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八集 第十九章

作者 ︰ 阿越

「你是說,宋朝無亡我之意?」秉常瞪大眼楮望著李乾義,黑嗔嗔的眸子在燭光下閃爍著。听到李乾義回國的消息,秉常立時丟下剛咬了一口的烤羊腿,連夜召見李乾義。

李乾義躬身答道︰「至少宋朝口頭上是這麼說的。除了石越的暗示外,臣離開汴京之時,宋朝兵部侍郎郭逵奉旨前來送行,他親口向臣傳達宋帝的口諭,道是沙漠以外,宋朝取之無用,游牧之族此來彼往,宋朝反要用軍隊鎮守,甚費錢帑。不若以大夏為之鎮守邊疆有利。唯宋朝甚忌我大夏擾其陝西,故道橫山之地,其必圖之。」

「橫山亦是我大夏生死之地。」秉常蹙眉憂道。「橫山若失,則攻守戰和,皆由他人。」

「此是迫不得已。眼下我大夏亦無力與東朝爭橫山。」李乾義無奈的說道。

「先不管這些。」秉常搖了搖頭,又問道︰「郭逵可還說過甚事?」

「郭逵且道,若我大夏能謹守臣職,絕遼通宋,開放貿易,宋朝不僅願意休兵,且願每年賞賜宋夏貿易總稅入的二成予我大夏。其又道,宋朝需要大量牛馬,若大夏果真能放開貿易,則宋朝每歲至少可以從我大夏買羊四十萬,牛二十萬,馬六萬以及鹽五十萬斤。若大夏能開通宋與西域之商道,宋朝每歲可再賞賜錢二萬貫,布四萬匹。」李乾義如實地向夏主報告一切。

「他們想做什麼?」秉常反被嚇了一跳。他的頭腦,無法理解「貿易」二字的含義。他直覺地認為,宋朝平白無辜的給出這麼多好處,後面一定藏著大陰謀。

「郭逵只是說,宋朝想找一個辦法,讓西北永久息兵。」李乾義遲疑了一下。

「你想說什麼?盡管直言。」秉常捕捉到了李乾義的動作。

「臣以為,若果真如宋朝所言,對我大夏,亦是有莫大的好處。」李乾義有點底氣不足,畢竟他說的,是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以往互市規模甚小,然于我大夏,便甚有好處。若互市規模果真能擴大至這個程度,則我大夏所得之利,遠勝于出兵劫掠。而宋朝亦的確需要我大夏的牛、羊、馬、鹽。臣在汴京,見到從汴京一個城門,每日驅趕入城宰殺之羊,便有數萬頭之多。且據臣打探所得,宋朝每月從遼國所買之羊,至少達數萬頭。而這是因為遼國元氣未復,不足供應更多所致……」

「你是說宋朝是誠心議和?」秉常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李乾義的頭垂得更低了,「臣……臣不敢確信。」

秉常背著雙手,急促的來回走著。

「若依郭逵此言,于我大夏確有好處。只要不遭天災,這貿易所得,確是遠勝于劫掠。」秉常似是自言自語,「但這對宋朝有何好處?必是懈我之計……」

「宋朝或果真有意南圖,亦未可知。」李乾義低聲道︰「何況宋朝果真是為懈我,我不中計便是。借此機會,恢復國力,亦是良機。」

秉常的腳步停了下來,「你說得有理!」他頓了一下,又疑道︰「只是賣羊與鹽也罷了,賣牛馬,卻也會增加宋朝的國力。終必為我國之大患!」

李乾義苦笑道︰「難道我國不賣予他,宋朝的國力便不會增強麼?契丹已經在賣了。」

秉常頓時愕然。半晌,才嘆了氣︰「哎!」

「只是宋朝的條件……」

「絕遼通宋而已,不足為慮。」秉常對遼國可沒有任何顧慮。

李乾義苦笑了一下,他左右看了一眼,卻沒有說話。

秉常愣了一下,朝左右揮了揮手。侍候在兩旁的衛士與侍從連忙一一退下。李乾義見殿中人皆走空,這才壓低聲音,低聲道︰「除此以外,宋朝還要陛下親政,行漢制、用漢禮,以及……」

