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步官途 【第018章 紅軍墓】

作者 ︰ 葉听雨

李長生今年四十九歲,除了高配一級的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他是繼書記縣長後,唯一享受正處級的干部,本來按慣例,前任書記和縣長同時調走,應該由他繼任其中之一。

可是李明勇偏偏將鐵向前放下來,李長生對此很有意見,可現實就這樣,官大一級壓死人,老黨員要有覺悟嘛。

有些心冷的打算提前退居二線,但人大主任有人了,政協那邊也有人了,市委征求他的意見,調到市直工委出任正職。

但李長生是地道的仝縣人,不打算臨退前,還要搬一次家。最終決定再干一屆。

所以李長生是這屆班子里的地頭蛇,老仝縣,鐵向前一再交待胡驕,一定要敬重李副書記,多向他請教。

干了五年的管干副書記,整個仝縣科級干部群中,有一半差不多是李長生直接或間接提拔重用的。

什麼是威信?

古時候講門生故吏遍天下,以此形容官場中的圈子現象,李長生在仝縣的地位,就是最明顯的闡釋。

李明勇跟鐵向前談過李長生的影響力,如果鐵向前覺得有壓力,不如強行把李長生調走。

對此,鐵向前持否定態度,他在當李明勇秘書時,跟各縣區、市直機關的主要領導打過不少交道。

跟李長生也有過來往,而且有一定的私交。

鐵向前坦然相告,李明勇沒再多說,他相信鐵向前的能力。

早上八點,用過早點後,胡驕已經提前把各種罐頭處理給胡大偉,只帶了行李和書。

這次才是真正的輕身上路。

李長生不喜歡坐在後排的領導位置,這點跟別的干部不同,司機旁邊的位置,通常是專職秘書的。

可李長生要搶。

因為鄉鎮上的交通路況實在讓人不敢恭維,越野車的後排位置恰在後輪上,一顛幾個小時,誰受得了?

