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總督府。武昌。
辜鴻銘悠然走進總督府。這位精通九國語言、學貫中西的南洋大才子一直有狂儒之稱,自從入幕張之洞的帥府以來,一直是美髯公張之洞最寵信的幕賓,可是狂傲之氣不見稍減。
別人一直都以為辜鴻銘是個洋派人士,可是從歐洲回國後的辜鴻銘卻從此長袍馬褂、再也不肯穿西洋服裝。張大帥前段時間讓他籌辦一個譯介西學西政的報紙時,他竟斷然拒絕,聲言即使有上諭也不從命。事後,他還專門擬就《上湖廣總督張書》,文中大講儒教尊王之旨、義利之辨、忠恕之道,大肆攻擊西學西政,認為「好論時事,開報館,倡立議院」,是西洋亂政之所由來,而且「民氣一動,不可復靜,馴至辨言亂政,將不可收拾」,總之,既危害君權,又惑亂民心。這一番石破天驚的言論把張大帥噎得一愣一愣的。後來,他還變本加厲地說︰「以歐美的學說,變更中國的政制,這是亂中國有余,救中國不足。」
這時人們才幡然發現,這辜鴻銘竟是一個頑固的文化守舊派!盡管他能用英文寫出美妙的詩句,盡管他可以用地道的西方式幽默把歐洲貴婦人逗得直不起腰,盡管他所認識的所有歐洲作家都夸他是罕見的語言天才,可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守舊派。發現了這一點的人無不大跌眼鏡。
張之洞早在書房等他了。
「湯生(tomson,辜鴻銘的英文名)啊,請你過來,是有要事拜托老弟啊!」張大帥和顏悅色的對辜鴻銘說道。
辜鴻銘趕緊起身。狂儒雖狂,對張大帥卻一直恭敬有加,見大帥又如此客氣的說有事拜托,連聲說道︰「辜某可當不起大帥如此客氣。有何吩咐,但請大帥明示。」
「你對那丁香如何看?」張之洞的問題讓辜鴻銘明顯一愣。
「丁香,字幽蘭,英文名勞拉,美國、歐洲大財閥,財力豐厚富可敵國,據說個人資產總額能排進美國前三位。大帥四年前亦曾接待過她的來使。當時辜某以為此女崇尚實業救國,倒也頗有天涯知己之念。卻不料她是個革命黨,如今更惹下滔天巨浪,倒是辜某看走了眼。大帥要問我如何看她,三個字︰看不透!」辜鴻銘侃侃而談道。
「那本督就差你去看透她一回如何?」張之洞笑著說道。
辜鴻銘大驚,月兌口而出︰「大帥要我出使廣東?」
張之洞含笑不語。
「大帥意欲何為?」辜鴻銘直截了當的問道。
「湯生看我比之譚鐘麟如何?」張之洞不回答問題,卻問起了問題。
「大帥目光遠大,勝譚制台遠矣!不過……在國內督撫中,譚制台也算是一位狠角色了,勤政愛民,軍務嫻熟,是不可多得的封疆之才,可惜竟命喪革命軍之手。」辜鴻銘對譚鐘麟的評價倒也中肯。這狂儒要說好話便真是好話,斷不會因為敬諱死者而故意說些好話的。
「是啊,換做半年前,我也斷然想不到如此一位強吏鎮守的兩廣,竟然就如此煙消雲散了。革命黨起事半年來,我大清已經死了一個總督、一個巡撫、三名總兵,還被俘了一個提督,以下官員將領更是不計其數……誰知道我張孝達又會不會是下一個呢?」張之洞悵然感慨道。兔死狐悲,唇亡齒寒,張大帥確是有感而發。
「大帥眼光如炬,半年前就開始未雨綢繆,如今逆黨要來打,倒也沒這麼容易的。」辜鴻銘安慰道。
同樣的,他的安慰也不是虛情假意。半年之前,湖廣總督治下共有新練「自強軍」2000人,湖北練軍12000人,湖南勇營12000人,以及兩省綠營約20000人。廣東革命黨起事的消息傳來後,張之洞幾乎是國內督撫中第一個作出反映的,因為他對丁香此人了解太多,知道此女絕對是勁敵,第一時間就作出了擴軍備戰的反映。
