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576)、他是……

作者 ︰ 掃雪尋硯

「新人何在?」

燕鈺剛一上車,就得了那長者問出的四個字。

燕鈺也知道,自己「空手」而歸,定然少不得受家族長者一頓盤問,他也正有些發愁,不知道該怎麼向這位在家族中聲望極高的長者交待。思慮甚多,他最後卻只挑了最簡單但明了的兩個字回應︰「輸了。」

「輸了?」長者將燕鈺說的兩個字重復了一遍,忽然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他不問,燕鈺反而意識到一個問題,質疑道︰「族叔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知道也是只知皮毛。」長者輕嘆一聲,「一直不見你回來,叔有些擔心,叫伙計去城里看了看,猜著東風樓的事是你在辦。考慮到你不喜歡被人跟得太緊,沒讓那伙計細看。」

燕鈺聞言,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踢門那人,是不是……」

「《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踢什麼門?」長者聞言也詫異起來,「真有人找你麻煩了?」

「沒有。」燕鈺遲疑了一聲,不知道他這位在族中德望極高的叔叔是不是已經知道包場的事。

不料他才剛想到這一茬,就听那長者寒著臉道︰「還想繼續瞞著?三千兩可不是小數目,你真拿銀票當紙玩呢?」

「族叔果然……觀事周密。」燕鈺臉上浮過一絲尷尬,這麼大手筆的花錢,其實也是他的第一次。

「不是叔故意要去觀察這些,而是大家都能看得到。居然當街把賬本拿出來了,誰蠱惑得你。」長者看著燕鈺微微搖頭,隨後又道︰「東風樓里難道出妖精了不成,阿鈺。把賬本拿出來給我看看。」

燕鈺知道族叔擔心的是什麼,他在東風樓拿出來簽的那種賬本,是燕家賬務當中另類的存在,可以直簽白銀,整個家族不超過十本。

父親是看他掌管南昭中州分會的商務運作,所以給了他一本,卻不是讓他拿去敗壞的。這一本賬冊總共可以簽十萬兩白銀,但全都應該用作貨款。

然而他今天一筆簽出去三千兩,卻都是用在私事、游戲之事上。這可是犯了族規大忌。

他是燕家家主的次子,有這層關系保護,犯一兩次族規也沒什麼大不了,但他同時又是繼承位待定的燕家二少,任何有損繼承者的事,都要慎為,或者不為。

听著族叔的話。燕鈺了恍了下神,回想自己在東風樓里經歷的種種,他也有些疑惑,難道那會兒的自己真是撞上什麼魔癥了?

可若是如此,難道那個紫衣女子妖魔化了不成?

想到此處,燕鈺的嘴角不自覺間流露出一絲笑意。

正從他手中接過賬本的燕族長者觀察到了這一點,隨口說了句︰「歡場女子花容媚骨再妙,終不是我們燕族子孫的妻主之選,也絕不會是燕族未來當家主母的待選。你可別學易文。」

燕鈺聞言點了點頭,又笑了笑,沒有說話。

燕家可以直簽調用白銀的這種賬本,每一頁都是重頁,簽用後會在賬本上留下半頁底存,方便以後對賬,也是為了防止貨款私流。

那長者取過賬本後信手一翻。很快停下了手,因為那張三千兩的出賬頁非常明顯,底存頁上一片空白。

燕鈺當然不會在這名目上寫「東風樓包場支出」這幾個字了,但如此留白,也存在古怪。

長者又將空白頁前後的幾頁都翻了翻,確定只少了一頁,這才合上賬本交還燕鈺,然後問道︰「那張三千兩的票據上,留的是什麼名目?不會也是白票吧?」

「跟白票也差不了多少。」燕鈺笑了笑,收回賬本安放懷間。又道︰「只留了我的名字,正想先跟族叔商量這名目的事。」

長者訝然道︰「你還真開了空票?」他這話剛說出口,忽然想起一事,又道︰「阮洛那小子真給你擔保了?」

「這事得謝他。」燕鈺點了點頭,直接承認了長者話中所問。沉吟片刻後,他接著道︰「剛拿出賬本那一刻。我也有些糊涂了,還好阮洛出面說要擔保預支,我才想起這賬本名頭的事。燕家票據先留在阮洛那兒了,我跟他商量了這事,他同意讓我先想好名頭,在兌現白銀。」

