著魔!

緊接著,莫葉被厲蓋搭手的那邊肩膀反向一震,而她的另外一只手已如翹板一樣。在厲蓋按住她這邊肩膀的時候,就自然抬動,纏了過來。直扣還擱在肩膀上那只手的腕處脈門!

厲蓋一時還沒弄明白,一直在安靜聆听他說話。並且也是剛剛才向他投示了最大誠意的莫葉,為什麼會突然沖他動手,而且來勢運力不輕。

可即便事發突然,憑他習武多年的穩固經驗,他練習的時間長度,幾乎等同于他生命走到今時的時間,一身筋骨、以及細致到體表每一個毛孔,都得以鍛煉。變得極為靈敏,匯同精神調配,無一絲凝滯。

當莫葉的手卡住他的手腕,大拇指幾乎壓閉了他腕中經絡大穴時,他寬厚的手掌連同整個腕部,瞬時彎曲成鉤。

那並非是他的手被莫葉力克重穴時起的反應,事實上,他那只平時握刀柄時如鐵鉗一樣硬的巴掌,此時已變得如風中抖動的緞帶那麼柔軟,而當這樣的手覆在了握在他手腕上的那只稍顯縴細的手上。幾根手指又如生出風穴,緊緊吸附上去。

在這輕微的動作進行時,他所習練的乾照經精深勁力已如風吹火漲。散開在全身經絡間,驟然沉厚!

一息之間,即便他什麼都不做,直接以內勁沖穴,哪怕莫葉全力一擊,並直擊在他防御力較為脆弱的胸前肋下幾處大穴,也可絲毫無礙。

更何況區區手腕!

他剛才的手屈如勾,只是在事情突發時,一種本能的行為體現。

習武之人都明白。若遇到高手,自己的一邊腕脈受其制約。影響的是半邊身形變動,而這種制約力若從腕部延伸至上肩胛。整個上身幾乎就等于難以動彈。腕心大穴,是習武之人對練時的大防之一,他雖然可以無視莫葉的進攻,但他在打根基時練出的行為慣性還在。

其實莫葉此時的行為,不但絲毫傷不到厲蓋,並且這對她自己而言還是很危險的事。

如果厲蓋此時按照他自己的習慣振力而出,受傷的絕對是莫葉,並且傷得最重的部位,正是她握住他的手。然而當厲蓋彎曲如勾的手,指尖踫觸到一抹細柔,他忽然回過神來!

眼前這個極為年輕的女子,不是易容改扮後來偷襲他的刺客,她的確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義弟最重視的女徒,義兄擱置在宮外,還未收回家中的最小的那個女兒。

周身經絡中如熊熊火焰在燃燒、就快要「燒」到體表的乾照經氣運頓時如受到一陣更急的風刮過,將火焰連根切斷,險險收了振發之勢。如此強硬的切斷經絡中真元繼力,幾乎等于在自殘,頃刻之間,厲蓋的臉色呈現煞白一片,額頭頓生冷汗,蒼白的臉色里也漸漸泛出青色。

與此同時,他那屈起如勾的手,只是手指尖在莫葉手背上略微點過,也撤去了指內已經蘊起的勁力,反被她緊接著到來的下一招制住。

莫葉絲毫沒有感受到厲蓋指尖些許滲出的氣運變化,這是因為那種變化太快,而且她若要真感受到,恐怕此時已經受其攻擊,引致嚴重的經絡內傷。

不知者無畏,她此時也不知是因何緣故,絲毫沒考慮剛才她自己也敬謂過他的「武神」之名,一心一意只知攻擊,未知若不是對方故意退讓,只需輕輕一甩,即可將她扔出統領府院外。

但厲蓋沒有這麼做,並且已經撤了全身經絡中的勁氣,也止住了運作的意勢,他整個人仿佛變成了莫葉常在雜貨鋪小院里練拳的草人——當然,只憑他的體格,也會比草人要結實點,而莫葉此時也沒有動作呆板的練拳。

莫葉感受到手背傳來強硬的指力,那是厲蓋唯一對她使用的一招,此時已經撤力,但莫葉已經重視和反應過來,握緊他手腕的手頓時翻覆,直要將他的手腕對折而斷。

可即便他不還擊,莫葉要做到這一點,也是難于登天。

在擰著他的手快要與他的小臂背面像疊紙一樣合踫一處時,莫葉感受到了阻力,而她自己手上的勁力也已後繼不足。

所以,她沒有再繼續此舉,但也沒有松手,而是像甩面線一樣。既然折不斷,就稍微松力留出空間,然後鉗著他的手凌空劃出一個圓弧。最後他的手掌被她反向扣回肩頭,這條膀子近乎要被她擰成一根麻花。