所謂自強軍,是張之洞仿效武毅軍等新軍而編制的強力部隊,人數不多但堪稱精銳。所謂練軍,則是從太平天國起義後清廷從綠營中精選出來的士卒編練成的軍隊,其戰斗力與勇營基本相當。
張之洞的舉措是,一方面從勇營和練軍中精選士卒補充自強軍,擴大自強軍的編制,另一方面從綠營中再篩選強勁士卒,並從民間募集鄉勇,補充進勇營和練軍。至于剩余的綠營,張之洞干脆下了狠手全部解散。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還是裁撤了好,省下軍費補充勇營和練軍。裁撤綠營是清廷議了很多年但一直未能實施下去的事,皆因其中利益牽扯甚廣。張之洞此番借變亂強行裁撤綠營,雖然引起軒然大波,卻最終得以成功,倒引來各地督撫紛紛仿效、霸王硬上弓,替清廷解決了一個多年積弊。
就此他的治下現在共轄自強軍5000人,練軍和勇營各2萬,各地自保民團約還有萬多人。在征得朝廷的同意後,他還命漢陽軍械所日夜趕造步槍和小口徑火炮,還從克虜伯公司進口了20余門75毫米野炮以加強軍備。現在湖廣主力大多集結在湖南與兩廣交界的前線,配合聶士成的武毅軍與革命軍對峙,自強軍也已從武昌進駐長沙,雖然無力進攻,自保倒是暫時無恙。
可是張之洞心中依舊不安。听了辜鴻銘的安慰之詞,張之洞喟然道︰「說我未雨綢繆,確是不假,可如今這樣子,卻已經是我湖廣兩省財政的極限了。那革命軍卻是有強大的財力支撐,你可見,短短幾個月,它就從幾千人變成了幾萬人,而且裝備精良、士氣高漲,天知道再過半年還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難不成大帥就此要與革命黨暗通款曲?」辜鴻銘的話倒真是一點也不客氣。
張之洞心中苦笑。這狂儒從來都是這樣言辭犀利,真不知除了他張孝達之外哪個督撫能受得了他。張之洞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湯生啊,我當你是自己人,就不說兩家話了。這丁香當初能派人來訪我,我就不能派人你去訪她?暗通款曲也罷,虛與委蛇也罷,總之必須要有體己之人去廣州探探虛實啊。如今局勢混亂,朝堂之上山雨欲來,社稷江山風雨飄搖,我湖廣軍民身處風尖浪口,為保境安民計,不得不行此下策。湯生啊,行這一步,我可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啊……」
辜鴻銘拱手說道︰「大帥請放心!由辜某來行此事,是大帥的信任,辜某萬死不辭!……只是,去了廣州又如何?能對大帥有何幫助呢?」
張之洞說道︰「首先是探逆黨的虛實。此行你要拜會革命黨三巨頭,了解三巨頭之間相互的默契程度。你曾經告訴我西人的話,說堡壘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當年太平天國要不是禍起蕭牆,又哪有這麼容易被打敗呢?那孫文與丁香,是不是洪秀全楊秀清第二不好說,但我想是人之間都會有矛盾,即使沒有矛盾,我們還不能想辦法制造些矛盾嗎?只是此舉太過冒險,湯生切不可輕舉妄動,只憑心揣摩為上,回來後我們自可計較。再不濟,你起碼可以了解三巨頭對所謂‘政治和解’的立場差別,他們對于北上攻伐的意志程度,以及相互間看法的細微差別,這些或多或少都可資以利用吧……」
看著辜鴻銘用心謹記的樣子,張之洞心中感慨道,這狂儒狂傲不羈,但真正辦事卻是可靠的。