反倒是前排的兩個駕駛位,正在車中間,顛簸程度要小些,司機開慢點還能適當地小睡補足精力。

而且縣級以下的政府用車很緊張,每次出車基本上不少于五個人,越野雖是七座,但是包括司機在內,只有五個位置。

坐到後面,免不了要跟其他人擠,當領導的不好說什麼,跟領導同座更難受。

要是踫到四個人坐後排,那滋味簡直是煎熬。

所以,李長生固定坐前排,後邊的人他管不著,省心。

今天本來是兩輛車,結果另一位副縣長接到市政府的臨時會議通知,只得改變計劃。

連司機六個人,李長生,組織副部長藍井,胡驕,組織部的唐開明,再加上李長生的秘書游林。

考慮到胡驕去後不回來,如果再叫輛車,顯得浪費,李長生建議大家艱苦一程。

本來昨天晚上縣委已經通知鐵樹鄉政府,讓他們開車來接人的,結果從昨天下午出發,直到早上還沒見到影子。

估計不是車壞在路上,就是堵在哪個地段了。

出仝縣縣城當口鎮,過紅旗大橋,路纏在懸崖上延伸,一邊是陡壁,另一邊是幾十米深的峽谷。

萬一發生什麼意外,比如剎車失靈,方向失靈這類故障,那就只有比命大,賭摔不死。

胡驕這麼想著,不禁寒毛直豎,昨天來的時候,他坐在副駕旁,沒看到另一邊的深淵險景。

今天坐在李長生後邊,往窗外一觀,小車仿佛在騰雲駕霧,望著深不見底的峽谷,心驚膽顫。

李長生扭扭頭,指向窗外,「小胡,在仝縣工作的干部,大多自稱,玩命工作,這意思形象嗎?」

胡驕忍不住點頭,「可不是!不玩命都不行啊,幸好小車班的師傅們手藝好。要不然,只有比八字大。」

司機姓王,听到胡驕這話,忍不住樂,「胡書記這話說得好,咱們仝縣縣委政府,自打成立以來,從來沒有發生過重大交通事故,出事故的都是鄉鎮上的二愣子司機們。」

李長生也忍不住表揚,「小王說得不錯,特別是胡大偉轉業到縣委後,小車班的司機每周都要組織安全學習,或者搞活動,這麼多年,硬是沒出事。難得啊,難得。」

藍井三十出頭,是鳳凰人,說起來跟胡驕還是高中校友,不過比胡驕早幾屆,他父親在鳳凰地改市前,是以前的副專員,如今已經退休在家養老。

「李書記說得不錯,胡大偉這人平時說話粗糙,作風看似蠻橫,可管理小車班,個個心服口服,是吧小王?」

小王听到表揚自家頭兒,忍不住面露得色,「那當然,兄弟幾個就服胡哥,換了別人不頂用,李老二,現在給人大王主任開車那個,去年吧,他老婆難產大出血,婦產科主任剛好重感冒發燒,胡哥硬是沖到病房里,跪著把人請出來,這才保住了。還有,逢年過節,師傅們辛苦一年,小車班的年貨都是頭一個到手,所以胡哥說一,咱們不說二。」

