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未央 卷一︰西北望 第五十九章 天時論

作者 ︰ 悲傷的白娘子

回到營中,整個屯騎大營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火把,士卒們往來穿行,流水似的搬運著糧草軍械,將這些輜重一一封存好載入馬車。

平日劉霄只在帳薄上見過這些東西,不料清點出來一看,一堆一堆似那小山一般,不由得感嘆刁協和李季的不易,士卒們在前方殺敵立功,像刁協這些人的功勛,卻不太容易讓人看見,對刁協和李季兩個,劉霄多多少少也有些忽略了。

「忙而不亂,井井有條呀!」,劉霄嘆道。

謝玄正要和劉霄作別,想去尋刁協來問移營事務打理得如何了,畢竟初次接掌一營,又踫到拔營回京的大事,他也不敢有所懈怠。

恰巧劉霄的感嘆將他告辭的話生生噎了進去,于是嗔怪道︰「屯騎營一向如此,難道二哥今日才發現?也難怪,平素在二哥眼中,盯得緊的不過都統以上的三兩個人,這就叫一葉障目!」。

「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劉霄手中的馬鞭戳在謝玄身上,白了一眼道,「古來歷代名將,雖風格不盡相同,但的確罕聞事必親躬者。將兵一層,將將又是一層,以七弟的悟性,應該不難理解其中的道理」。

謝玄一把奪過劉霄手中的馬鞭,一面在手中把玩,嘴上卻不慢︰「是是是,二哥快莫一幅諄諄教誨模樣,好不容易出了東山,少了叔父的念叨,你又來……」。

劉霄哭笑不得,沒曾想,自己在謝玄眼中,竟成了一位叨叨不休的老夫子!真是讓人情何以堪。

有了謝玄的「抗議」,劉霄索性揭過此節不提,又道︰「七弟,屯騎營務整肅,可別忘了背後一人的功勛」。

「誰?」。

「刁協」。

刁協?這個人,劉霄不提,謝玄還真的忽略了。

這個人謝玄當然認識,甚至算得上熟悉。在謝玄的印象中,刁協是個很會迎合別人的人,與其相處,會讓人覺得很愉快。

說起來,要不是有揚州刺史王述這層關系在,以縣令之職轉任中軍一校的主薄,的確算得上屈尊,換了別人,不一定樂意接下這份差事,以大晉士人的風骨,大不了辭官不做。

可這刁協偏偏從揚州來了,而且在主薄任上做得有聲有色,可見這個人,除了迎奉的功夫了得之外,並不太計較眼前的小小得失。

「二哥,你這麼一提,還真是那麼回事」。

前後一比對,謝玄才說出這麼一句,顯然也肯定了刁協在屯騎營中的作用。

劉霄看向謝玄點了點頭,接著似有所指又道︰「七弟,將來如要封侯拜將,不僅要琢磨事,還得琢磨琢磨人!」。

謝玄听得似懂非懂,半晌過後又看向劉霄,似乎不太認識眼前的二哥一般,有心想說點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

「呀!叫我想起一事」,謝玄一時回神,抬頭向劉霄說道。

劉霄眼看謝玄臉上神色不定,還在懷疑自己哪里說得不對,又疑心自己說得太多,不防謝玄一驚一乍,倒被這個七弟唬得一愣。

「營中還有一位燕國來的貴客,眼看又要回京,如何處置才好?」。

原來謝玄說的是燕國太宰慕輿根這回事!劉霄這才放下心中的顧慮,笑笑道︰「生擒此賊當日我便有言,定要好生照看,將來指不定會有大用處」。

略為思索,劉霄又道︰「今夜注定難眠,也罷,我去會會他,七弟去忙你的吧」。

「二哥是說,也將此賊帶至建康?」,謝玄還不明白劉霄用意,有些吃不準,于是追問一句。

「真是個木頭疙瘩,你說呢?」,叫這家伙明知故問,揣著聰明裝糊涂,不罵一句,倒是劉霄這個做兄長的失職。

「也是也是」,謝玄脖子一縮,避開劉霄那雙炯炯有神的眸子,道了一句,「說起來,老賊可是我屯騎營軍功赫赫的明證,指不定,天子也要當廷召見,還是好生帶他上路吧」。

「你倒不笨!」,劉霄滿意地笑道,「快去忙你的吧」。

「喏!散騎侍郎大人!」。

眉眼一擠,謝玄轉身貓腰一閃不見,剩下劉霄立在原地不住搖頭。

慕輿根被擒後,劉霄命朱江單獨將其看管在一處營舍,此處營舍由木石築成,就在騎卒校場的角落里,本來用于存放輜重軍需物品,之後被騰挪出來,單獨住了慕輿根一人。

屯騎營中,連劉霄在內,無論軍職高低都是宿于軍帳之中。想那慕輿根到底是燕國太宰,燕國官制仿的是大晉體制,也就是說,慕輿根祿位太宰,位列「八公」,尊榮之下,即便成了大晉的俘虜,能成為整個屯騎營中唯一住進木石房子的人,待遇的確是不差的。

