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三之全)

作者 ︰ 阿越

十月六日晚,整個靈丘城內,包括燕希逸在內,沒有人料到宋軍會在這一天兵臨城下。幸好這一日石鄰出城巡視,及時發現了宋軍——其時宋軍的先鋒距靈丘城已只有十五里。這個夜晚,靈丘城內,人心惶惶,當燕希逸接到檀迦的命令趕往西城之時,街面上幾乎已見不到人影,每一扇門都關得緊緊的,所有的人都在為自己未知的命運而擔憂。

盡管事先信心滿滿,但當宋軍真的兵臨城下之時,檀迦才發現自己對于守城,並沒有多少任何經驗。三千守軍,大約只到了兩千六百余人,戰斗尚未打響,還有近四百人已不知去向。檀迦也沒有什麼守城的器械,床弩、拋石機……什麼都沒有。他唯一準備充分的,是城頭城腳的滾石擂木,還有幾口大油鍋——但他此時才猛然發覺,他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將城腳的滾石擂木搬到城牆上,還要人手搬來柴火,他的油鍋才能燒得起來。

可城外的宋軍,卻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宋軍甚至沒有安營扎寨的意思,他們驅趕著城外的村民——沒有人知道他們攻破了多少村莊——砍伐樹木、拆掉房屋,在城外點燃了十幾堆篝火,以及無數明晃晃的火矩,將城外的夜空,照得通紅發亮。

還有一些宋軍在緊張的忙碌著,有人在安裝火炮——檀迦見過那玩意,大鐵筒子,他無法相信宋軍竟然將這種笨重的東西運到了靈丘城下。還有人在高聲呦喝著,砍樹鋸木,那多半是在制作攻城工具。更讓檀迦嘴唇發干的是,夜空之下,被火光映照的那一面面的吳字將旗!

吳安國!

在耶律信麾下之時,檀迦沒少听到他的傳聞,遼軍與吳安國在河套的沖突,曾經有一段時間是家常便飯。

一瞬間,檀迦對靈丘城突然沒了底氣。

靈丘城北面靠山,滱水由西而南,繞城汩汩流向東南的定州,這條河流也成為靈丘天然的護城河,守護著靈丘城的西南兩面,東面則被靈丘城扼斷,不經過城內,就無法通往東邊的靈丘古道與隘門關——這樣的地形,對于防守一方非常有利。但是相應的,靈丘的農田與村莊,也主要集中在西南滱水兩岸的肥沃盆地,在宋軍突然來襲之後,檀迦幾乎喪失了他所有的村莊,這卻是檀迦事先所沒有料到的——他根本沒有時間將城外的百姓撤回城內。這也是大遼長期重攻輕守釀成的苦果,否則,他們理當在盆地以西再造一座關隘。雖然城外的村莊中幾乎已經沒什麼糧食,但這個打擊,再加上宋軍的統兵將領是吳安國,還是令檀迦心里面有些慌『亂』。

但他強行抑制住了想要退往隘門天險的沖動,連夜退兵,必然會在靈丘城內引起極大的混『亂』,這些漢軍肯定大部分會作鳥獸散。不管怎麼說,也要堅持一個晚上,就算宋軍打算連夜攻城,只要他堅守不出,宋人就算趕造雲梯也需要造一個晚上!

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從宋軍陣中躍出一騎來,朝城頭大喊著勸降的話,但檀迦半句也听不進去,令弓箭手一頓『亂』『射』,當作自己的回答。宋軍似乎沒有多少勸降的誠意,很快就停止了這種無意義的事情。城內城外,陷入一種奇怪的對峙中——雙方在緊張的忙碌著,做著自己的準備。

但這種對峙的時間很短暫,很快,它就被一聲炮響給打斷了。

宋軍試探『性』的朝著城中發了一炮。

這一炮打得有點低了,直接砸在城牆上,砸出一個碗大的坑來。這樣的一聲巨響,將靈丘城中從未見過火炮的軍民都嚇得不輕,一個士兵甚至直接雙腿一軟,摔在地上。但站在超過半里遠的城牆上,檀迦都能听到宋人的怒罵——他們顯然不甚滿意這一次的發炮,他看見一群人拿著幾塊奇形怪狀的木板比劃著,還有人在地上飛快的劃著,好象在算數,有人高聲呦喝著,將火炮移到更高的小土丘上。

又過了好一會,好象終于調較好,突然,宋軍又打了一炮,轟的一聲,城頭幾個士兵正欺頭欺腦的把頭伸出女牆去看,這一炮過來,檀迦只听到炮響,然後便是城頭傳來一陣慘叫,他轉身去看,卻見有五六個士兵正好被這一炮打中,倒在血泊當中,其中有一個士兵一半腦袋都打得不見了。宋軍的這一炮,用的卻是鉛子彈。

