鴆賦 第四十八章 竹映風窗數陣斜

作者 ︰ 米可麻

儒榮默默坐在自己的外書房內,房間布置得整齊儒雅,新糊上的故意染成灰黃色的牆紙,散發出絲絲糨糊的清氣,藍緞瓖邊的菊花葉楊花靠墊在身後細瑣輕響.屋外此時正是陽光大作,屋內卻十分幽靜陰涼,儒榮看著面前那把青花龍鳳紋執壺,里面滿盛著冰糖玫瑰酸梅汁,事先用井水汲過,冰鎮可口地等人來取。一切都十分完美,恰是按照自己心意來設置的,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就連正坐著的黃花梨如意卷草紋圈椅,亦是自己在家時的愛物,不錯,不錯,一絲不亂,一點不錯,果然,父親的老師,周散清是一代大儒,家規森嚴,教導有方,周家女兒寧娥亦真當得上賢良淑德,盡得人心。

獨坐良久,儒榮伸出手去,給自己倒上一杯酸梅汁,入口略試,嗯,除了玫瑰香氣,還飄有些微薄荷的味道,甚好,甚好。儒榮品了品味道,再次定楮看著那把執壺,忽然一瞬間推手上去,于是連杯並壺一起應聲落地,清脆幾聲過後,摔了個無可挽回,粉身碎骨。

好,儒榮舒張了一體,這下舒服多了。外頭丫頭听見動靜,慌忙跑了進來,儒榮並不解釋,只揮手道︰「快收拾了去」

待丫頭走後,儒榮在心里問自己,要不要連那著意甚深的牆紙也撕了去?那倒當真痛快之極了,不過只怕父親要問,唉,還是不看,不看也就罷了。

「大哥在嗎?怎麼里面沒聲沒息的,不會睡下了吧?這早晚的,大太陽還照著呢,趕是路上累壞了?」儒定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話音未落,人已到了屋內,儒榮急忙起身相迎,嘴里笑道︰「哪里就睡了,還沒等你跟我好好喝上一杯呢怎麼樣?你帶了什麼體已過來?」

儒定笑著開口道︰「我怎麼就該帶體已?大哥要請我才是,听說大哥可快要青雲直上了,二品還不足惜,一品仙鶴補子,想必已經備好了吧」

儒榮的目光暗了下去,人復又坐在剛才的椅子上,卻不吭聲。儒定見了,知道才是自己多說多錯了,忙繞到前面,作揖不迭道︰「小弟失言,大哥別跟我計較才是,怕是剛才席間酒喝過了的緣故。」

儒榮臉上這才重又微微浮上笑意︰「才不過沾了幾口,你就醉了不成?你的量我是知道的,不灌下幾壇去,听不到你的真言話說了這許多,口都渴了,你還不拿上酒菜來?莫不讓我去叫?我才來家,是不知道廚房門朝哪兒開的,若一不小心,叫到小廚房去,父親知道了,又有話說了。」

儒定哈哈大笑︰「也對,這家里,是人見了他老人家,都如同那避貓的老鼠,你在外自由慣了,回來可得小心,捏了你的錯,可是不管你官居幾品,都是要家法伺候著的。」

二人相視而笑,儒定叫了一聲,玉屏身後過來,將手中酒菜奉上,又知趣地退了下去。

兄弟二人不用客套,隨心暢飲起來,儒榮這才舒心得意,渾身血脈疏通,人也精神了許多,儒定笑嘻嘻開口道︰「大哥,這次回來,途徑揚州,可住下品鑒品鑒?听說,那里的瘦馬,是有名知風著月的,有何趣事,說于小弟听听,當下酒也好。」

儒榮也笑了起來,用筷子點住儒定道︰「你還是如此這般,怎麼樣?今年蘇杭的船娘,可有中意的?是不是又請回來幾位花魁娘子?」

儒定笑著挾了一筷子糟魚放進儒榮的碟子里,又道︰「嘗嘗,花魁娘子的手藝。」

儒榮笑著搖搖頭,儒定見其搖頭,故作訝異道︰「大哥可是嫌葷?喏,這個,你若嘗了,定不肯丟手。」

儒榮見面前一卷金黃色豆皮,不竟好奇,吃進嘴里,清蘊甘醇,別具馨逸,又檢視內里,發現是裹了些香菜,胡蘿卜,筍絲,冬菇和木耳,大感有趣,遂問道︰「這是什麼菜?有些鮮味,倒是素菜葷做的好東西。」