厲蓋剛才散功太急。體內滯著一股氣力無處可出,才激得他氣血幾欲逆轉,好在莫葉功力尚淺,他可以不作抵抗也無礙,便只凝神疏導體內那股滯氣,否則就只能直接出在莫葉身上了。

在莫葉得手一招以後,厲蓋已經梳理好體內經絡間殘留的凌亂勁氣,並絲絲縷縷全部收斂。他此時的身體狀態,也更趨向于一個一絲武功也沒有的人。

但現在的他已能拿出全部精神來「對付」莫葉,而憑他多年練武打磨出的體格,以及無比敏銳的肢體反應,即便絲毫不運轉體內經絡間那股強悍的氣力,要「招呼」莫葉也是易如反掌。

雖然有一邊胳膊連同肩膀已經被莫葉制住,他也沒有去動另外一邊的手,仍是以退為攻,先是雙膝微繃,扎穩下盤。稍微給了她一些阻力,待覺她推來的那一掌也在增加勁力,他才突然肩膀偏了出去……

這便有如拔河時。有一方突然松開了繩子。

只不過,厲蓋是在莫葉攢力向前推時,忽然讓開了。

其實莫葉如何不知道留後招,只是厲蓋的行動太快,她的意識才達到這一點,肢體動作還未來得及受頭腦思維的控制,掌前的那股阻力瞬間就消失了。

這除了因為厲蓋的肢體反應能力,比莫葉敏銳得可不止是一點點,還因為他練得與莫葉是同一種功法。並且無論從經驗的深厚以及經卷的完整性上。他都比她高出得不止一截。他能清晰體會到,什麼時刻是她勁力到了一個循環的頂點。將要換力的時候。

莫葉一掌拍空,當然不會像在拔河游戲中被陰了一手的孩童。直接摔個嘴啃泥。扎馬步這種外練功法里的基本功,即便伍書不肯教,她輕易也能在遍布京都的武館里窺學,厲蓋巧妙的一閃身,最多讓她趔趄半步。

然而厲蓋連她趔趄的機會都未給。

尋常人閃躲一步,步徑應該是直線,而他閃開的那一步,只在一步之間,即完成了一種弧度,並且速度極快,讓他的視線已籠罩于莫葉的整個後背。

並在此時,他一直未動的那只手,終于以雷霆之速繞到了身前。

莫葉正欲穩住下盤,卻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與地面分離了。她像一棵剛準備沖地面生根的春草,頃刻間被人一把連根拔起,拎在空中,那人拎著她的手還抖了抖。

因為被人拎起的速度太快,莫葉仿佛還感覺到,心髒在胸腔里跌了半步才歸位。

她心里頓時一慌,看著自己的辮發垂落眼前,在空中晃蕩,她也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真的被人拎了起來,如被旱地拔蔥。只是那人還算給她留了點情面,沒有真將她倒過來。

懸在空中的她視線的方向也微微側轉,然後她就看見了伍書的身影。

場間這一切事態的變化,都太快,也太怪異,莫葉到了此時才感覺到些許懼怕,又因為看見那個內心多少有些依賴的人,她頓時精神一弱,想要開口喊。

但就在這時,她听見另一個人沉厚的嗓音快了她一步,蘊著些努力的喝道︰

「不是叫你別跟出來麼?」

視線也正朝向這邊的伍書聞言微微一愣,遲疑了一瞬後,他沒再向前邁步,也沒有轉身,而是以倒著走的姿勢,回到了他剛邁出兩步的統領府書房門框,但目光還一直還盯向這邊。

看到這一幕,莫葉才知道,伍書雖然一直遵照他上司的命令,留在屋內,但他也一直沒有放松過對這邊的關注。

莫葉的心緒頓時浮動起來,但她很快又冷靜下心神。

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行為,是多麼莽撞無禮,也讓她再一次意識到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早在三年前她就認真思考過,並努力的在學會克制,然而今天面對陌生高手的「侵犯」,她還是暴露出了在她精神世界里存在的某種劣性。

