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原是青蒙蒙的山和滿坡的紅楓奼紫嫣紅。
現在二個月大旱，卻讓所有的樹已然干枯，樹葉早就沒有了——被饑餓的人們吃光，還有些樹皮也已經被扒光，露出了里面黃色的樹心，雖然已經是太陽西沉，但是的山體岩石上都是滾燙滾燙的夕陽余溫。
溪流早已經干枯，鵝卵石倒是趁此機會得以見天日，靜靜躺著卻也像是要被曬的爆裂了一般。
逃荒的隊伍稀稀朗朗的走過來，摻老扶幼，所有的人都是面有菜色，更有些嬰幼兒瘦弱的只剩下大大的頭，狀如骷髏，無奈的母親只能將干癟的**塞到他們的嘴里，卻半天吸不出一點女乃來。
不過今日這些已經奄奄一息的人們，在烈日的烘烤下卻露出了喜色，很多已經渾濁的眼楮里，露出了希望的光芒。因為，今天晚上他們終于在多天的饑餓下可以吃上一頓飽的飯來，而且這飯還是一鍋肉——馬肉。
馬肉的香氣在沉悶的空氣中彌漫，天色要暗了下來了。逃荒的六七百男女老少席地而坐，包括剛才說話的謝容也在其中，他安頓好自己的老娘，和那些稍微有些力氣的青壯年們一起，支起鍋來，準備殺馬。
馬兒不小，已然死去，渾身都是淤血，口里吐出的血沫尚未干涸。但是仍能看出這是一匹骨騰神駿的成年馬，體格雄壯，結實緊湊，肌肉發達，十幾個人一起要拉動它都非常困難。由于體積過大，它被殺死之後，人們只能在它倒下的地方生火，現場用刀割肉進行烹煮。
「哪里有蔥？哪里有鹽？誰有點鹽巴的拿出來點啊！」主廚的是個自告奮勇的墨州人，自稱是當地赫赫有名的大酒樓——天香樓第一把交椅的廚師。他的樣子雖然面容憔悴，下巴瘦的只剩下了一層搭拉著的皮，一雙環狀豹眼凸在外頭，倒是仍能看出以前做廚師的時候十分肥胖的架勢。而殺馬煮肉的那口鍋，正是他背著不肯扔下的那只。
「這是俺吃飯的家伙！晚上睡覺的時候還能遮擋個蚊子，下雨的時候帶在身上還能避雨！」
「避雨？避個啥子雨麼？這個鬼天氣都多少天沒有雨的嘍！」
他的話倒是引起了很多人的嘆息，而更多的人是已經連嘆息抱怨的力氣都沒有了，有的只是一片沉默。
主廚的大廚師也不再做聲，有些人走了出去開始到野外尋找看還能找到點野蔥不，更多的人卻面無表情，因為他們已經拿不出任何東西來了。倒是有一個而年老的老頭兒，抖抖索索的從自己的一堆已經分不出是棉絮還是衣服的花卷一般用麻繩捆著的行李中，摳出了一塊白色的東西。
「我這有些鹽兒——」他說，有氣無力，瘦弱的肋骨隨著每一次的喘息，艱難的凸露在薄薄的皮層下。
「哈！老家伙，還有這個！」有人快樂的跳了起來。
瘦弱的老人開心的笑了，可只笑到了一半，那笑容因為無力也凝固在臉上了。
鹽，很快撒在了沸騰的鍋里。謝容是負責生火的人，一邊生火，一邊看著人們貪婪地聞著香氣，望著割好的，即將下鍋的馬肉，他擔憂的向快樂忙碌著的大廚說︰
「李大哥——我看，我們的肉要分配一下。」那掌廚的自稱姓李，
「怎麼分配？這天氣——肉不能放時間長，更沒有鹽浸了風干保存，還是都煮了大家吃了，做頓飽死鬼算了！」
「不錯，寧願飽死，撐死，也不願意餓死！」有人叫了一聲，引起了一片回應的支持。
「兄弟，看你也是個斯文人——有的吃就不錯了，別瞎出謀劃策了！」有的人對謝容開始有些不滿起來。
「分配？分配個啥？分配到最後，說不定落到了誰人手里！」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謝容呢諾，忐忑起來，他知道這個時候的人們，是快樂的，瘋狂的，甚至是帶著點盲目的快樂瘋狂。而自己只不過是善意的提醒，倒是讓人曲解了意思。
「不——，我覺得，倒是要好好分配一下了，有的人打馬的時候跑的不快，這個時候倒是說話快了起來！我看讓那些不該吃的，吃不到！」
