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涯歌 第三十章 離殤

作者 ︰ 秣陵煙

婉衿緩緩睜開眼楮的時候,千襲已經搬了凳子,坐在一尺遠的地方。

恍如一個冗長的夢,終于蘇醒,婉衿的目光觸及千襲的時候,眼中的光芒明顯亮了一下,接下來卻是迷惑的眼神。

千襲目不轉楮的盯著婉衿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他明白她的意思,怎麼坐的那麼遠?

是啊,這個時候,自己不應該是坐在衿兒身邊,拉住她的手告訴她,沒事了,我們回家了?

「千襲……」婉衿半坐起來,靠著床頭,歪頭喚了一聲,卻見千襲深深望了自己一眼,那一眼,仿佛便是要把那生生世世都望了進去,恍然已過百年蔥蘢歲月。

收回目光,千襲低下頭,非常緩慢的說道︰「衿兒,何,何將軍犧牲了,為了救我。」

換做平時,婉衿會難過,會心疼,會拉過千襲告訴他,她還在他身邊,他不是一個人。但今天,婉衿卻覺得莫名的不安,不安得讓她沒有勇氣去靠經千襲。

「他去前,我答應了他會好好照顧何姑娘。」沒有顧及婉衿有什麼反應,千襲自顧自的繼續道,「我懂他的意思。」

心一分一分往下沉去,明明已經猜到,婉衿卻還是艱難的扯出一個微笑︰「什麼意思?」

「我會……我會一直照顧何姑娘的。」千襲不敢抬頭,只得咬咬牙,「也就是,只要何姑娘願意,我便娶她。」

可是誰不知道何家的姑娘喜歡著鳳小將軍呢?

「所以……」慢慢蜷起雙膝,想是回到了之前的那個晚上一樣,婉衿將頭埋在雙膝上,輕輕說道。

話未說完,千襲便接了過去︰「所以……再不能和你一起。」

所以,再不能和你一起看日出日落;

所以,再不能和你一起看花謝花開;

所以,再不能和你一起看天地浩大;

所以,再不能和你一起,直到白發蒼蒼……

所以,這般殘忍的話,讓我一個人說了吧。

指甲一點一點摳進手心,有血慢慢滲出,若是平時,婉衿定然是要嘟著嘴喊疼了,但此時卻覺得沒有心中疼的萬分之一。

果然,猜到和親耳听到是不一樣的。

明知這個人素來冷靜,不會因為一時沖動而胡言亂語,說什麼便是什麼,卻還是不死心︰「千襲,你在胡說著什麼……」

「我沒有在胡說。」千襲知道再在這里呆下去,自己繃不住的,猛地站起來,帶倒了身下的凳子,凳子倒地時的聲音在寂靜的屋里听起來分外的響,似乎可以輕易將耳膜震破。

「衿……」生生將話咽了回去,「小姐好好休息,二公子過些日子便會回來,我先出去了。」

門開了,又關了。

婉衿將頭從膝上抬起,又剩下自己一個人了,那個人,連背影都沒有給自己留下。

有人為了你失去了性命,所以那個人泣血的遺願,你一定會做到,不計任何代價。

你一直是這般,一個「義」字,可將一生輕擲。

所以,合情合理,找不到任何理由說一句你的不是。

可是,可是這樣,我算什麼,我算什麼呢?從兒時直到今日的這些歲月,又算什麼?

「小姐,千襲還在敦煌啊,沒有走遠……」

「從前,你什麼都沒有;而今,你有我了。」

「千襲,我們,下山吧。」

「長本事了啊,知道欺負我了。」

「衿兒,我不會離開你的,永遠都不會,我發誓。」

「下次你若拿給我,我一定吃。」

「你啊,身子還未全好就在這兒吹風,就那麼想讓神醫也治治你啊。」

「你若想哭便哭吧,不會有人看見的,也不會有人笑你的。」

……

還有這些,這些被我一點一滴珍藏起來的時光又算什麼?

你一點機會都不給我,我連挽留你的機會都沒有,你便這樣離開了我,自此你我相忘江湖?

心,一分一分被剜去,疼得徹骨,從胸口一路麻痹到指尖。

爹爹不要我了,你也不要了。

我究竟是做了何等十惡不赦的事情,讓你們,一個接著一個的離開我?

原來,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便一往而深,到頭來,終是虛空一場,卻最是傷人,傷到最後,連哭泣都是奢侈。

千襲闔了門,卻沒有離開,脊背靠著牆緩緩滑下,終是坐在了地上,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話是自己說的,事是自己做的,現在後悔、自責,能去找誰?

找蒼天嗎?去問問它,問它要一份幸福為何如此困難?為何要如此死死扼住我們的咽喉,連掙扎都不可以?