不多時,劉霄便信步來到慕輿根的住處,巴掌大小的窗孔中透出屋內燈燭的余光,顯示出屋子里面的人仍未安睡。

屋子周圍的守卒遠遠看見有人影過來,連忙高聲喝問來者何人。

劉霄應了一句,當中一個守卒眼尖,于星星點點的火光中辨別出劉霄,連忙上前行禮。

騎卒校場本就偏遠一些,這幾個守卒還不知道劉霄已經卸任校尉,以為主將前來夜巡軍營,因而等劉霄走近後,齊齊向他抱拳。

「我來看看燕國太宰,把門打開」,劉霄也不客氣,和往日一樣直接命道。

當中一個守卒連忙應喏,一只手慌亂模入胸口的衣襟,近在咫尺的面見劉霄,估計這個守卒還是頭一回。對他們這些小兵來說,這位主將帶著屯騎營連戰連捷,就是他們眼中的神,因而有那麼幾分緊張倒也情有可原。

這也正好印證了一句話,最讓人折服的,不是讓其懼怕,而是讓其仰望。恐懼不足以服人,由心服到敬仰,方能讓人死心塌地。

吱呀一聲,厚重的木頭房門被打開,映入劉霄眼簾的是一盞枯燈,再加上一個枯坐中的老人。

昔日的意氣風發早已不見蹤影,只剩燈影下一具佝僂的身影,話不僅的蕭索淒涼。

自從兵敗被擒,這間小屋緊鎖上的門,還是第一次被打開。月余了,總算有人來看他。

慕輿根其實覺察到了有人影進來,他卻連頭也懶得一抬。對他來說,囚禁他的那道門其實打開與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兵敗晉國,即便將來能夠平安回到燕國,一切已是追悔莫及,什麼功名利祿,一切宛如過眼雲煙。

囚禁住慕輿根的,哪里是這間小小的房子,而是他心中的那扇門,被自己緊緊關閉起來。他之所以仍舊忍辱偷生,只不過是惋惜自己英雄一世,又享盡了榮華,最後那點身後事,實在不甘心被人恥笑百年,順帶也就沒了那份絕決的勇氣。

月余後再見面,劉霄赫然發現慕輿根原本黑白夾雜的頭發,如今已經滿頭雪白。

「太宰公,忽忽月余,我來遲了」,端詳對方片刻,劉霄屈膝在慕輿根身前坐下後說道。

慕輿根滿心以為劉霄不過是在貓哭耗子假慈悲,冷冷瞥了他一眼,干脆微閉雙目,低頭沉默不語。

推己及人,作為階下囚的慕輿根心懷怨恨,自然少不了這份敵意,這點劉霄哪能想不到。

他難以把握的是,究竟慕輿根的心,灰冷到了什麼樣的程度,究竟要怎樣才能打破橫亙在彼此之間這道堅冰。

想當初,堂堂燕國太宰既然肯下馬受縛,一月來又從未听聞他要尋死,可見此人性格稱不上一個烈字,應該還是有份希望在的。缺的只是一把通往其內心的鑰匙,不找到,不足以打開其心扉。

「晚生有一言,且戲听之,如能博公一笑自然最好不過」,劉霄自顧自說道,「公熟讀漢書,應知我漢家故事。昔日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而文王、仲尼並屈子者,我漢家無不奉為先賢」。

「那又如何?與老夫何干?」,慕輿根眼皮一翻道。

劉霄不避慕輿根話中鋒芒,直了直身板,針鋒相對道︰「且不說這些先賢,昔日漢初楚王韓信,垓下十面埋伏圍滅西楚霸王項羽,赫赫功勛之人,當初也有胯下之辱。今公率軍攻我大晉,兵敗被俘,即便太宰自認屈辱,甚過韓信胯下之辱乎?!」。

「你們漢人陰謀詭計用盡,老夫防不勝防,這才有此一敗,似胯下之辱,還不至于吧?」。

話有轉機,正好趁勝追擊,但是僅憑激將之法,在說服力上未免太過蒼白,很多時候,搬出這些大道理,就像給落水之人丟下一根稻草,只為保住幾分顏面罷了。

真正能動其心者,無外乎威逼利誘,「敢問太宰公,你信得過在下麼?」。

雖然劉霄問得一本正經,慕輿根在心中卻不住的冷笑,心道先前就是太相信你這小子了,這才有如今一敗之恥。

見慕輿根不答,劉霄又說︰「在下今日有言在此,它日太宰不僅能夠平安返回燕國,並且,公之尊榮,不遜往昔!」。

「是麼?那就借校尉吉言」,慕輿根陰沉沉說道。

察言觀色,劉霄知道慕輿根猶自不信,看來不切中要害把話點明,今晚是萬難達成目的,于是他直直看著對方的一雙眼楮正容道︰「人之成事,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太宰公當好生保重身體,以待天時,就憑公在當今燕國太子心中的分量,如貴國大都督慕容恪等,到時也得持重待公」。

「天時?」,慕輿根神色一動,好似身陷暗處又復得一絲光亮,忙追問,「校尉所謂天時,究竟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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