「找幾個人,抬下去!」檀迦板著臉檢視過這幾個士兵的尸體,史香已帶了十來個人過來,手忙腳『亂』的將尸體抬下城去。跟著檀迦身邊的石鄰臉『色』慘白,顫聲問道︰「令君,這要如何是好?」

「都靠在女牆後,躲好了。怕個鳥!」檀迦幾乎是怒聲吼叫道,「我就不信,攻城的時候,他們也能放炮!」

仿佛是在回應著檀迦,城外,宋軍的六門火炮依次響起,一門接一門,有些是鉛子,有些是石彈,全都向著靈丘城頭傾泄。在這一聲聲火炮的巨響中,靈丘城仿佛都在顫抖。許多百姓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躲在屋中低聲哭泣。

宋軍攻城的炮聲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城外那六門火炮,未必真的能對靈丘城造成多大的破壞,真正讓人絕望的是面對火炮的束手無策——宋軍似乎也明白這一點,他們此起彼伏,一門一門的發炮,恐怖的巨響,持續不斷的敲打著夜空中的靈丘城。對于城中絕大部分從來不知道火炮為何物的居民來說,這是一個噩夢之夜。

讓檀迦更加惱怒的是,將近一個時辰過去了,他去傳召的那些勢家豪族的族長,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前來听命。他惱怒的四下尋找,他的主簿固然已不知去向,連縣尉史香也不知所蹤,與他一起在城頭面對宋軍的,也就只有縣丞石鄰而已。

看見檀迦的目光投向自己,石鄰怔了一下,立即猜到一臉慍『色』的檀迦在想什麼,輕聲苦笑,「令君,那些鼠輩多半是不會來了。」

「他們敢!」檀迦的右手不覺按到了腰間佩刀的刀柄上,眼中『露』出凶光。

但石鄰恍若不覺,只是搖搖頭,「此時縱然殺了他們,亦只會激起內『亂』。」他的目光掃過四周,又說道︰「這些守城之卒,到時候只怕會一哄而散。」

檀迦冷著臉,咬牙切齒的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卻終是無奈的嘆了口氣,緊握刀柄的手也松了下來,「果然是國難知忠節!這筆賬,日後再算。」

石鄰卻只是在心里嘆了口氣,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大遼最後打贏了這場戰爭,收復了飛狐,而這些人依舊留在飛狐,如果皇帝不想激起叛『亂』與怨恨的話,這件事情,最後也會不了了之。但此時,他也不想多說無益之事,只是說道︰「令君放心,家弟已經召集族人前來協助守城,下官闔族上下,男丁也有五六百口,加上城上兵丁,守個半夜,人手亦足夠了。只是……」

但他話說未完,便已听到城內四處鑼響,他驚訝的轉過頭去,一時呆住了。

靈丘城內,到處都是火光。原本無人的街上,到處都是四散逃難的百姓,哭喊聲與銅鑼聲響起一片!

「有『奸』人放火!」此時,石鄰也掩飾不住他內心的慌『亂』,「令、令君,這,這要如何是好?」他驚慌的望向檀迦,卻見檀迦嘴角都咬出血了,惡狠狠的說道︰「撤!去隘門關!」

幾乎就在同時,靈丘城外,也是角聲齊鳴,上千名宋軍丟下戰馬,簇擁著十來架簡易的壕橋、雲梯,朝著城牆攻了過來。

心里明明知道不妥,但此時無論是檀迦還是石鄰,都已經沒有了抵抗的決心。兩人勉強集齊了三百名精銳守兵,棄了西城,往東城逃去。

二人離開西城不過一刻鐘,吱呀一聲,西城的吊橋放了下來,城門也被人緩緩打開。

十月七日,清晨。

昨天飄了一天的小雪,在後半夜時,變成了鵝『毛』大雪。不過半個晚上,便將靈丘一帶,裹上了一層銀妝,在厚厚的大雪的覆蓋下,人們甚至疑心昨天晚上的那場戰斗到底是否發生過。不過,當這座山區小城的居民抬頭仰望時,這一切都變得現實起來——城頭已經都是宋軍的赤旗。

一些豪族勢家富戶們,一大早起來,就忙不迭的去縣衙對新主人表現自己的忠心;據說還有一些去得更早,當宋軍進城時,他們便已經準備好牛羊,在城門附近等候犒勞「王師」,但也有一些謹慎的人與普通的居民一樣,躲在家里,忐忑不安的等待未知命運的降臨——究竟是安民告示還是橫征暴斂甚至是燒殺搶掠,誰也不能肯定。