人群沉默起來。剛剛籠罩在人群中的祥和歡樂氛圍一下子消逝，有些身體還強健的站立了起來，露出了警惕的目光，擺出了隨時準備搏斗的架勢，而那些老弱病殘的，這個時侯垂下了頭。有些甚至怨恨地望向了謝容。
「我不是那個意思——」謝容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話竟引起了這麼大的反響，一時間窘迫的漲紅了臉，情急之下，他說︰「大，大不了我不吃這馬肉就是了！」
「不吃馬肉？你不要這馬肉？」有人問他，鄙夷的目光剜的人心疼。
謝容心中一陣激蕩，一股說不出的悶氣促使他剛要心中一熱大聲說出句︰「不要就不要」來，可是望望人群里斜斜依靠在樹根下奄奄一息的老娘，他不再看向那人的眼楮低下了頭，將樹枝向火堆扔了過去，樹枝在掌心里刺痛了手，一種無奈和侮辱的感受從四肢百骸游走，但是他還來不及感受這些，他更擔心的是，就算自己低下了頭，這「馬肉之爭」的風波卻未必能夠平息下來。
果然，人群中響起了騷動，有人開始小聲爭論嘀咕起來。
突然，一個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看，謝公子所言極是。」
聲音不疾不徐，如同清風，但卻有著能夠平定人心的力量，壓住了所有人的嘀咕聲。謝容忙抬眼看去，人群中站起的是一個個子不高，衣帽破舊的少年，右臉清秀，眸子清明，可惜的是右臉頰上一塊極大的近乎猙獰的燒傷疤痕，讓這個少年的臉形成了奇異的對比，讓人忍不住要看又忍不住要別過頭去不看。
那少年卻仿佛對自己的面容一點都不注意，微微一笑，半張面頰如同旭日一般陽光溫暖，而另半張卻如同魔鬼般丑陋，但是浸在了他那清清脆脆說話的聲音里，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奇怪的魔力，叫人一時忘卻了言語。
「我看這肉是要重新分配一下。」少年說，徐徐走來，瘦弱無比的身軀看上去輕如鴻毛，但是卻有著說不出的從容氣度，但是謝容還感覺到另外一種說不出的感受，這種感受在很多年後，謝容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少年的這句話一說，引起了剛才一幫主張重分人們的注意，不過沒有想到他接下來的一徐話卻讓出乎他們的意料︰
「肉是要重分的，而且不僅要重分，還要讓大家都能吃飽，吃好，不做個餓死鬼，但是，也不能做個飽死鬼——謝公子，你可要講的是這個意思麼？」
少年的目光如同春風一般拂過望謝容的臉上，微微一笑，竟炫目燦爛。連臉上的疤痕也變得淡化了。
謝容長身為禮，心中一暖，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那少年卻不再看他，目光清朗掃過灰壓壓的人群︰
「天氣炎熱，馬肉不能多放，需要一次性煮完，然而大家饑餓多時，這麼多天來一直吃草葉樹皮艱難果月復，腸胃已經收縮，若是一次性把它們吃下，只怕很多人本能渡過這難關的，今夜也許真的就變成了個「飽死鬼」，活活脹死了。而我們，雖然遇到天災，但是螻蟻尚且偷生，有誰可不想多活幾日的麼？」
這一席話講來不徐不緩，卻入情入理，加上他說話的聲音動听至極，很多人不禁點頭。
但是剛才那些主張重分的人，卻跳了起來︰
「這位小哥說話不對，殺馬的時候有些人沒有參與，這個時侯倒要參與了，對我們來說並不公平！多勞者多得，這些肉，我看應該重分！」
「多勞者多得——這句話倒也有些道理。」那少年沉思起來︰「按照道理來講，似乎應該如此，奉獻多的，應該多給些肉，奉獻少的，或者藏著力氣不奉獻的，在這個時候，應該不給。」
