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的車停在廣州南堤邊的一幢深紅色的洋房外，她穿著一身淺綠色的旗袍，拎著一只白色的皮包，圍著一條半身寬的銀灰色貂皮圍脖，款款地從車里走了出來。她最近迷上了打麻將，經常約了幾個固定的牌搭子來這里。這幢洋房是滇軍顧副軍長家的產業，滇、桂兩軍入粵以來，佔據了廣州及廣九、廣三、粵漢鐵路沿線富庶之地，作為鎮守的要員，顧副軍長自然也給自己謀了不少福利。
三姨太輕車路熟地穿過花園來到大門口，一個門僮迎了出來。她月兌下貂皮圍脖，連著手包一並交給了他，自己踩著紅色的橡木樓梯，咯吱咯吱地上樓去了。剛到二樓樓梯口，只見顧太太已經在轉角處候著。「玉顏妹妹，你可來了，今兒是怎麼回事，這麼遲才到，我們三缺一就等你一個呀」。三姨太一想到剛才在門口給劉媽攔了一下，不禁眉頭微皺，隨即又恢復笑容說︰「出門的時候給耽擱了一下」
二樓是一個大客廳，廳里擺放著成套豪華的法式宮廷家俱，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四周的落地窗上掛著深紫色帶手工飾邊的金絲絨窗簾，牆角的香爐里正裊裊地燃著一柱香。雖是三月，屋外依然寒風料峭，但屋里到處都暖洋洋的。
顧太太拉著她走進客廳，邊走邊揶揄地說︰「喲，你們家蘇老爺可真粘人啊，這會兒都不放你走？」提起蘇啟盛，三姨太露出一絲苦笑，他忙得連個人影都見不著，若是真能天天在家守著他，她可能還不會迷上和這幫姐妹們在一塊兒打麻將。花廳里的沙發上已經坐著鐵路局嚴局長的夫人和太和銀行秦董事的太太，三姨太連忙招呼這幾個老牌友上桌，「快別提他了，咱們開始吧」
「等等」顧太太拉住了她，「這兒還有一位呢」她指著背對著她們站在最里面窗口的一個女人說。三姨太進門的時候光顧說話，沒有發現這里還站著一個人。「不是說三缺一嗎？想不到還有一位？」她不解地問。「秦太太今天家里有事，一會就要走，所以找多了一個妹妹來頂角。」顧太太解釋說。站在窗口的那個女人听了三姨太的話，幽幽地說︰「看來玉顏你是不太歡迎我了」
三姨太听著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你是……」那個女人慢慢轉過身。一看到她的臉，三姨太馬上驚喜地叫了出來︰「金二小姐」這個人正是她少年時代唯一的好朋友，她的相貌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容顏秀麗，皮膚白析，但舉手投足之間多了一種成熟的風韻。
「玉顏啊，你得改口叫她督軍夫人了」顧夫人笑著說。「督軍夫人？」三姨太听到這個稱謂不禁打了個寒顫，「你……是北邊的人？」金二小姐看她驚詫的樣子低頭一笑，慢慢走過來說︰「什麼人有那麼重要嗎？我就不能來看看自己的好朋友？」「這……」三姨太一時語塞，即使她再無知，她也知道眼下這個時候跟這些人接觸，弄不好就是一個通敵的罪名。顧太太諱莫如深地說︰「玉顏啊，跟朋友敘個舊又有什麼罪？我看，你們還是好好聊聊，我讓人準備一些茶點過來。」說著她招呼另兩位太太一起下了樓。
客廳里一下子靜了下來，三姨太雖然有很多話想跟眼前的金二小姐說，但一想到她督軍夫人的身份，就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過了一會兒，金二輕笑一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她緩緩地說︰「玉顏，你聞聞，今天我特意讓顧夫人點上了安息香，這種香是你配給我的，你還記得嗎？」。三姨太一進門也聞到了這種味道，她還正奇怪顧夫人什麼時候會品香了。提起少年之事，三姨太的心情開始有些放松，「我當然記得，那個時候你說晚上睡不著，早上起來眼楮有大大的黑眼圈，你擔心自己會變丑，便日日不安。我為了幫你，就央父親教我一個古方，配出了這款安息香，你用了過後說還真管用」
「是啊，在這方面你算得上是能干了，自己識得調制，還把配方送給了我。後來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帶著這個方子，每當聞到這種香味，我就會回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金二此刻想起了許多她們以前的事︰兩個人一起走青石板路，一起摘野花，一起放風箏，一起講悄悄話。「是啊，以前我們在一起真開心」三姨太由衷地說。
金二臉上的笑容只停留了片刻，慢慢又變得有些黯沉。「如果，如果沒有那一晚，你可能……」金二不提還好，一提起那晚，三姨太的心驟然一跳。
那一晚，金夫人送她進上房之前，給了她一條染血的白色娟帕，蘇啟盛第二天看到這條娟帕，又看到玉顏衣衫不整地躺在自己身邊，當即目瞪口呆。他一聲不吭地離開了金府，沒過兩天，便派人下重禮來薛府提親。伯母見她攀上了這棵高枝，高興得當即答應擇日成親。
金二見她低下了頭，心有愧糾地說︰「我听說蘇老爺新婚之後沒幾天就出國了，整整三年，他把你留在家里獨守空房。如果不是我父親出了那些事，你也絕不會受這樣的罪過，我這心里很是過意不去。」她的眼里有一絲淚光閃現。
是嗎？三姨太看著香爐上的青煙，慢慢回想了一下自己這幾年的經歷︰我受罪了嗎？如果蘇啟盛說要娶她的那天，她還有些惶恐，但當她站在那個萬人艷羨的婚禮上時，她卻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天他雖神情嚴肅，看不出悲喜，但他按照風俗抱著她跨過門口的火堆，是那樣的溫柔；他當著重人的面緊握她的手，宣告自己是他的三姨太，是那樣的鄭重。新婚之夜，他酩酊大醉，他扶著她說了一句話︰「玉顏，如果我不喜歡你，我就不能害了你」她雖然不太明白，但卻暗自下了決心，一定要讓蘇啟盛回心轉意。但他卻沒有再給她機會，這一等就是三年
香爐里的安息香漸漸燃盡，一段香灰輕輕斷落到香爐里。三姨太嘆了一聲，走到金二小姐跟前，象以前那樣挽住了她的胳膊。「這幾年你去哪兒了，我怎麼再也找不到你了？」三姨太難得有一個知心的人。進了蘇府以後，她呆得煩悶，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就去找自己的好朋友，不曾想到了金府門口，她發現金家的大門已經被緊緊地貼上了封條。
金二小姐搖了搖頭說︰「唉，別提了，我父親被查走私槍支不算，還被告貪污受賄，數罪並罰，家被查封了，人也被關進去蹲了兩年監獄，也連帶著累了你們家蘇老爺跟著賠了好些銀錢。好在我現在的夫君上下打點，才把他給救了出來。」金部長想讓蘇啟盛吃啞巴虧，沒想到被蘇啟盛不聲不響地殺了一個回馬槍。不過蘇啟盛做得干干淨淨，沒有留下任何手尾，就算金鎮岳想破腦袋，這賬也算不到他的頭上。
「你的夫君是？」三姨太有些好奇。「他呀，就是一個帶兵的，人粗心細，待我很好。」金二小姐說起他不由得露出甜蜜的笑容。三姨太知道，督軍擁兵自重，也算是一方諸候。「但是現在大元帥正在北伐，廣州是南方的大本營，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這時，樓梯上突然響起了重重的腳步聲，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樓道上傳過了來︰「不光夫人回來了，我，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