但一些流言還是很快傳開了。

燕家的燕希逸是獻城的叛逆與昨晚縱火的元凶——盡管有老天相助,大雪撲滅了那場大火,但昨晚四處燃起的大火,至少造成兩三百戶的房子化為灰燼,一百多人被活活燒死——但他如今卻已是靈丘縣令。

原來的縣令檀迦在逃往隘門關的路上被宋軍追上,苦戰之後不肯投降自刎殉國。僅有十余人把守,平時主要目的早已變成征守往來商旅關稅的隘門關天險也告失守。縣丞石鄰被宋軍活捉,與他一起被抓的還有石家上下數百口,昨晚的混『亂』之中他們想趁『亂』出城,卻被縣尉史香攔住,成為史香獻給宋軍的見面禮——與他一道降宋的還有那個與檀迦打得火熱的馬屁精主簿。但是,盡管滿門被俘,石鄰也不肯降宋,當天晚上便在獄中留了一首絕命詩,然後一頭撞死在牆壁上。為大遼守節的還有檀迦的夫人,在宋軍進城後,她便抱著三歲的幼子投井自盡。

不過,盡管人們會惋惜、同情、欽佩檀迦夫『婦』與石鄰,甚至在若干年後當地的居民還給他們三人立了一座廟來祭祀,但是,這些生活在邊郡的人們的選擇,總是很現實的。盡管就算是太平中興以後,遼國的賦稅也毫無疑問一直比宋朝沉重很多;盡管宋朝的統治者與他們同族……但是,對于宋朝,他們也並無任何向往之心。而另一方面,就算成為大遼的子民已經有一兩百年之久,他們也沒有忠于遼朝的意思。在這方面,他們的價值觀,已經與他們千百年來的那些敵人差不多——他們服從于現有的秩序,也服從強者的征服。若認同「諸夏」首先是一種文化聯合體而非血緣共同體的話,他們其實已經是異族。

無人能指責他們為生存所做的一切。

事實上,在靈丘,這一切也是理所當然的。人們很平靜的完成了心理上的轉變。當縣衙的安民告示貼出來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然後人們議論的話題,轉移到了另一件令他們大吃一驚的事上,昨晚攻下靈丘的宋軍,竟然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靈丘!城中只留下了少量人馬與那些恐怖的火炮。有人賭咒發誓的說,他們是往東北的直谷關去了,他看到那條路上有大量的旗幟。不過,這個時候,最被廣泛關心的事情,顯然已經變成了宋朝是否還會收一次秋稅。

靈丘古道,隘門關前。

吳安國駐馬仰視著眼前的這座天下險關,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氣,便再沒有停留,驅馬踏雪出關。待吳安國走遠之後,一個武官也在關前停了下來,咂了砸舌頭,嘆道︰「僥幸!若是沒能追上那檀迦……」

但他的話沒說完,便被身邊一個武官不以為然的打斷,「十將軍,你當我們昭武沒有破敵之策麼?區區一座隘門山!」

那個「十將軍」便是陳慶遠,因為這場雪比想像的更大,神衛營與火炮被留在靈丘,但是他因為同時也是第十九營最出『色』的博物學者,再次被委派隨吳安國一道出征,任務是勘探地形、測繪地圖。旁邊和他說話的,是吳安國的一個行軍參軍,喚做徐羅,字子布。兩人早已相熟,因此說話時十分隨便。

盡管對吳安國十分崇拜,但是又看了一眼前的隘門關,陳慶遠對徐羅的自信,還是將信將疑。這座隘門關,其實是一座兩山之間的峽谷,滱水便經由此谷,往東南流向宋朝境內,變成唐河。這條峽谷,長約十三四步,寬不過六七尺,當真是兩騎並行,都嫌擁擠。隘門關正扼此天險,雖然形制簡陋,也不便屯兵糧久守,但果真有數百之控弦之士御守于此,卻也是十分棘手的。

但陳慶遠也不便當面懷疑除羅的話,只好笑著搖搖頭,不置可否。那除羅卻似乎談興頗濃,又笑著說道︰「十將軍可見著那燕希逸見到我們昭武時的臉『色』?」他說到這兒,臉『色』古怪,仿佛是忍俊不禁,按捺一陣,終究還是捧月復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說道︰「這老丈再如何也想不到,咱們昭武竟然親自去他家中和他面談過!」

