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涯歌 第六十一章 落定

作者 ︰ 秣陵煙

塵埃在暮春時分全然落定,連皓登基稱帝,年號熙成,大胤王朝由此開啟。

諸多封賞在千襲渾渾噩噩中絲毫沒有意外的紛至沓來。連皓封千襲為滄靜王爺,取「滄笙踏歌,靜水深流」之意,屬于王爺的府邸富麗堂皇,亭台樓閣、假山流水,還有數百的小廝、丫鬟。此生稍微體味過這些,便是當年的敦煌的刺史府,千襲很不習慣現在這種不論是誰看見他都畢恭畢敬的生活。

千襲曾經說過,助連皓平定了天下便歸隱山林。說來容易,到頭來卻發現天下真真是個爛攤子,內亂方平,外患卻始終虎視眈眈,北遼從未對中原這片富饒的土地死心過。君子千金一諾,千襲說到的事情定然做到,所以,他還不能走。

仿佛一瞬間,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都輕而易舉的得到,榮耀、權利、地位、財富……然後只有千襲自己知道,這些都是曾經身旁的同伴以鮮血與生命交換而來,他只是太幸運,幸運的活到了最後。這讓千襲有一種負罪的感覺,他獨自享受了本應屬于所有兄弟的東西,但是,所有人都告訴他,不要再去多想。可千襲還是控制不住的不斷回想起,他找到邵宣林尸身的那個午後,並沒有特別刺眼的眼光,他卻覺著已經快要被灼傷,那種空落落的疼痛,明明已經體會了一次又一次,卻始終習慣不了。他還記得自己將邵宣林的骨灰交予容子陵的時刻,那種已然可以感受到的撕心裂肺的苦痛,縱使這一路已經經歷了太多生死離別。

而今大胤百廢待興,千襲自然要幫助連皓,況且千襲手握兵權,作為少數的外姓王爺,想來在這種時候,連皓也不會放心千襲遠走敦煌。容子陵將婉衿與小安兒送來了帝都,正反無事,也便幫千襲跑了這一趟。

那個晚上千襲擁著婉衿,溫熱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婉衿的脖頸處,婉衿只輕輕抬手不住撫著千襲烏黑如墨的發絲,眼中滿是憐愛,心道︰這個人兒從來便不該踏入戰場,這趟渾水真的不適合這個永遠有一顆赤子之心的人來淌。

馬上便是初夏,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小安兒已經長了好幾顆白白的小牙,總是止不住的流著口水,嘴邊長長掛著亮晶晶的口水,擦也擦不干淨。天氣一暖,厚實的衣服便被月兌掉了一些,小安兒的兩條小胳膊馬上就開始自由自在的搖啊搖啊,半點兒也不見老實。婉衿常道,爹爹和娘親都不調皮,也不知道像了誰。千襲卻覺著男孩子,頑皮點兒正常,這麼小,若是天天悶著,恐怕才真是是要著急了。架著安兒的兩只小胳膊,小家伙兒還可以軟軟的向前邁上兩步,那小模樣當真是可愛的不得了。前些日子姚凱來看了次,羨慕的不得了,只道連皓那寶貝兒子都比不過。千襲只在旁邊苦笑︰如今的皇子,未來也便是皇太子了,天下也就只有你這潑皮猴子,敢這麼說皇帝的兒子。最後,姚凱模模鼻子,不忘問問婉衿有沒有妹子什麼的,他也要找個漂亮媳婦兒,去生個白白女敕女敕的寶貝,無奈失望而歸,留下哭笑不得的千襲與婉衿,還有不知所雲的小安兒。

