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魂 第四十五章 鄭隊

作者 ︰ 紫花木琴

藍舞蝶下葬那天,市里舉行鑒寶活動,有無數的男女翻箱倒櫃,把當初要扔沒扔的破爛,小心翼翼地包好,抱在懷里出門。

也有的人渾身臭汗地跌坐在一張破椅子上,表情痴呆地回想著家里不見了的那些盆碗。

鑒寶現場人聲鼎沸。一個收藏者擠到把人群和專家橫開的桌子前,他懷里抱著的一個瓷瓶,小心翼翼地擱在專家手里。

專家捧起瓷瓶,眼楮一亮,說︰這是一只官窯清•粉彩。

伴隨著他的話音落下,精美的瓷瓶發出輕輕地一聲清脆的碎裂聲,眾目睽睽下,在他的手掌里碎成幾瓣。

這天,左邊城大步流星走過報攤,又倒退著走回去。

報攤後面坐著賣報的男人竟是老謝。

老謝張開豁牙露齒的黑嘴唇,向左邊城一笑。

左邊城掏錢買了一份報紙。展開。

新聞趣事一欄,刊登一條趣聞。在剛剛舉行過的鑒寶現場上,一個意外事故引起眾人注目。

一根羽毛從會場上空飛過的鴿子翅膀上掉下來,砸碎一只清•粉彩瓷瓶。

左邊城咧嘴一笑,漫不經心地把報紙翻到副刊。

報紙副刊上登著李孩子一首詩。詩名叫《古瓷碎片》。左邊城看下去,詩是這樣寫的︰

被無數次轉賣

過往風塵枯骨成堆

只有你依然

容顏淡雅端莊

在驚慕與貪婪下

卻沒有人看見你斑駁的哀傷

你冷冷地注視這個世界

瘋狂追逐

等待這一天很久

從綻放到凋謝

只是你冷漠的一瞥

這個世界一聲嘆息後

是貪婪的破滅

和一天一地的璀璨

與扼腕的惋惜

左邊城回過頭去,他看見是鄭隊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鄭隊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大姆指,拿下一直叨在嘴唇上的香煙。