他略遲疑了一下,終于咬牙說道︰「以及國相的人頭!」

「啊?!」秉常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並非愛惜梁乙埋的人頭,而是畏懼梁氏的勢力。「這……」

「宋朝君臣,恨國相入骨。皆以為國相不可信。而國相曾遣人刺殺石越,石越尤其懷恨,必欲誅之而後快。」李乾義沉聲道︰「若國相不死,石越絕不肯善罷干休,一切休提。」

「這……」

「陛下知道石越在宋朝之影響……」

「此事須從長計議。」秉常盯了李乾義一眼,道︰「你不可泄露片言只語。」

「是。」

「外面送你來的將軍是誰?」秉常叉開話題,隨意問道。歪歪書屋論壇

「是仁多保忠將軍。」

「哦?」秉常心里,還在不停地翻滾著。歪歪書屋宋朝要誅殺梁乙埋,究竟只是石越的私恨,還是想挑起夏國的內亂?秉常的手指煩亂的搓著。

「他還帶來仁多統領的密奏,想親自呈報陛下……」李乾義沒有體會夏主的心情。

「宣他進來。」秉常下意識地說道。

「是。」

次日。

西夏國相府。

「南朝許諾休兵議和?」梁乙埋倨坐在一張胡床上,盯著李乾義,問道。

乾義小心地把昨晚對秉常說的話,又向梁乙埋復敘了一遍。當然,省去了宋朝要他梁乙埋人頭的那部分。

梁乙埋不動聲色地眯著眼楮听完,忽問道︰「皇上怎麼說?」

「皇上說要從長計議。」

乙埋揮了揮手,「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太後免不得也要召見你的。」

「謝國相。」李乾義恭謹地應道,又向梁乙埋一揖,退出國相府。

「你以為如何?」待到李乾義走遠,梁乙埋方轉頭向梁乙逋問道。

「宮中衛士報告說,昨晚這廝見皇帝時,曾摒開左右密談他必有事情瞞著我們。」梁乙逋臉上的肌肉跳了跳。

「使團中我們的人怎麼說?」

「一概不知情。只知道石越和郭逵,單獨與這廝談過。」

「他回來時在仁多瀚那里呆了一晚,還是仁多保忠送他回京的,是吧?」

乙逋臉上還有憂慮之色,「昨晚皇帝還見了仁多保忠,談了約半個時辰。只恐對我家不利。」

「仁多保忠帶了多少兵?」

「一千人。」

「給我打發回去。」梁乙埋冷冷地說道。「把仁多保忠留下,這是質子。」

乙逋答應著,又道︰「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宋朝亡我之心,路人皆知。現在卻又許下這許多好處,正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必是南朝奸計!」

梁乙埋點點頭,道︰「我等自然知道這是奸計,但是國中文武百官,卻未必知道。將人逼到絕路時,又將老大一塊肉擺在你面前,利令智昏,人人都想著左右是個死,不如咬一口試試……」歪歪書屋論壇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牙道︰「這才是毒計!必是石越小兒所設。」

「如此,又要如何應對?總要設法知道李乾義和皇帝私下里說了什麼才好……」

「怕什麼?」梁乙埋桀桀冷笑道︰「只要握緊兵權,他們玩不出什麼花樣!明日你便去軍中住著。府中宮中,全部調上精銳可信之士。旁事只要靜觀其變便可。」梁乙埋打仗外行,但是對于政治斗爭,卻是十分精通。

「是。」

「再派人盯緊李清與文煥。」

乙逋應道,沉吟一下,又問道︰「禹藏花麻呢?」

「別去惹他。」梁乙埋皺緊了眉頭,「那是個蠻子。真惹惱了他,他能馬上翻臉率兵攻打我的相府。反正他一個人不足為懼,不要管他。真鬧出事來,你就讓人率兵把他圍了,我保管他立刻向你效忠。」