「這阮洛…了不得……」提及阮洛,長者捋了一把胡須,沉吟起來。關于九年前的事,憑這長者的資歷,自然是知道的。

「平地起高樓這種事,做起來並不簡單。」燕鈺淡然一笑,「阮洛的家資,大部分來自他那位已經逝世的姨父。」

對于燕鈺的說法,長者只認同一半,微微搖頭道︰「但看樣子他接掌得很順,商事盈余充足,這也是才干。」

「族叔,你較少來南昭京都,也許會因此疏于了解。阮洛六年前就在京都創得‘金算盤’的名頭,在京商領頭人的商行里練了三年,該學的應該都學會了。」燕鈺說到這里忽然一嘆,「只是中間隔了三年,他一直在外面養病,被人遺忘了一段時間。」

「你提了這麼一句,倒讓叔忽然想起來了,九年前他離開梁國的原因,也是因為生病。」長者的話說到這里,話鋒忽然一轉,「叔知道你一直沒斷過那個念頭,今天親眼見過他了,該斷念了吧?」

「是,憑他的身體狀況,恐怕也只能一直留在南昭京都,硬拉他來梁國,只會讓他折命。」燕鈺點了點頭,但他眼中很快又浮升疑惑,問道︰「族叔忽然這麼說的意思……難道這事你也一直掛念著?」

「我沒那閑工夫。」長者眼中快速閃過一絲輕視,「區區一個阮洛,若只當他是計算組儲備人才,梁國也並不缺這樣的人,你早該斷念了。」

「嗯,知道了。」燕鈺應聲,沒有再就此事多說什麼。

「三千兩的事要仔細考慮。叔剛才有些難理解你為什麼簽空票。現在忽然明白了。這事還真有瞞著大當家的必要,這麼大一筆錢流出而沒有貨物單據所倚,他一定會查的,東風樓最後也不會瞞得住他,易文的名譽可能要帶著受牽連。」思酌起空票據的事,長者微微皺了一下眉,話語稍頓之後接著道︰「阮洛那邊,願意擔保多久?」

燕鈺以及長者所言的「擔保」其實就是借錢。三千兩白銀,是阮洛先從他自己的銀庫里兌現。燕鈺才能開得了空頭票。

但借出去的錢總是要收回的。身為商人,阮洛借錢出去,卻是從了朋友之義,沒有要息錢,否則對于燕鈺來說,又得新增一筆開支。阮洛已經義氣如此,燕鈺不該沒有自知之明。得盡快還賬。

長者此時問的這個問題,不久前燕鈺也向阮洛問過,也就是在易文被謝漣漪約走,留他倆在樓里听曲的時候。

在東風樓的人眼里,票上是不是空頭沒關系,只要真實的白銀入了東風樓的賬,便貨款兩清了。但這不表示阮洛也理解不了空票于燕家、于燕鈺會潛存什麼影響,所以這事不能太敞開了談。

可阮洛當時給出的話,意思說得比較模糊。沒坐一會兒身體抱恙先離開了,之後也再沒機會與他談這事。

如果沒有明言為定,那就只能按行規來辦,一個月是最標準的借期,延長三個月時間勉強也行得通,再長了燕家族人、分會這邊也會漸漸瞞不住的。

待燕鈺說明了自己的預計時間,長者立即表示反對。他的理由是,燕家這種可以直接調用大額白銀的賬本票據,還從未發生過像今天這樣被掌握在別人手中的情況。

「涉及數額太大,朋友也難信。」看見燕鈺欲言又止,長者又多叮囑了一句,「想辦法在半個月以內弄平這筆賬,實在不行,就用自己的錢頂上。缺了的這一頁,我會聯系幾個分會賬房,周轉淡化掉。」

燕鈺點了點頭。最穩妥的辦法,也就只是如此了。

不過此時的他又隱約有些詫異,似乎這位族叔對阮洛很是防備,但從常理來講,連自己都與阮洛隔了九年沒見,這位常駐梁國總商會的族叔又怎麼會這麼留意他呢?