「不錯！」那主張重分的人，是一長面孔的漢子，听到少年承認他的意見後，得意微笑。
少年繼續點頭︰「不錯，這位大哥——你是剛才帶頭殺馬的人麼？」
那長面孔的漢子點頭，後面陸續又站起了十幾二十幾個來，紛紛叫道︰「我們，我們也是！」
少年微笑︰「恩，你們是有功之人——這馬肉是要多給你們的，不過天氣這麼熱，各位兄台需要找些鹽來腌一下才好保存啊，否則給了你們也是沒用啊。」
「我們有鹽！這個倒是不需要你操心！」那長面的漢子一揮手，後面的十幾個人開始模模索索起來，很快竟掏出了十幾塊粗鹽出來。
少年微笑，伸出手去將那些鹽一個個收起後，突然面色一正︰
「你們有鹽？有鹽剛才為何卻不拿出？藏著力氣不奉獻，難道，你們有什麼私心不成？我看這馬肉你們倒不用拿了！」
長面漢子沒有想到那少年會突然這麼一問，剎那一愣。
人群沸騰起來，很多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起來。
「不錯——我們，我們是有鹽，但是，你卻憑什麼不分給我們馬肉！」那漢子著急起來，刷地從地上抄起了棍棒，冷笑一聲︰
「哼，你是什麼人？我們憑什麼要你來主持？」
少年微微一笑，然尚未待他說話，後面很多人已經站立起來了︰
「我們要他主持！」「這個小哥，你做的對！」
人們的聲音越來越大，謝容拿起了自己手中的燒火棍，攔在了少年的前面。
少年淡淡一笑，提高了聲音︰
「大家靜一靜，且听我一言。」
人群靜下來了。
「各位，現在天災在前，我們流離失所，但在這個時侯，我們更要團結一致，尤其不能讓**也在後。馬肉事小，而離心事大。雖然現在處境困難，但是大家抱成團也許能夠減少更多傷亡。——現在，我們有了這些鹽巴，我想馬肉之分，當重新考量。」
少年看了一眼那馬，稍一沉思︰
 
;「這一匹壯馬七八百斤之重，大家伙共有千余人，我建議各位在此時把自己身上還剩下的糧食，能吃的東西，全部集中起來，統一保存，然後我們今日先將糧食加入馬肉湯中，吃掉部分馬肉馬湯，每人一碗。剩余部分，我提議先用鹽巴腌制，各位按照年齡大小進行分類，老弱病殘給予特殊照顧，先行每人一斤，剩余部分，大家再行均分。各位以為如何？」
「好！我們听你的，公子！」人群竟然多數人達成了一致的意見。
「好，如此一來，你們——」少年指向那幾個主張重分的人，握握手中的鹽巴，微笑道︰「功過相抵，如果願意，一起參與大家平均分配。」
那幾個人冷哼一聲，看看周邊眾多人群，不情不願的坐了回去。
「好，那現在，我們大家開始集中身上的糧食。各位，有糧食的貢獻糧食，沒有的貢獻力氣，以後我們有物同食，有水共飲，共同渡過難關——如有不願意者，現在可先行離開，並不強求。」少年微笑，目光掃過人群，人們無一挪動。
集中糧食開始自發的進行，有人拿來了一塊被單，有東西的人們開始上前將身上能有的東西都掏了出來，而掏出來的那些東西竟是如此的寒摻——都是一些發霉的糠，半塊干爛了的紅薯干，一些挖來的草根，還有的，竟然是幾只死去的老鼠。
少年皺眉，望向天空的目光里有了哀戚。
「小哥——這些集中來的東西，請誰保管呢？」有人問。
少年看看大家，再望望那集中起來的，不會超過十斤的東西，眼圈一紅，黯然道︰「我想，就推舉謝容公子，各位以為如何？」
「好！」人們猶豫了一下，但是還是將那包東西交給了謝容。謝容捧住這輕輕的一包，知道自己捧著的是人們的命。
馬肉開始有序的進行燒煮。
香氣彌漫，人們沉默了下去。大家靜靜等待著分食。謝容看到那少年坐在鐵鍋邊發愣，輕輕走了過去，躬身為禮，感激的問︰
「公子，請問如何稱呼？」
那少年一愣，神情竟淒楚中帶點古怪的干澀︰「我姓林——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