李長生听罷感嘆不已,「你不說,我還沒注意,小李的愛人……噯,胡大偉吧,就是文化不夠,今年終于弄了個中專文憑,是吧小藍?」

藍井笑著說是。

李長生接著說,「好幾次我提名他當主任,就是因為這個卡著,這事兒在大院都傳開了,可是沒辦法,政策在那兒擺著。是吧。」

小王也嘆氣,替胡大偉不平,「我們也勸過胡哥,可他那人啊,說一看書就頭昏,看不進去,整個中專,要了他半條命,要整個大學,不把命整丟麼?」

一車人听得大笑,都覺得胡大偉這人有意思。

一路說說笑笑,出縣城五公里,三叉路,一條通往紅江,一條通過臨山鄉,再一條就是前往鐵樹的。

之前的路,雖然看似險峻,但路面平整。這一改道,還沒駛離大路呢,那通往鐵樹的路已經讓人頭皮發麻。

路面上全是凹凸不平的石塊和硬泥,整個路寬,目測下來僅夠手護拖拉機的位置。

越野車上去,基本是騎在兩邊路基上行駛,車輪一歪,底盤踫得空聲響,讓人肉疼不已。

李長生安慰一臉嚴肅的小王,「慢點吧,不趕的。」

小王盯著前方,不敢斜視,才開出一公里,已經開始上火,「鐵樹那些天殺的,把樹看得比人金貴,看看這路,不是縣上不修,他們只要打上報告來,你看這路整得……」

剛說到這兒,遠遠看到一輛綠色的吉普車,蹦蹦跳跳地開過來,小王一腳剎車踩停,「得!白開了一公里,倒車吧,是鐵樹鄉政府的劉老屁。」

李長生也苦笑,「還好,還好,才一公里。」

胡驕緊緊抓著車門把手,防止被顛起來撞到頭,他個子高,四個人擠在後邊,左右基本動不了,可一顛起來,四個人整齊地往上跳,他已經連撞了兩下。

就這樣越野車倒著開,吉普車跟著來,兩車頭頂著,小王扭著脖子不斷倒。

李長生也轉過來,看著胡驕輕笑,「這叫慢三,一退一進,呆會兒還要桑巴。」

胡驕苦笑著搖搖頭,問小王,「怎麼叫劉老屁?」

小王咧咧嘴,「你看那輛吉普的尾氣,再听听排氣管的聲音。」

胡驕按下車窗,吉普只要一踩油門,後邊就是一股黑煙,再听到仿若拖拉機的發動聲音,「BON、BON」作響,偶爾穿著「噗噗」聲。

整整十幾分鐘,越野車倒回大路,讓開位置,吉普原地轉頭。

劉老屁打開車門,一身泥水,好多地方已經干涸。

劉老屁年紀不大,看上去二十多歲的小伙,但是臉色很差,估計換誰開車,四十九公里開了一個通夜,那也得上火。

小王也打開車門,「老屁,陷哪兒了?」

「紅軍墓。」

小王哈哈大笑,「陪老革命們佔山為王啊,當了一晚上的地下黨?」

「可不,你看這身,還好踫到兩個放羊的老苗子,不然,我只有等你們了。」

李長生指指胡驕,介紹道︰「這是你們新來的書記兼鄉長胡驕,餓了一夜吧?車上有餅干,先吃點再趕路。」

劉老屁急忙上前,掀開衣服,正要擦手,胡驕已經一把握住,「辛苦了。先吃點東西。」

劉老屁愣了,接著嘿嘿憨笑,「沒事,羊倌給我幾個燒土豆。胡、胡書記好。」

小王惡作劇地踢了他一腳,「傻樣,還不上車?」

胡驕搶著說,「李書記,我跟小劉一起吧。」

藍井急忙阻攔,「那不行,開明去,好吧?」

唐開明滿臉不情願,但是頂頭上司發話,不能不听。

胡驕生生地按住唐開明,轉向李長生和藍井說,「沒事,反正以後我要長時間在這路上跑,提前適應,你們先上車,不用管我。」

李長生見狀,點點頭,「好吧。那你就提前感受一下,這些都是要克服的困難。」

把幾人送上越野車,胡驕走到吉普的副駕,伸手開門,怎麼也扭不動,劉老屁急忙趴過來,從里邊連推帶砸才打開。

胡驕忍不住皺眉,上去後,車門又關不上,劉老屁只得下車,繞過來,把車門砸得  響,好不容易才關死。

胡驕心里哀嘆,這要出車禍,別想跳車了。

後邊的越野車里,眼看著劉老屁關車門,小王趴在方向盤上,笑得肩頭直抽。

李長生也只能搖頭,每年縣財政只能抽出錢來補助鐵樹鄉的工資,實在是拿不出錢來買輛好車給他們。

劉老屁*了臉,發動車子後,在車里听到那種響屁聲音,更讓人難受,大聲吼道︰「胡書記,沒辦法呀,咱們鄉實在是拿不出錢來買車,一提買車,領導們說,飯都吃不飽還買什麼車。這車都用八年了。」

胡驕心里終于有了到鐵樹要辦的第一件事,買車!

什麼比八字大,胡驕不信那玩意兒,就這破車,除了輪子會動,估計沒剩下什麼好零件,哪天要是方向、剎車出問題,八字再大,幾十米的地方整下去,能得個全尸算祖上積德。

從省上撥下來的資金,已經打進鐵樹的財政戶頭,二百四十萬,這是胡驕帶來的扶貧發展基金。

心里默算了一下,買輛中檔的越野車,二十多萬,落戶辦手續,全部下來差不多三十萬出頭。

花錢不怕,人言不怕,無論如何得先買車!

「沒事,小劉……你大名叫什麼?」

劉老屁嘿嘿笑道︰「我叫劉勝,書記不用介意,反正我已經習慣了人家叫我老屁。」

胡驕笑道︰「那不成,咱們回去就著手研究買車,不能讓你老背著這麼個雅號。咱們也買越野車!」

「真的?」

「真的!」

「噯呀呀,書記,這、這,你叫我說什麼好!這真是太好了!盼星星,盼月亮,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開上越野車!嗨,想不到我劉老屁也有放洋屁的一天!太感謝您了!」

胡驕被劉老屁的情緒感染,嘴角含笑,「我這是私心,說實話,坐這輛車,真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玩命。」

劉老屁用力地點點頭︰「那是!我到現在找不到媳婦,人家姑娘家就是怕……嗨,說來不怕書記笑,我現在談的女朋友,六年了,一直不敢聲張,跟做賊似的。每次出門,她都提心吊膽。要讓她家里知道,我倆鐵定黃。」

胡驕忍不住拍拍他的肩頭,「我向你保證,最遲今年五一,讓你順利結婚!還有,往後就叫劉勝,這名字吉利。」

劉老屁興奮道︰「成,听書記的。等我開上越野,天天跑縣委小車班,我氣死他們!」

吉普車速度快不起來,在這種路上跑,技術要求高、注意力集中,還要兼顧四周,車輪怎麼走,從哪里過,後輪才不會掉。

整整兩個小時,走了三十多公里,距鐵樹還有十公里左右。

這兒山勢綿綿不盡,正在山丫口上,走過丫口,就是一直的下坡路,七拐八彎。

山名紅軍,以前叫號角山,形似一把沖鋒號,山丫口正對著一排高高的,像極刺刀的山峰。

鐵樹鄉座落在山峰下的河灘地,從山上看不到,山霧迷漫。

臨山面站,卻能感覺對面刺刀鋒的一股殺氣撲來,胡驕忍不住吸口長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過如此!