車外幾個伙計相互間的吆喝聲漸止。應該是此次南來的一行幾人都已歸位,啟行在即。

很快就有一個燕家隨從來到燕鈺所坐的車前請示,燕鈺抬了抬手,之後沒過多久,一行五輛馬車緩緩啟行,駛向夜幕。

直到此時,車內那燕家長者才提了一句閑話,問道︰「你真的把易文的未婚妻擱在京都了,還倒貼進去三千兩。」

「在我看來,這錢花得值了,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把族叔帶上。」燕鈺先是輕輕嘆了口氣,隨後又笑了笑,接著道︰「今天這一趟來,沒想到前頭踫上了胡尋,見他被東風樓耍得夠嗆,我便與易文商量了一下,想來個下馬威,接了人立即走,沒想到後頭玩大了。」

「綢緞莊那個胡尋?」長者不禁驚訝起來。

「我認得的胡尋也就這一個。」燕鈺微微一笑,語氣稍緩,他才接著道︰「今天這事說起來還真有些一言難盡,族叔,這回去的路途漫長,你就當听個故事,我慢慢講給你听。」

「那好吧。」長者點了點頭。

……

華陽宮偏殿,二皇子王泓捧著厚厚的一本書,還在細細閱讀。

這是一部南洋夜侯國的建國史,確切的說,是一本由夜侯國一個籍籍無名的書生撰寫的編年史。這部編史中不乏無法考究的軼聞、粗制濫造的野史和鬼怪離奇的傳說。

該書在著成之後,雖然它夠厚,字數夠多,內容面廣闊豐富,卻不受夜候國政廷的認可,甚至有侮辱國體的嫌疑。因為里面所描述的鬼故事太多了,多到描述了巫師神力附體,替百姓懲戒皇廷的戲碼。這使得該作者在付出十幾年時間心血後,反而因為這著作遭到該國政廷地緝拿。

然而這本書在當地民間卻是十分受歡迎的,敢拿皇廷說事兒,這書簡直成了娛樂百科全書中的極品。于是去年秋天昭國海航商隊在經過這個海中小國時,未免長時間行于汪洋之上旅途寂寞,于是順手在黑書商那里搜羅了一套全冊。

全冊一套二十本。國航商隊于海上返航歸國時,國航隊士大多都能分看到一冊,最後還將它們全帶了回來。沒想到二皇子在無意中翻閱了幾頁後,也深深被其內容所吸引。

看了將近兩個時辰後,二皇子王泓才終于擱下書,起身離開書房準備就寢。而他的臉上還帶著些許閱讀那部夜侯國編年‘野史’而引發的新奇神情,回偏殿時還禁不住感嘆了一聲︰「妄言為國亂之始,卻不是國亂之源,但可為國潰之警。」

然而他才入偏殿臥房。睡著了沒過半個時辰,就忽然自床上坐起身,並劇烈的咳嗽起來。

本就是負責貼身伺候她的宮女小意就睡在絲帳外一旁的小床上,她很快被王泓的咳嗽聲驚醒。

小意魚躍一般從被窩里跳下小床,衣服也來不及多套一件,直接模向矮案上的火折子,點著燈火後捧著燈盞三步並作兩步的就朝二皇子床邊跑。

守在寢宮外的幾名宮女也都被驚醒了。她們很快穿好衣服候立在門旁,但並沒有立即進到寢室內。

二皇子身體不好,他以前就經常會在夜里忽然咳醒,但他心懷寬厚,許多時候,若不是感覺到很嚴重的不適,他寧願忍一下,也不會讓宮女們在大半夜去驚擾太醫局里的人。

宮女們在服侍他久了之後,便也有了一種覺悟。她們對二皇子的寬厚心存感激。也清楚了這位殿下雖然身份尊貴,本該受人服侍,然而他本人卻不喜歡因為自己身體上的先天孱弱而總是去麻煩別人。于是宮女們便很自覺地警惕著殿下的病情,卻又不會在未得到傳召就全都往殿內沖。