而在今天,當她再一次意識到這種精神暴動的劣處時,被她無理冒犯的人明明已經完全掌控了她的一切,這會兒卻又輕緩地將她放回了地面。

腳底挨著了踏實的地面。莫葉竟還有些不適應,微微趔趄了一下。這主要是因為致使她剛才情緒有些失控的那絲心神劣性已經退去了,精神恢復正常的她已經意識到許多問題。心情不免又忐忑起來,頓失剛才那種一往無前的銳氣。

松開了莫葉以後。厲蓋又自行退後了一步,給他與莫葉之間留了一截距離。

待完全掌控了局面,他其實也已明白過來,眼前這女孩剛才發狂了一樣的原因是什麼。

這三年來,他其實並未松移過對她近乎監視一樣的觀察。不過,他的這種監視觀察並無惡意,只是他自己掌握不了別的照顧方式,才只能如此。

盡管眼前這位功高位重的前輩。在她無理冒犯之後,也並未朝她顯露什麼嚴厲神色,可莫葉在落穩腳跟時,仍有些懼怕與他對視。

這是她在心虛,為了她剛才犯的錯誤。

——盡管她在犯串時,也已感覺到自己其實是有些不受控制的。

「沒想到你已經有這麼大的力氣了。」厲蓋掃了莫葉一眼,然後輕輕甩了甩剛才差點被莫葉擰成麻花的那條膀子,「一不留神,一條膀子差點連著肩膀被你揭了呢。」

這話從他口中說出,自然是含著玩笑意味的。

真要是折了他的肩膀。這份功力絕非三年就可以練就,並且如果讓他遇到如此大的阻力,他可不會像剛才那樣。擺出束手待俘的架勢,之後輕描淡寫地化去莫葉全力一擊。

如果是兩位高手對上,即便結果還是厲蓋取勝,過程也不可能是這麼輕巧。

此時莫葉已經平順心緒,恢復狼,自然知道厲蓋的話里有逗她玩的意思,仿佛一個大人被一個才學會走路沒多久的稚兒踢了一腳,大人感受到些微疼痛,卻還反過來夸贊一句︰「唷。漲力氣了呵!」

莫葉當然不會受夸,但她心里也絲毫生不起被小瞧了的情緒。先是臉色一窘,旋即朝厲蓋深深躬身︰「厲伯父。對不起。」

厲蓋沒有再繼續他那裝模作樣的吃痛動作,對于莫葉的道歉,微微一笑表示接納和寬容。

事實上,他肢體內里的韌性,早已被鍛煉得無比強悍。剛才莫葉給他帶來的那點小挫折,若擱在尋常人身上,可能一條胳膊真要疼上幾天,但對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

早在十多年前,當今皇帝還是一位戍邊將軍,他在將軍帳中做侍衛時,就把體格錘煉得扎實如鑄。近十年來因為再未參與戰事,他雖然也未因此就松懈練功,但對體格錘煉的方向悄然變了,開始鑽研韌體之功。

若他想那麼做,他的身體柔韌程度,可以如貓尾、似水蛇。不說莫葉剛才想把他的手臂擰成麻花,就是將他的兩只手束到背後打個結,待松開時也能立即恢復如常。

感覺到眼前這位前輩好像也沒

怎麼生氣,莫葉心下稍微舒了口氣,這才抬起眼眸看向他,就見他也正看過來,她還是禁不住目色瑟縮了一下。

厲蓋看著她這個樣子,卻忽然嘆了口氣,緩言道︰「你已經許久沒有顯露今天這個樣子了,你今天是怎麼了?」

莫葉聞言一怔,隱約感覺到了,眼前這位她今天才算正式見面的前輩,似乎對她的一切都掌握得很清楚,包括她那已經刻意隱藏了許久的暴劣心性。

不等她遲疑了一會兒後開口回答,她就听他又說道︰「希望你不要太過意外,其實在你居住于京都的三年時間里,你的一舉一動,都受我的掌握。」

莫葉注視著厲蓋,雙眸漸漸睜大。

或許是內心太過震驚,表面上她一個字也未吐露,但她的臉孔神情變化,已然吐露了她的心緒。

被人監視的滋味,可並不好受,而且一旦想到這種監視居然長達三年之久,心底的那絲寒涼,漸漸就有些止不住地延伸拉長。

其實厲蓋本可以不必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他每天需要為那麼多的事務耗費心力,若還要同時兼顧莫葉這邊,除了派人監視,還能怎麼做?即便不說他的方式,只說世間最親密牢固的照顧方式,父母照顧孩子,從某一個角度來講,其實也正是一種監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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