「是。我即刻便去安排。」

梁乙埋微微點頭,輕松地笑道︰「若果真鬧將起來,千萬別傷了小皇帝。真惹上了弒君的罪名,會惹得天下大亂的。」

「我理會得。」

「嗯。嘿嘿……本相倒要看看,他們到底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放肆的笑聲,從國相府中傳出。

「文卿,你以為南朝可信麼?」秉常依然在猶豫。

文煥沉吟著。他心里也不是很明白朝廷的用意,但是在李乾義回國之前,職方館就傳給他命令,要他盡其可能,勸夏主接受朝廷的條件。

「陛下,南朝經略南海之意早明。但既便如此,其可信不可信,其實並不重要。」

「哦?」

「南朝所提條件,對大夏利大于弊。而陛下若欲真正掌握朝政,鏟除權臣亦是必然之事。這些事情,南朝不提,陛下遲早要做。眼下他們提了,不過是順水人情。」

秉常沉吟著。文煥說的話,的確很有道理。

「然則……」

「陛下所慮者,並非南朝可信不可信。而是梁氏在國中經營已久,黨羽密布,又握有軍權,兼有太後之助,若輕率行事,恐誅虎不成反被虎傷也。」文煥直視秉常,直言無忌地說道。

秉常默然,良久,方點頭道︰「誠如卿言。」

「臣請為陛下謀之。」文煥壓低了聲音。

「只管直說。」秉常不由走近了數步,急切地說道。

「梁氏雖然把持朝政,然而文武大臣,並不歸心。陛下果真欲行大事,所要誅滅者,不過梁乙埋父子及二三死黨爾,圖之不難。臣聞仁多統領素忠義,且與梁氏不和,陛下可遣一使者,密諭仁多,使其謊報宋軍入寇。陛下以李清隨扈,立召梁乙埋及文武百官商議,待其至,可立誅之。爾後使一親信之臣圍宮,保護太後。陛下親率御圍內六班直持梁乙埋人頭往軍中,聲明只罪梁氏父子,余皆赦免,奪軍權易如反掌。歪歪書屋論壇爾後召仁多統領入京為相,則大事定矣。縱若有他變,陛下自守宮城,而使仁多預先領兵進京勤王,梁氏亦不過為鳥獸爾。此事只須行事周密果斷便可。」文煥是存了心要挑起西夏內亂。西夏經過大敗,若內部果真再來一次內戰,便是神仙也救不了西夏。

秉常沉吟許久,搖搖頭,道︰「終是行險。」說完,又苦笑道︰「御圍內六班直,梁氏黨羽亦眾,只恐難以完全控制。」

「欲行非常之事,必冒非常之險。」文煥咬牙道︰「御圍內六班直雖有不服者,除之不難。且仁多保忠將軍部下,尚有千余精兵可供陛下差遣。」

「你如何知道?」秉常吃了一驚,警惕地問道。

「臣剛才踫到仁多保忠將軍。」文煥低聲道︰「仁多將軍對臣夸耀,他帶來千余精兵,皆是百戰之余,可與六班直一較高下。臣當時不曉其意,現在想來,必是仁多統領深謀遠慮……陛下,機者,難得易失。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請陛下早下決斷。」

「此事亦不必操之過急。」

「陛下!」文煥急道︰「若陛下遲疑,臣料梁氏必設法逐仁多之兵出京。」

「容我三思。」

「陛下!」

「不必再說了。你善守機密便可。」秉常轉過身去,身子微微顫抖。他此時又有沖動,想當即采納文煥之策,一舉除去梁氏;但心中卻始終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恐懼,萬一失敗,萬一失敗……他有點無法想象失敗的後果。我是西夏的皇帝,只要我不逼急了梁乙埋,他也不會敢把我怎麼樣吧?一種僥幸的念頭,在秉常的腦海中徘徊不去。也許,我答應了宋朝其他的條件,他們未必一定會堅持要梁乙埋的人頭……