但是在今夜,候立于殿外的兩名宮女听見內室傳出的咳嗽聲時,她們的心底有些異常地焦慮。自開春氣候回暖後,二殿下半夜咳嗽難眠的這種情況就很少發生了。她們听今夜皇子殿下咳得又急又沉,不禁忐忑于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小意快步跑到床邊,將燈盞往桌上一擱,然後就像往常逢殿下不適時所采取的舉動那樣爬上了床。並膝跪在二皇子王泓的身邊,她用手不停輕拂著他的背,擔心地問道︰「殿下,您覺得如何了?要不要讓婢子去喚太醫來?」

王泓搖了搖頭。片刻之後止住咳意,他嘶著喉音深深喘息了幾下,眉間皺褶淡去,但那睡意卻早被咳散了。

小意見他的精神漸趨平緩。但他沒有再躺下去,而是就那麼坐著。她心里勸他休息的念頭掙扎了一下,最後還是撤了去。她想責備于他,讓他以後不要再看書到那麼晚,然而最後她也只是欲言又止的動了動嘴唇,並沒有說出一個字。

小意拽來床邊的幾個軟枕。堆墊在他的背後,然後扶著他以一個較為舒適些的角度坐靠上去。

王泓沉默著坐了片刻後,忽然長長的嘆了口氣,這使得他禁不住又干咳了幾聲。

望著他年輕的臉龐因咳嗽而起皺痕,膚色常年帶著一種微恙的蒼白,小意不禁滿心擔憂地道︰「殿下這些日子夜里都沒再咳過,現在忽然又這樣,婢子看著心里害怕。」

王泓淡淡笑了笑,挪動手掌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似乎是因為剛才咳得太厲害的緣故,他開口時嗓音顯得有些干啞︰「怕什麼呢?我的身體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小意搖了搖頭道︰「不,最近這段日子,殿下的身體已經比以前好很多了。婢子只盼著殿下能繼續這麼好下去,整個華陽宮里的侍人也都是這麼想的,您……應該也要這麼想才對。」

她微微一頓後就又道︰「一定是這幾天您總憂心著那些事兒,沒有好好休息,身體才會忽然有些扛不住。」

「不礙事了。」王泓垂目沉默了片刻,然後抬了一下手吩咐道︰「這時節夜里尚有涼意,你也別這麼呆著了,先去套身衣裳,再把門外那兩位宮女支遠些,我有件事要托你去做。」

小意的神情凝了一下,旋即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地下了床,朝寢室通往殿廳的大門行去。

待她造了個借口支開那守在門旁的宮女後,一轉身就看見王泓也出來了,卻是穿過殿廳,朝臥房隔壁的書房走去。她沒有說什麼,連忙也緊隨其後。

來到書房,王泓從抽屜里找出一支銀簪遞給小意,然後緩緩說道︰「你拿這簪子去找羅信,他會給你一張圖紙。那圖是前些天我依著父皇所說的燕家商團今年夏天行商路線所畫。我要你跟著商隊行走。但不要讓他們發現。」

小意詫異道︰「跟著商隊?為了什麼呢?」

王泓沉吟著道︰「我懷疑著一件事情,但又不能太確定其過程是否真如我所想的那樣。現在唯一一件比較有信心相信的事是,無論是人還是尸,那個人要出城,應該是隨商隊一起出去了。」

小意低聲詢道︰「殿下所說的那個人是指……」

王泓輕輕點了點頭,說道︰「究竟是與不是,只要你跟著商隊走。看清楚他們最後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我便能完全消除對第一件事的疑惑,並且還能確定另外一件事。」

