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城在監獄會面室里等了有一刻鐘，一個獄警把****的罪犯李孩子帶了進來。這是左邊城再一次見到李孩子。這次再見到李孩子，發現，他更瘦了。
李孩子坐下來，像只猴子一樣在凳子上扭來扭去，神色不安地瞅著左邊城。
左邊城望著他的眼楮，那雙眼楮混濁暗淡。
左邊城遞過去帶來的烤雞，李孩子伸出雙手，一把奪過去，貪婪地抓在手里，掰下一只雞腿，塞進嘴里，一陣狼吞虎咽。
當李孩子把整個一只雞差不多都吃完時，左邊城又遞給他一只雞，他的眼楮一亮，笑嘻嘻地接過去，摟在懷里，沖左邊城一陣傻笑。
左邊城說︰你母親讓我來看你，她想你。
李孩子瞅著左邊城，很久，一滴淚珠從眼角沁出，晶瑩閃爍。
左邊城說︰我讀過你的詩。說完之後，左邊城便輕輕地吟詠起來，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
還記得那只哭泣的紙人嘛
那是多久的絢麗記憶
漫長的洗白須發的歲月
那只紙人
還在永不疲倦的盡情飛舞
我听見了
那只死亡之歌
在悠悠白雲之上歌唱
我的愛人啊
那就是生死不離的愛情嘛
從被打濕的天空中飛遠
慢慢地飛遠
李孩子眼角上的那滴淚滾落下來，沿著干瘦的面頰沖出一道水印。他撲到桌子上，肩膀猛烈的抽動起來，但是，他沒有哭出聲。
站在他身後的警察扭過頭去，閉緊嘴唇，竭力不讓臉上露出同情的表情。
左邊城把李孩子發表詩歌的那張報紙，從桌子上推到他面前，踫踫他被淚水浸濕的胳膊。
李孩子拿起報紙，貪婪地看著刊登著他那首詩的報紙。詩歌發表的日期，正是他被捕入獄的那一天。
李孩子抬起頭，他是那麼瘦小枯干。從小，他就是一個自卑的孩子，每次放學，只要身後沒有追逐向他扔石子的同學，他就把小小的身子貼在牆根上，伸出雙手，讓暖暖的陽光曬著蒼白的皮膚。他的眼楮永遠滴溜亂轉，偶爾有人停下來瞧他，他就像一只灰耗子似的，一溜煙跑回家去。他一點點長大，最後，長成一個鼠頭鼠腦的男人。像李孩子這樣的男人是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女人的。在他三十歲的時候，他爸收留了一個拾荒的女人，為他娶了一個媳婦。可是，沒有多久，那個女人就卷走家里不多的錢，從此，再也沒有了蹤影。
李孩子整天在街上晃蕩，蹲在牆根里睡著的時候，路過的人，常常以為那是一堆垃圾。
李孩子告訴左邊城，有一天，一個男人在他面前站下，問他想不想找一個吃飯的地方。他說︰想。
男人便告訴他去一個地方，他去了那個地方後，警察會帶他去監獄里，監獄里吃飯不要錢。于是，他就去了那個地方，在那個地方，他揀了一疊錢和一個學生書包。他一直等到警察來抓他，他在警察局里承認了警察發問的全部罪行。
左邊城表情震驚地看著李孩子，過了好一會，人衣兜里拿出十幾張照片，遞給李孩子。
李孩子把照片抓在油糊糊的手里，一張一張翻看，翻著翻著，他的目光在一張照片上停下，左邊城探過頭去，照片上的人是陶小落。
李孩子歪著頭，注視著照片，忽然笑了起來。說︰那個警察也給我照了相片，比他照得好看。
左邊城問︰他是誰？
李孩子說︰他是領我來這里的人啊。呃，他，他，他叫什麼名字？
左邊城說︰他叫陶小落。
李孩子的眼神迷茫的看著左邊城，說︰他不叫陶小落。他說他叫米粒。
左邊城後來去作了調查，陶小落的小名，果然叫米粒。左邊城說︰我們會把事情調查清楚的，不久，會還你一個清白，放你出去的。
李孩子咬著手指頭，那上面還殘留著雞味的香氣。他喃喃自語，說︰我不想出去，我不出去，我待在這兒，吃雞，呵，呵呵……
左邊城說︰那你爸媽怎麼辦？他們為你的事東奔西走，人老的都不行了。
李孩子好像沒听懂左邊城的話，神色恍惚地向四周瞅了一眼，手指按住嘴唇，噓了一聲，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但是，左邊城听清楚了他說的話，而且，一輩子也無法忘記。李孩子說︰不要告訴別人，我還活著。我還活著嘛？可我分明已經死了。我是鬼，一個沒有靈魂的鬼……知道嘛……一個迷路的鬼來到人間，是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是鬼的……別告訴別人……
左邊城看著李孩子沖他扮出鬼臉的樣子，心里一陣難過，當一個人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難道就注定了悲慘人生了嘛？
左邊城不敢注視李孩子渾濁的眼神，望著站在李孩子身後獄警，說︰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法律應該是公正。真正的罪犯應該受到嚴懲。
李孩子把那只整雞，藏在衣服里，伸出手，揀起吃剩下的雞骨頭，心不在焉地放在嘴里吸吮上面的味道。獄警說︰你听到左警官的話嘛？
李孩子抬起沾著油亮亮雞肉渣的臉，看著左邊城，突然，探出身子，想去抓左邊城擱在桌子上的手，被身後的獄警拉了回去。那一刻，李孩子的臉變的生氣勃來，他像所有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氣喘吁吁地說︰大哥，你能幫我發表詩歌嘛，我還寫了好多詩呢。我這就給你背一首，這，這首詩是我昨天寫的……
李孩子沒等左邊城回答，就輕聲地朗誦起來，那一刻，他是一個俊秀的男人。他的聲音是柔韌而深情的。
我一生都在想念
那一片瓦礫上
曾經的氣宇輝煌
與殘存的愛情
那是你我
牽手而亡的最後一點印記
宮殿坍塌的塵埃
早已經隨長風而去
瓦礫上一處歷史的斑紅
那是人類最後的相思
與我們
蕩氣回腸的愛情
時間到了，獄警帶李孩子回牢房。
左邊城注視李孩子踉蹌的身影從門口處消失，他想︰一個一輩子也沒被女人愛過的這樣的男人，卻有著這樣最浪漫的情懷，真是最可憐的一件事。
監獄為左邊城提取了李孩子的一綹頭發。左邊城沿著監獄曲長的通道，向門口走去的過程，就好像是走在曲折的迷宮中，身在其中，一陣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