他祖父的狠決堅忍,在他這里,竟然連一點也沒有剩下。沒有人知道,他懦弱的基因,究竟是從哪里繼承來的。

三天之後。

李乾義帶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興慶府。在興慶府上空彌漫已久的烏雲,幾乎一掃而空。宋朝僅僅是要求夏主親政,行漢制、改漢禮,通商、絕遼,以及事實上割讓橫山——除了最後一條讓許多人感到一點危險與心疼外,其余的條件,絕大部分西夏人都樂于接受。甚至可以說,這正是他們期盼的。

每個人都在等待梁乙埋的態度。

既便是梁乙埋的黨羽,也有一部分人私下里希望他能答應宋朝的條件,以免去西夏建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危機。已經不止一兩個人對他不斷的發動對宋朝的戰爭感到不滿了,現在大部分人都期盼著與宋朝的和平。

當然,也不是沒有反對者。

也有相當數量的保守派,也是實力派,他們雖然不介意夏主親政,不介意通商、絕遼,甚至不介意讓橫山易主,但是他們卻反對行漢制、改漢禮。

只不過,在這種時刻,他們也不敢輕易地跳出來表達意見。

因為這一部分人,比其余的人更深刻的尊重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宋朝現在是強者,觸怒強者並非明智的選擇。更何況,這中間還牽扯到復雜到政治斗爭。

既便沒有招來宋朝的軍隊,可是萬一夏主某一日果真掌握政權,先跳出來的人,也一定是被肅清的對象。西夏不是宋朝,這里的政治斗爭不是以失敗者被流放而收場。在這里,失敗者就只有死。

所以,他們寧肯退而觀望。

為了穿什麼衣服,叫什麼名字,行什麼禮節,而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對于西夏的這些酋長們來說,這並不值得。畢竟,無論興慶府耍什麼把戲,他們在自己的部落,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風俗,沒有人會來管他們。

罕見的,梁乙埋病了。

自五月十九日起,西夏國相梁乙埋突然間稱病,不再上朝。

局勢再次變得詭譎起來。

在同一天。

興慶府城西,仁多保忠的兵營外。

一個西夏軍官帶著四個隨從,氣勢洶洶地向轅門走來。他剛至轅門前,「當」地一聲,兩把鐵戟交叉,擋在他面前。

「滾開!」軍官怒聲吼道。

守營的士兵仿佛完全沒有听到他的話,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刷」地一聲,軍官將佩刀拔出半截,卻忽然停住了——軍營有十幾個弓箭手,將箭頭對準他,他罵了一聲,狠狠地將佩刀插回。厲聲道︰「奉國相之命,本官有公事要見仁多保忠。」

「稍等。」一個小校模樣的士兵應了一聲,轉身向營中跑去。

不多時,那小校又跑了回來,抱拳道︰「有請。」

鐵戟這才分開,軍官帶著隨從,大步走進營中。正待向中軍帳走去,不料又被那小校擋住,「將軍只見大人一人。我營中規矩,任何人不得挾刃見主將。」

「你們等在這里。」軍官恨恨說道,將腰刀解下,狠狠地扔給小校,怒氣沖沖向中軍帳走去。

他進到中軍帳,也不等通報,掀開帳簾便闖進帳中。卻見帳內站著四個虎背熊腰的衛士,帥案前坐著一人,正低頭看著文書。見他進來,連頭也沒抬,只是冷冷地問道︰「國相有何事找我?」

軍官見仁多保忠如此無禮,幾乎氣爆,將一份文書扔到仁多保忠帥案,怒聲說道︰「國相敕令將軍所部即日離京。興慶府非外軍久駐之地。」

「知道了。」仁多保忠看都不看,便將文書直接丟到一個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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