二皇子王泓做過的很多件事情,包括隱跡所為,小意都有參與的份兒,這幾天他的所行所為當然也不例外。所以不需要王泓明言,小意大抵也能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也隱約能猜到他那第一件現在還質疑著的事是什麼。

不過,她沒法猜到此刻他也沒什麼頭緒的那第二件事是什麼。王泓之前沒有對她這個近身侍女透露絲毫。但她服侍他多年,在他的面前已養成一定的自覺心,知道他若不說什麼,她便不要多問。他不提及的事自然有需要保密的原因。

小意握緊手中的銀釵,一個字也沒再多問,只點頭沉聲道︰「殿下所托事宜,婢子定會全力以赴。」

王泓微微一笑。眼中卻浮現出一縷悵然,慢慢說道︰「過幾天我會捏一件事兒斥你離宮,但是召你回來的法子我卻是一時還未考慮妥當。也許要有好一段時間看不見你,沒有你的照顧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會很不習慣。」

小意聞他此言,神情頓時黯然下去,沉聲說道︰「婢子受點委屈不算什麼,只是會十分掛念殿下。華陽宮里的所有人都會全心全意服侍您,但您有時候就像個孩子似的不知道愛惜和照顧自己的身體,這也是旁人沒法處處顧及到的。殿下,小意離開華陽宮後。您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嗯,我會的……」王泓說到這里,忽然覺得心底有某一處地方悸動了一下。他慢慢抬起手本來是要撫向小意的頭發,但最後他只是擺了擺抬起的手,就垂下手輕聲說道︰「有點口干,忽然很想喝你做的清水梨湯。去幫我做一份來好麼?」

小意點了一下頭,欠身福了福後即退出了書房。

靜靜注視著那扇關上了的房門有片刻工夫,王泓的眉頭一蹙,又咳了起來。

他連忙卷起衣袖壓緊了嘴唇,盡量讓自己咳嗽的聲音低沉些。他不想引得那幾個在剛才被小意支開的宮女又回來,因為他還需要安靜的環境獨自考慮一些事情。

就這樣壓抑著咳了一會兒後,他終于止住咳意,長長的喘了口氣。

前段日子皇姐不慎落水,他去探望時在皇姐的寢宮踫上父皇,隨後父皇帶著他在花園里說了好一陣的話。現在他忽然想到那些父皇對他說的話,想到那些話里包含的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期許,他此刻的心里卻泛起一絲苦澀。

沒有一個好的身體作為基礎,任何想要努力的事,都可能會中途折斷。父親的那些期許,對于現在的他來說總覺得是一種奢望。因為自己不確信能否達成父親的寄望,這種奢望又變成了一種壓力。

他在燈光下攤開自己的一只手掌,只見自己的手皮膚光滑,就連手背上也沒生什麼細紋,顯出一種略缺血色的白皙。

他的手指雖然縴長,卻仿佛是女人所生長的手一樣。在華陽宮所有宮人的盡心服侍下,他不需要做什麼力氣活,當然那種膚色和手指骨節所呈現出來的狀態,亦是一種沒什麼力氣的樣子。

嘴角不自覺間攀上一絲自嘲的微笑,他想起了別院那位姓葉的女子。

他曾用自己的這雙手輕輕模過她的肚皮。她月復中那個小生命動彈時給他帶去的指間觸感,讓他當時幼小的心激動和新奇不已。這也讓他一直忘不掉那個女子給他的半年愛護,以及那個紅日漸傾的下午,她撫模著隆起的小月復笑著對他說過的那段話。

……

「小泓兒,以後姨要是生了個男孩,便是你的弟弟了,如果是個女孩子,那就是你的妹妹。總之姨雖然不是你的生母,但這孩子是你父親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弟弟或妹妹,你們以後一定要相親相愛。」