他繼續說道︰「其次是表達我張孝達求和的意向。湯生不要誤會孝達,此舉純屬緩兵之計。直說吧,我估計老佛爺就要對維新黨下手了,太後垂簾恐怕迫在眉睫。雖然我個人對新黨並無惡感,對舊黨也並無好感,但老佛爺垂簾听政起碼能帶來一個好的結果,就是舉朝上下政令統一,屆時,可傾舉國之力來剿滅逆黨。光靠我湖廣兩省是擋不住逆黨的,值此關鍵之際,也只有犧牲新黨來換取大清朝內部的大一統了。我湖廣只要能撐到那時,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所以湯生此行意義重大,務必要讓革命黨相信張某求和的誠意,以換取苟安的時間。我自會向老佛爺上一道密折上報此事,並表明立場,敦促老佛爺垂簾听政,革除維新,剿匪救國。」
說這話的時候,張之洞心中微微有些心痛。說起來,他對大清王朝的積弊痛恨頗多,對于激進的維新黨人雖不完全贊同,但對他們在皇上的帶領下富國強兵多少還是帶有一些期盼的。如今上此密折,基本上就是在皇上和維新黨身上扎上了致命的一刀,讓太後知道皇上期許甚高的張之洞也徹底倒向了舊黨。為社稷計,不得不行此違心之舉,張之洞心中頗不是滋味。
辜鴻銘多少能猜到一些張大帥心中的隱痛,也不說破,只恭敬的傾听。
「最後,派湯生你去,多少也帶了些孝達的個人意氣了。」張之洞調整了心緒,換上一些笑容說道,「听說那丁香學貫中西,財經政治無不才華橫溢,一闕《沁園春》更是唱紅大江南北,不論是在大清治下,還是在那什麼‘根據地’,都被很多人看成了神一般的人物。湯生是世所罕見的俊杰,你替我去打打丁香的銳氣,讓她知道,我張孝達的手下也有人才!」
听著張大帥的這一番推心置月復的話,辜鴻銘心潮涌動。特別是最後的那一番話,激起了狂儒心中狂傲的意氣。
「大帥放心,辜某此行必當不負重望。」辜鴻銘斬釘截鐵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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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揚走上碼頭的時候,心中多少有些激動的情緒。4年了,離開了祖國4年,如今終于踏上了故土。
很快他就看到了親自來接他的丁香,他的老板,也是他的領袖。
湖北槍炮局的前雇員彭玉揚,現在的身份是南洋重工的高級工程師,籌備中的南洋兵工的總工程師。
南洋兵工會是南洋重工全資的下屬公司,軍工業國有企業。現在還是一個空殼子,不過接收了滿清在廣州的軍械所之後,南洋兵工就要開始運作了。
經歷了幾代洋務派的兩廣總督的積累,廣州軍械所好歹還算有些底子,但與漢陽軍械所等大牌兵工廠比起來,還是差了些,能仿造生產毛瑟步槍,但數量和質量比起「漢陽造」都遜色不少,另外能生產7.92毫米的子彈。
不過很快這些就要成為南洋兵工的副業了。彭玉揚把勞拉自動步槍及其配套子彈的生產線從美國搬來了。在1896年前後,丁香先後花了3000多萬美元的巨資打造了自己的自動步槍生產線、60毫米便攜式輕迫擊炮的生產線及相關子彈、炮彈的生產線。這些才是南洋兵工今後的主業。為了提高自動步槍的質量,她還通過賄賂在俄國秘密投資開采了許多稀有金屬礦,當然,這些都是她通過在俄國的代理人秘密操作的。
如今,一個世界軍工的巨人正悄然在南中國崛起。此時還沒有人能夠設想到,這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企業會成為後來世界上最讓人恐懼的眾多武器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