紅軍墓座落在號角山中,公路從墓園前燒過,離公路十多米地方,一圈低矮的石牆,迎面正對刺刀峰。

一塊大碑,後邊整齊排列著小碑,按照五角星的圖形排放。

劉勝指指大碑,「書記你看,那就是將軍墓。」

碑頂端一顆鮮艷的五角星,碑文鐵筆銀鉤,這是前軍委首長親自題寫︰

陳虎將軍之墓。

筆劃中透出一股凜冽的氣勢,特別是「虎」字,讓人有種刀槍縱橫的霸氣。

陳虎將軍,從鐵樹走出去的時候帶領一班人,先是投身**,在二期講武堂學習期間,經革命先軀劉老勸說,加入了新華**,國共合作破滅後,紅軍轉移過程中,將軍帶領兩個營反正,編入後來的警衛團。

一路護送黨和國家領導人,安全抵達陝北。

抗日期間,出任縱隊司令,在抗日戰場上,人稱陳老虎,他指揮下的部隊稱為猛虎軍,令敵寇聞風喪膽。

領袖曾贊嘆︰虎將一出天下哭。

抗戰勝利後,將軍不幸染病,但始終堅持在戰線上,直到解放前一年,病逝,生前參與九十五戰,終身未嘗一敗。

時任他的警衛員後來回憶說,將軍臨去前,喃喃自語「將軍百戰死」……他平生參加了九十五戰,離百戰只差五次,五次,卻成為終身憾事。

解放後,授與中將軍餃。

可惜將軍至死未娶,至今無後,當時幾位領導人都勸說他先成家,但將軍言︰天下不靖何以為家?

將軍病逝後,按他的遺囑,全國解放的第三年,將他移葬回老家,這才有了如今的紅軍墓園。

每年清明時節,仝縣主要領導干部、中小學生代表都要到陵園掃墓,時有軍委、各軍區及省市兩級領導親臨。

兩車停下,相繼下人。

有不成文的規定,凡是黨政人員,不管公事私事,路過此地,一地要三鞠躬,或者進去除除雜草,瞻仰憑吊老一輩革命烈士。

而且他們也不得不停下,因為轉過山丫口,就是劉勝昨天的陷車處,那兒一個大坑,劉勝為了趕路,還沒來得及填。

幾人都對將軍和紅軍們的故事耳熟能詳,也沒人刻意借此發揮,開展一番革命教育。

三鞠躬過後,也不上車,先去把坑填了再說。

沒成想,轉過去,幾大塊石頭已經把坑填好,劉勝笑笑,「估計是那兩個羊倌填的。」

李長生說,「要說鐵樹人啊,算得上最樸實、最厚道,也是最吃苦耐勞的人民。不然也不會出這麼多革命先烈,還有一位威名遠播的將軍。小胡,你看看這四周的山林,換在其它地方,別說植樹造林,能保存完好的有幾個?你再看看這林里的樹,最小的也是幾十年,往上走,還有幾百年的木材。這些才是真正的財富!」

望著綿延的山林,峰雲霧籠,潮水濕重,李長生指向鐵樹鄉方向,「鳳凰市其他縣份,水土流失嚴重,好幾個縣在過去十年,不斷發生山洪、滑坡、泥石流災害。咱們仝縣,就算降雨量過大,漲水也是清徹見底的山林水,所以仝縣沾了鐵樹鄉的福,鐵樹佔了全縣八成水源,要不是鐵樹的森林完好,發展可觀,仝縣的幾條河流,指不定會折騰出什麼大災來。」

這番話別有深意,特別是李長生看向紅軍墓的眼神,帶著深深的敬畏,還有一絲孺慕之情。

興許是錯覺,但是鐵樹如今森林資源保護完好,差不多都是未死的老紅軍們,還有死了的烈士們起作用。

如果政府動真格的,區區一個鐵樹鄉如何反抗?

而且,不見得整個鐵樹鄉人就是鐵板一塊,總有利益沖昏頭腦的人。

轉過山丫口,胡驕上車後,一直在思考李長生的話,也許打破僵局的關鍵還是紅軍墓這里。

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

轉下紅軍山,這段路相比之前的桑巴地段,完全是雲泥之別,路面平整,鋪滿細沙石。

胡驕暗暗感嘆,虎將軍的影響確實深入人心,鐵樹人封閉自守,但對將軍的敬愛代代相傳,從修路一點可以看出來,外邊的人來不來看將軍,鐵樹人沒放在心上,可他們自己看將軍,替將軍把回家的路修好,確是出自誠心。

即便得罪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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