「嗯!但是……葉姨,你能不能生個妹妹?泓兒已經有一個弟弟了,但他卻總能欺負到我頭上來,要是再來個弟弟,泓兒怕是會頂不住了。」

「哈哈,沒關系的。有姨在,這個弟弟要是敢欺負你,看我不把他的**打開花……哎呦……」

「葉姨,你怎麼了?」

「臭小子在里頭鬧騰,剛才踢了我一腳。唉……所以說人不要在別人背後說壞話了,連沒出生的嬰孩都知道不高興,要報復咧!」

「敢欺負葉姨,看我來替你出氣!」

「別別,你揍他。他還沒法跳出來還你,便只能拿我出氣。」

「那……那我給他唱首歌,他睡著了就不會亂動了。」

「你唱吧!小泓兒,以後你這個弟弟要是敢欺負你,我不在的時候你也可以揍回去。不過她要是個小妹妹,有賭氣耍橫的時候,你可要多擔待啊!」

「嗯。要是有個妹妹,我一定會好好疼惜她。我一直想有個妹妹哩,多可愛呀!」

「有你這句話,姨放心了。」

……

王泓到別院玩耍,第一次見到那位葉姓皇妃時,她的小月復就已經隆起了一些。那時候的他只是模糊地知道,葉姨在不久之後就會生孩子了,而她的孩子即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亦或者是妹妹。

王泓已經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都是同父異母所出。他對此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而對于未來弟妹的好惡,這份感情則多是由對其生母的好惡而生。不過王泓很喜歡這位父皇的妃子,當然也就很期待弟弟妹妹的出生。

王泓對自己的生母的記憶不多,直到他長到一定歲數,才清楚了自己的生母有些精神失常,所以小時候父皇幾乎從不在他面前提及他的母妃。是怕他的成長會受其影響。在認識了住在別院並深居簡出的葉姨後,王泓便常常前往,陪著葉姨說話,由葉姨帶他玩一些奇怪但有趣的游戲,吃葉姨做的點心……在短短的半年時間里,他獲得很多前所未有的快樂。

時至如今,他才深切體會到和明白,那種快樂情緒是由母愛所至而引起的,然而他從葉姨那兒獲得的母愛,也僅僅只是維系了半年時間而已。但這種變化不是因為葉姨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就不再像從前那樣疼愛他,而是失去所致。

那位不似大人那般表情刻板,又對他十分愛護的女子,在一夜產子後,很快在宮闈間消失了蹤跡。如果不是別院還在,院牆一角那株自己和葉姨一同澆過很多次水的杏花小樹還在,這短暫的記憶怕是真會讓他誤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甜美的夢。

葉姨不見了,王泓又回到原來那種天天呆在室內,要麼看書要麼發呆的枯燥生活氛圍里。但是他已經嘗過母愛呵護的那種溫馨美好感覺,所以他快要有些沒法像從前那樣再將這種枯燥生活忍耐著繼續下去。

可是每每當他問及葉姨的去向,宮里負責照顧他的老嬤嬤不但不回答,反而總是委婉地規勸于他,暗叫他不要問這方面的事。

終有一天,他得知了葉姨的死亡結果。

一個非常愛護自己,並也讓自己心生依賴之情的人,突然死了,這消息讓他的精神大受刺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不再需要老嬤嬤的提醒,在自然而然之中不願去觸踫那個話題。

但這不表示他會真的這樣忘記所有關于那名女子對他好的記憶。

在親族都表示出回避淡漠態度,而自己又放不下這份對葉姨死亡原因的困惑與質疑的時候,王泓決定自己動手。緩慢而隱秘的構築了一股自己的力量。

他這麼做,原本只是想查清楚葉姨的死亡原因和弟妹的去向。他沒料到這事兒越查到後頭,扒開的豁口就越大,甚至讓他察覺到,自己生母的精神失常,似乎也不是自發引起,而像是有人暗害所致。