鄭隊的嘴角露出一道深深的皺紋。

剛才鄭隊妻子的腳尖正踹在他的褲襠上,這個惡毒的女人踢過之後,看著鄭隊疼得縮成一團,好像還嫣然地笑了一下,轉身步履款款地走開。

一個秋季的黃昏,落日渾圓而碩大。

當年,這個叫秀兒的女子,出現在街頭,雙手深插在裙子兜里,晚風刮起,吹揚著她的紅裙子。

一輛急馳而來的汽車撞向她,她像鳥兒一樣,優美地張開雙臂,有一種凌空飛翔的奇妙感覺。

鄭隊飛身跨下車,抱起她,從凌亂秀發里露出的一張臉,雪白而恬美。

在那一刻,愛情就像一顆子彈呼嘯射中鄭隊,他一下子愛上了這個女子。

婚後,秀兒懶散而嬌縱,她是個瘦骨伶仃的美人。

從此,鄭隊的這一輩子,就再也不相信愛情,而且,對一見鐘情這種事,痛恨欲絕。是婚姻,逐漸讓這個壯碩男人的心,一點點開始變硬。

這使鄭隊從此外表憨厚和藹,內心卻極其思維慎密,做事滴水不漏。

鄭隊是一轉身的時候,發現左邊城站在不遠處的。

鄭隊不敢判斷左邊城是不是看見了剛才那一幕。于是,他走過來。

左邊城的臉上沒有笑容,這天,他的心情不好。

鄭隊的嘴唇微微張成一個圓圈,從里面噴出一口煙霧。

左邊城搖搖肩膀,可是,沒有搖掉鄭隊放在肩膀上的手,鄭隊的手掌壓在左邊城的肩頭上像是一塊沉重的鐵疙瘩。

他們一同向前走去,一路一句話也沒說。

經過一片俄羅斯住宅區的時候,鄭隊目光柔和起來,左邊城听見他聲音有一種觸到心底最柔軟地方的低緩,夾著風兒,迎面撲來,絲絲涼意。

鄭隊用捏著香煙的那只手,指著佇立在綠蔭中的一墥樓房,說︰小時候,我在這里居住過,就那墥樓房,三樓,左邊第二個擺一盆牡丹花的那家。對,就是那個窗戶,有一個小巧玲瓏陽台的那間房子。那間房子,只有十二米,住過我們家六口人。小時候,一到了夏天,屋子里擁擠悶熱的受不了,我就在陽台上鋪上一塊破涼席,隨便在身上蓋一床薄薄的毯子,夜里睡在陽台。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正是腦子里充滿奇異夢想的年紀。啊,想起來,純真的少年時代,真的太美好了。我常常把雙手枕在腦袋下面,陽台前面的一塊空地上,種滿了楊樹、槐樹,好像還有柳樹。我仰面躺在散發著清冽樹葉芳香的陽台上,眼楮望著夜空上那些閃爍的星星,微微發出幽藍色光亮的夜空,就好像是一塊藍綢布,四角緩緩地垂向黑暗。附近是機場,飛機在夜空飛行時,沒有一點聲響,從飛機上發出的燈光,像一顆星星一樣,慢慢地滑過,如果那天有月亮,飛機從月亮前飛過,就像印在瓷盤子上一只飛翔的鳥兒,那情景充滿了詩意。如果是風高月黑,睡不著,我就側過身子,把毯子緊緊地裹住身子。對面樓每一家的窗戶里發生的事情,就好像是在演電影。我不認識窗戶里面的人,卻知道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我最喜歡是一扇總是飄出鋼琴曲子的窗戶。那家的燈光總是那麼柔和,素花的窗簾靜靜地垂著,讓我看不到里面的人。我常想,那個彈鋼琴的人,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人,不知道他是男人,還是女人。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一群造反派沖進對面那墥樓,片刻之後,一個清瘦的男人從垂著素花窗簾的那扇窗戶里,像一只中彈的鳥兒一樣,飛出來,緊跟在後面跳出窗戶的是那些造反派,幾下就把他捺跪在地上,掙扎中,給他戴上紙糊的高帽。那一刻,一點也不騙你,我仿佛听見了心碎的聲音。那個男人,過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是你的父親。直到現在,我還能回想起你父親彈的那首曲子的弦律……哦,對不起,這一切,也許你不記得了。

左邊城當然記得。他年輕的長臉像一個老人一樣,飽經風霜。他把臉仰起,天空上的一片圓太陽,在耀眼的陽光中飄動。

左邊城的喉嚨一陣哽咽,嘴唇動了幾下,竟一時無法說出一句話。

鄭隊也有些難過,停頓了一會兒,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話題一轉,聲音有些干巴,繼續說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解釋。就是這次提拔干部,不是沒考慮到你。怎麼說呢?是。你是個好警察,但做警察的頭兒,你不行。不是你的能力不行,是你的性格。你的性格里有太多的多愁善感成份,這像你父親。也許是發小吧,我比別人更了解你。也許是了解,才害得你失去這次提干的最好機會。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錯了呢?

迎面拂來的風吹干左邊城眼角上的淚水,他拿掉肩膀上鄭隊的手,與鄭隊面對面站住。

鄭隊看到左邊城把濃密的頭發梳成分發的樣子,還挺好看,這種樣式的發型,早在幾十年前,是最酷的裝扮。

左邊城沉吟了一下,眉梢揚起,無所畏懼的樣子。這種態度直面上司,在現在這個社會,也是一種勇氣。

左邊城用一種聲音平靜的語調說︰鄭隊,我一直想知道是為什麼?現在,我知道了。但是,這不妨礙我對你的尊敬,總的來說,你是個好上司。听到你說我是一個好警察的話,我很自豪,這就足夠了。再見!

鄭隊听了左邊城的話,雖然臉上面無表情,但是,心里卻掀起驚濤駭浪一般的詫異。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是自己錯了,以左邊城的智商,足以看穿他的心思。是不是他的妻子就是因為厭惡他的這種自以為是的城府,才在逐漸失去愛情的日子里,一日一日變得懶散而嬌縱了呢?其實,一個人能讓自己的身體穿上衣服,可是,無法讓他的思想披上外套,那怕是用來遮羞的一件千衲百補的破襖。他就像一個透明人,自以為穿了衣服,其實連五髒六腑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一種羞恥讓鄭隊的臉紅了起來。一個人如果還知道羞恥,起碼還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鄭隊注視著左邊城從寬敞潔淨的街上穿行而過,長風吹鼓起他身上的衣袖,發絲飛舞。

這天,鄭隊在這個宮殿般的城市里漫游,好些已經模糊的記憶迎面撲來,拂過面頰之後,又輾轉而來,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伴著璀璨的燈火,如夢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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