捫心自問,如若可以不死,便是一生愧疚,也萬萬不會與何姑娘有過多牽扯。

鳳千襲一生只愛容婉衿,從始至終,不曾改變。

只是,蒲磐之毒無解,只有十五日,不,是十四日的性命,如何去承諾衿兒的一生一世?自打懂事以來,為了衿兒,什麼都可以做,只要她好,自己便是罪惡滔天也無妨。所以,與其讓她在自己死後用一世芳華來悼念自己,不如現在讓她去痛,去恨,然後去遺忘,而後重獲新生。

此一時之痛,總是要比此後一世之痛好上許多。

如果,真的有三生石,我一定親手刻下我們的姻緣;

如果,真的有忘川河,我一定不去喝忘盡前塵的河水;

如果,真的有來世,我一定帶著今生的記憶去尋找你;

如果,下輩子還能遇到你,我一定不再放開你的手;

如果,還有如果……

掙扎著站起來,不能再在這里呆下去了,會窒息的。千襲跌跌撞撞扶牆而去,拐過一個彎,卻是一陣天旋地轉,緊接著喉頭一熱,便嘔出一口鮮血。望著手上的點點猩紅,千襲忽然笑了出來,容子陵昨日走之前才囑咐不可大悲大喜,今日自己便把所有的事情搞得一團糟,也罷,終是傷了最愛的人,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無所謂了。

沒有目的的繼續往前走,卻是在恍惚中來到了何陌卿的靈堂,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千襲覺得煞是晃眼。攔住身邊一個不知給誰送茶水的小丫鬟,拿過了茶水,小丫鬟莫名其妙的看了千襲一眼,又重回廚房拿茶水。

而攔路搶了茶水的千襲則四下看看了,找了個牆角,很仔細的用茶水將手上的血漬沖掉,沾了血是不能進靈堂的。

千襲跪在何陌卿靈前,很久都沒有起來,千襲忽然想起了鄧耀,他是笑著去的,他死後可以坦然面對孫永桓,因為泉州回來了。而自己呢,無法面對容大人,大公子,甚至,連何陌卿都不能面對,不說自己心里只有衿兒,便是這只剩十四日的性命,自己要如何好好照顧何木槿?

曾以為,自己的豪情,自己的願望會慢慢全部實現,可到頭來,卻是壯志成灰,辜負眾人。這樣想來,只身黃泉,也不是那麼殘忍。

微微轉頭,便能看見靈旁一身素服的何木槿。千襲還記得這個很不一樣的姑娘,那麼細心的給自己買過包子。只有何陌卿一個親人,自己卻讓她永遠失去了,連最後一眼都沒看到。她一直都那麼安靜,默默的喜歡自己,正如她現在默默的悲傷,從未曾怨過誰。

千襲慢慢走到何木槿身邊,蹲子,拿了些冥紙燒到火盆里,然後抬手將何木槿臉上的淚水拭去。

是了,這個人已經不再屬于自己,所以,自己的淚水,他也不會再管。不知何時站在靈堂外的婉衿,終于任淚水模糊了視線,然後很安靜很安靜的離去,就像她來的時候沒有驚動任何人一樣。

只是,婉衿沒有看見,靈堂里面的那個人,在她轉身的瞬間,蒼白的臉色,緊握的拳頭,撕裂的心痛……

這里是婉衿最熟悉的刺史府,最幸福是在這里,最痛苦也是在這里。心心念念想了許久,回來的時候,得到的卻是一個接著一個痛苦。原來,就算回來了,有些事情,也是回不去了,再回不去了。

熟門熟路的跨出了刺史府的大門,婉衿向西邊走去,走過內城門,走過外城門,眼前的是萬里黃沙,這邊是回紇退去的方向,那麼,那個人也一定這里。

郁修絕對沒有想到婉衿會自己從銅牆鐵壁般的敦煌城走出來,昨日沒有追上容子陵,他便一直隱匿在城門外,預備伺機而進,卻完沒有想到婉衿會自己送上門來。

看著眨眼間忽然現身的郁修,婉衿竟然微笑了一下︰「郁叔叔,那**說的事,可是騙我的?」

郁修有些驚異,婉衿竟然真的喊了他這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一聲「叔叔」,雖然不知道在婉衿身上發生了什麼,但郁修能清晰的感覺到眼前這個小丫頭不對勁兒,愣了一下,郁修才道︰「我沒有騙你的必要。」

婉衿想了想覺得也是,以郁修武功修為,的確沒有必要編那樣一個憂傷的故事來欺騙自己,于是開口道︰「那麼,你帶我去吧,用我去把你的、二叔叔的‘阿婧’換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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