婉衿路過書房,瞧千襲坐在案前沖著手中的公文發呆,只幽幽嘆了口氣,便走了進去,道︰「木頭,回神啦。」

千襲看看婉衿,微微一笑,才道︰「安兒呢?」

「綠漪和抱琴哄著玩兒呢,這兩個小丫頭做事我倒是不怎麼擔心。」婉衿自小便是被寶貝著,伺候慣了的,如今做了這滄靜王妃倒也沒什麼不習慣的地方。

「那就好。」千襲拉過婉衿,眯著眼楮細細瞧著,覺著這才是他的婉衿應該的樣子,精致大方的衣裙、朱釵,曾經的那些布衣荊釵不該屬于婉衿。

婉衿見千襲瞧著自己,也不知有什麼是怎的,只道︰「看著我做什麼?」

「我便看看你。」千襲輕輕說道。

「你啊,」婉衿伸手挑了挑千襲鬢角便的發絲,「有些事兒,過了便過了,別再去想了。你在,我在,還有咱們的小安兒,還圖什麼呢?」

「什麼都不圖。」千襲淡淡笑開了,望著窗外的陽光道,「安兒的人生應該比我們的都要溫和、安寧,我要給他這樣的人生。」

「他會有的,一定會……」

「爺爺」一個少年的聲音從外面嚷嚷著,越來越近,沖了進來才發現自家王妃也在,少年頓時愣了一下。

婉衿笑道︰「成天咋咋呼呼,多遠便知道你來了。」

眼前看來十四、五歲的少年,是千襲前些日子點兵時發現的,不知在什麼時候混進了大軍中,跟在老軍醫後面打下手,混口飯吃。沒有軍籍,年紀又小,放回去亦是無依無靠,千襲索性帶回來做個書童。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想來也吃了不少的苦頭,便跟著千襲姓了鳳,婉衿起的名兒,一個「牧」字,意為「謙沖自牧」。他自己覺著讀著不順又在中間加了一個「小」,千襲也便隨他去了。

「小牧,愣什麼呢?」婉衿又叫了鳳牧一聲。

「啊,」鳳牧這才回過神來,說道︰「傅老爺子遣人來說,今兒個可以過去。」

婉衿听罷,瞧了千襲一眼,道︰「我去換件衣服。」便匆匆離了書房。

千襲看著婉衿出去了,再看看鳳牧,想到他初見婉衿時呆的說不出話的樣子,笑道︰「那點兒出息」

鳳牧撇了撇嘴︰「王妃本來就好看的不得了嘛。」他自小流浪,後來又混到軍中,見到的大多都是灰頭土臉的大老爺們,便是偶爾看見一兩個軍ji,也都艷俗的不行,乍一見到滄靜王妃那菩薩模樣,當然會怔怔的說不出話來了。

婉衿回了臥房,抱琴給她換了一身丹青色的衣裙,婉衿親了親綠漪抱著的小安兒,囑咐了兩句,才緩緩往門口走去。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婉衿一直很不安。傅清華,前朝重臣,還是,外祖父吧。當年「閑夢江南」容大學士與當朝太傅之女傅碧月的一段姻緣,不知傳出多少佳話。可誰又能知道,傅碧月早早離世,容晉之敦煌殉城,多少年後,他們女兒的夫婿卻成為毀滅了那個王朝的元凶之一。婉衿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那個為大興鞠躬盡瘁、嘔心瀝血的老人,但她卻不得不去,爹爹和娘沒來的急盡的孝,她必須去完成。

千襲將婉衿從馬車上抱了下來,婉衿站定後抬眼望去,只覺得太傅府的一片蕭瑟。畢竟,這個前朝重臣沒有殉國,卻也沒有向當朝皇帝俯首,余下的似乎只有自生自滅的淒涼。千襲知道連皓並沒有對傅清華施壓,但是那又如何,依傅清華的氣節,最終……

在夏天結束的時候,那個一生為人所敬重的老人在外孫女與外孫女婿的陪伴下,走完了風霜滄桑的一生。

婉衿一身素服的站在傅清華的墓前,她與傅清華並沒有太過深厚的感情,但是心中卻仿佛始終沉了一塊石頭,她怎麼忘得了那一日,與千襲一同,忘記所有的國仇家恨,忘記所有的過往發生的事情,只跪在傅清華面前,輕輕喚一聲外祖父,那種感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吧。

回去的時候,婉衿拉開了馬車簾子,帝都已經漸漸恢復往日的繁華,那種人間的煙火蕩漾在周身,讓婉衿舍不得移開雙眼。到了王府,見到的便是千襲牽著蹣跚學步的小安兒在花園里玩耍的樣子,婉衿都沒來得及解下披風,便向著那父子倆跑過去。

是了,活著,活著便是會有各種酸甜苦辣,也或許就是痛苦多于歡樂,但世間的美好之事,卻只有活著,才能體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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