儒定又是一杯下去︰「這叫素鵝,怎麼樣?可有鵝肉滋味?」

儒榮再品一口,方道︰「經你這一說,還真有此味,果然甚好。」

儒定訕笑一聲,二人同時沉默下來,再無話可說,面對一桌美食玉肴,卻只顧不住灌酒,皆是滿懷心事,又吐不出口的樣子。

半晌,儒定強笑一聲,總算開口道︰「大哥何事郁悶?記得在家時,你是不愛多喝酒的,比不得我,是浪慣了的。」

儒榮靜了片刻,放下酒杯,一口氣長出,嘆道︰「朝中事多,皆是無可奈何,二弟,我倒是羨慕你啊,身在鄉野,自由自在。」

儒定聞听後先是一愣,接著笑了一聲,誰知這一笑出來,就如開了閘的洪水,攔都攔不斷住,直笑了個面紅耳赤,人仰馬翻,笑到力氣全無時,方得空開口道︰「身在鄉野是不假,自由自在?大哥,你也是明白人,我哪里能得自由自在?別的不提,就看父親,他老人家也是身在鄉野,可得自由自在?為了安家,為了這一家子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咱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有時無人處我細想,倒不如當時事發,就承擔了下來,是死是活的,都比現在如履薄冰強上許多。」

儒榮听後不由得大吃一驚,趕緊攔住儒定話頭,先听了听外頭,又打開窗扇看了看,見無一人,方才放心下來,坐回座位,卻正色對儒定道︰「二弟,怎麼竟說出這種話來了?這樣說來,父親與你我多年艱辛,豈不都付了流水干淨?萬不可再說這話若听到別的不該听到的耳朵里,你我死不足惜,父親,父親為之努力奮斗了多年的安家名聲,都要毀于一旦,你難道狠心至此?」

儒定默默坐著,听儒榮的教誨,臉上看不出什麼來,卻又是猛地一仰頭,灌了一杯下去。

儒榮苦心再勸︰「你不想旁人,連伍兒也不顧不成?這園子里眾人,到時不都是一個死字?當年楚家,你又不是沒見?別提活下來,連死,都不得一個善終,無人收尸,無人理會,不過亂葬墳崗上,幾捧枯骨焦灰罷了你當真忍心?」

儒定暗中拈了拈自己指尖,眼框有些泛紅,啞著嗓子,艱難開口道︰「大哥」只這一句,再也說不下去,那滾燙的男人之淚,點點打在面前的瓷桌面上,那本是以湘妃竹作骨,景德鎮窯中特為燒出來的青花瓷面,端的是富貴已極,此刻卻因了那痛苦無法自拔的眼淚,而顯得悲傷寥落不已。

儒榮轉開頭去,不看他,只看著窗外,幽簧拂窗,清氣滿院,幾桿新竹,新綠女敕玉,印在窗紗上,搖曳身姿中帶著鬼魅之氣,忽隱忽現中怪幻百出。儒榮清了清嗓子,自言自語吟道︰「竹映風窗數陣斜,一人愁坐思無涯。夜來留得江湖夢,全為乾聲似荻花。哪里得夢,竟全是寐。人這一生,重大關節不過就是那幾分鐘,幾句話,說對了,可得全身而退,安逸渡日,說岔了,便要用余下所有時光來悔悟,終不能彌補。」

儒定正漸漸收聲,听了儒榮的話,心下復又黯然,只為父親一念之起,他與兄長便得陪上一生,可是,若不是父親當年急智,自己和面前的哥哥,此刻在哪里見面?他不敢再想,心里明知,儒榮本性恬淡好古,不趨榮利,更兼自幼便甘于藜藿,不羨輕肥,是個最最不願意上官場之人,如今無奈,只得獨力于宦海搏殺,心中的苦,必不比自己少,只怕還要多上許多。想到這里,儒定再次強作笑意道︰「大哥這次回來,可有些朝中趣事?若論起來,我久居鄉野,也想听些新鮮火熱的官場中事,也好知道知道外面發生些什麼大事,整日悶在這里,倒成了只井底之蛙了,說出話來,沒輕沒重,沒的惹人笑,大哥千萬別放在心上。」

儒榮知其心中甚是不安,便也強笑回道︰「二弟慣會說話,從小便是如此,如今長大,更是嘴滑,我听順了,並不覺得有什麼輕重,只是你說,朝中趣事,如今倒真有一件。」

儒定忙湊上前去,笑道︰「那煩大哥快說,說出來,好再多飲幾杯。」

儒榮慢慢開口道︰「皇上,近日再提舊事,說要進行鹽法改革。」

儒定猛地一揚頭,驚道︰「當真?」

儒榮點了點頭,儒定將對方酒杯斟滿,看了看他,又問道︰「那父親知道嗎?」。

儒榮再次點了點頭,將面前酒一飲而盡,眯縫著雙眼,強咽下口中苦水,才得開口道︰「我一得知此事,便寫信回來告訴父親,這是大事,豈可不報?」

儒定愣愣地看著儒榮︰「我竟一字不知,父親並沒告訴我。」

儒榮拈起一顆鮮紅如血的蜜漬櫻桃放入口中,苦,還是苦,除了苦,還有一股子酸澀味道,吥地一聲,他將果核吐出︰「那你現在不是知道了?」

儒定想了想,忽然開口就問︰「那張家……」

兄弟二人同時抬眼,看著對方,眼中深意,令二人的臉色同時陰晦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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