而這個暗施黑手的人,所有線索都將她引向那位一直以來待自己非常好、如今又十分受父皇寵愛,寬忍仁厚的德行廣播于宮闈間的德妃娘娘。

德妃集父皇的萬千寵愛于一身。除了尚未為父皇產下子嗣,其它方面幾乎能算完美。王泓當然也知道身處這樣地位的人容易遭人妒羨,被潑污水引人誤會的可能也是非常大的。所以在剛有那種不好設想時,他選擇了忽略回避。

但是,近期發生的一些事,卻讓葉姨的事也與她存在惡劣連系,這讓王泓隱隱之間總覺得心焦如灼。

王泓想到這些事兒。心頭又一陣的氣悶。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思緒收回,卻停在了德妃身上,心中所想依舊明媚不到哪兒去。

屈起手指輕輕扣擊了一下桌面,王泓的雙眉凝了一下,目色漸漸變得愈發冰冷。他在靜坐片刻後,慢慢閉上了雙眼,在心中暗道︰「蕭婉婷,你莫非真是一個蛇蠍女子?」

「你難道不知道。廖世的絕佳醫術不僅僅只是為葉姨孩子的病服務,也不止是可以治療林杉的傷勢的?你多年未孕的身體原因,已經召太醫局里的諸個名醫看過許多次,連嚴廣都束手無策,難道你沒想過也許在廖世那里可以找到辦法?」

「難道說,你早就考慮過這些,但你為了讓別人不好活。所以可以對自己也這麼絕?」

……

在與葉諾諾同乘去往「一葉居」的路上,阮洛靠坐在車內,只眯眼休息了片刻,很快清醒過來。而當他睜開眼時,就坐在他對面的葉諾諾分明感覺到,阮洛的精神忽然好了許多。

只與葉諾諾對視了一眼,阮洛一個字也未多說,把捂在上月復處的那個臨時縫制的熱沙袋丟到一旁,然後取出了放于懷間的一只硬紙殼信封,從里面抽出一張薄紙。仔細掃視起來。

葉諾諾撿起那被阮洛丟在一旁的沙袋,模了模,感覺還很熱乎,她捧著小沙袋下意識湊近了阮洛,疑惑道︰「還很暖,怎麼不要了?」

「嗯……」阮洛敷衍了一聲。看起來他的注意力已經全部被手里的那張紙引走了。

「你在看什麼那麼著迷?」葉諾諾輕輕推了一下阮洛,恰在這時,不知是不是車輪子撞到了街面上某處凹突點,車身顛簸了一下,阮洛忽然驚訝了一聲,高高舉起拿著那張薄紙的手,仿佛是怕極了那張紙在顛簸中撕毀。

但也正是在這一揚手的過程里,讓他發現這張紙上一點奇怪的地方。

如果是燕鈺發現這點異常,一定不會覺得有多奇怪,因為這樣的票頁他已經累計用過好幾本。但由于這種票據是專屬于燕家流通使用,並且只會在大額款項偶有不足時,才用到這種票據暫頂空缺,即便是燕家行走在賬房的雇員也未必能常常看見,所以對于阮洛來說,這種代銀憑據是既陌生,又奇特的。

奇特的地方在于,印制這種票據的紙材,似乎夾印了重影,只有在光線穿透這紙材時,人憑肉眼才能看到。

重影印痕是有著燕家明顯特征的幾排燕子,圖形線條細膩到了燕子展翅時的每根羽毛,這種精巧印刷極難模仿造假。在南昭,也只有實力最強大的「貫中銀號」發行千數及以上額度銀票時,才會用到這種技術。

看來小梁國對這種技術的掌握,精細度已經超越南昭,都已經普遍使用到燕家這種票頁上了。

阮洛對手中的這張紙更加好奇了,微怔之後,沒有管一旁愣神的葉諾諾,兀自挪身到車門口,將帷簾拉開一角,接著切割成束的光線,又對那張紙仔細觀察起來。

車外還有大風未停,車帷一開,便鑽了不少進來,呼嘯得阮洛手中的那張紙也抖了抖。

擔心亂風毀物,阮洛只得放下車帷,縮身回車內,這時他才注意到了葉諾諾有些生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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