陳慶遠一直莫名其妙的望著徐羅,這時卻也不禁勃然變『色』,驚道︰「子布兄是說吳昭武去過靈丘?」

「那是自然。」徐羅笑道,「昭武常說,用兵之道,以間為先。他要攻打靈丘,若連靈丘都沒見過,那談何攻必克戰必勝?」

「這似乎太……」

「太輕身犯險了?」徐羅看了陳慶遠一眼,不以為意的說道︰「此乃家常便飯,數年之前,我還隨昭武深入草原數千里,拜會過北阻卜克列部的可汗哩。」

「北阻卜?」陳慶遠完全被震住了,「子布兄是說那個阻卜諸部中最強大的部族?你們去那兒做甚?克列部不是一直對契丹忠心耿耿麼?」

「十將軍果然所知甚廣。」徐羅笑道,「不過忠心耿耿卻是未必,契丹每往西北用兵,阻卜諸部必有牽制,阻卜雖是契丹,可雙方偶爾也會爭奪馬場,當年耶律沖哥西征,阻卜諸部便頗有牽制之心,只是耶律沖哥此人極為英武,沿途有幾個部族不听號令,當即剿滅,令諸部皆十分敬畏。但這些年來,克列部依附契丹,勢力越發強大,隱然已是阻卜諸部之首領,契丹以前是想以夷制夷,扶植克列部統治其余諸部,但克列部如此強盛,亦非契丹之意。他們的可汗亦是一時梟雄,豈不知自己的危險?只是這二十年間,契丹兵鋒所向披靡,兩耶律之名威震塞北,休說區區一個克列部,便是再加五六個這樣的部族聯合起來,亦不能與契丹相抗。所謂忠心耿耿雲雲,不過是時格勢禁,便是再厲害的英雄,也不得不低頭。我們昭武遣人打听過,此番契丹征召,克列部的那可汗便沒有親來,只是遣一頭領率三千兵馬助陣。他多半便是擔心若親自前來,那便是不死在大宋,也難以生還北阻卜。」

陳慶遠細揣他言下之意,不由眼皮一跳,輕聲問道︰「子布兄是說他有叛遼之意麼?若能煽動其反遼……」

徐羅卻搖了搖頭,「此事朝廷諸公豈能不知?我們也曾議過。所謂靠天天塌,靠海海枯。契丹積威已久,豈是我們說煽動便能煽動?若是個蠢貨倒也動了,那可汗卻也是塞北之雄……」

「若是個蠢貨,那便煽動了,也掀不起多大風浪來。」陳慶遠不由苦笑。

「正是如此。」徐羅點頭笑道︰「契丹若還強大,那再如何蘇張再世,他們都會做契丹的忠僕;若是契丹式微,便不要煽動,他們也會造反。不過再如何是忠僕,我們去北阻卜,也是安然無恙。雖然如今朝廷一改舊制,設立職方館,刺探四方虛實,但職方館能做的有限,況且那些細作再厲害,又如何能比得上我們昭武親自去一趟?」

「但我听說遼人是嚴禁阻卜諸部接納本朝人物的?」

「契丹確是十分忌諱本朝、高麗人物與阻卜諸部直接接觸,便是誓約未改之時,有商旅前往阻卜,稍不小心,便會被加以販賣禁物之罪名處死;甚而還有莫名其妙失蹤者。此後契丹更有禁令,阻卜諸部敢私自接納本朝人物者死,前往塞北草原、生女真諸部的商販,都要至五京辦理憑證,否則便是死罪。可若辦憑證的話,只要發現有本朝商販,那最後總有個別的罪名按上,也難逃一死。遼人的法典常常自相矛盾,復雜異常,治理其本國時這自然是個缺點,可要以欲加之罪來置人死地,卻倒是十分容易。」徐羅笑道︰「不過我們卻是扮成黨項人,這些年契丹和西夏好得蜜里調油。契丹壟斷了對本朝的馬市,可阻卜也需要馬市,以往他們只能與契丹交易,那種生意,自免不了怨聲載道,其後遼人便稍稍開禁,許其和西夏市馬。我們軍中,自昭武以下,會說黨項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這徐羅顯然是對那些北阻卜之行十分得意,滔滔不絕的與陳慶遠說著那次阻卜之行的趣事,但是陳慶遠卻是不時『模』著鼻子,始終覺得匪夷所思。自河套往返北阻卜至少也要幾個月,想想吳安國將多少大事丟到一邊,悄沒聲息的跑到北阻卜去了,這實是有些駭人听聞。他卻不知道,徐羅沒有提的是當年吳安國這件事鬧出多大風波,若非石越有惜材之意,兼之田烈武托人說情,他最起碼也要丟官罷職。

不過,出了隘門關之後不久,徐羅便也沒有機會與陳慶遠聊天了,諸軍稍作休整,徐羅便接到一道讓陳慶遠下巴都要掉到地下的命令。

吳安國下令徐羅前往第二營——也即是河套蕃軍的前鋒營——隨該營一道,疾馳飛狐!

十月七日,末未時分。

隘門以東約七十里,飛狐城。

飛雪越來越大,上午的時候,雪似乎是要停了,可過了午時,天突然陰沉沉的暗了下來,然後又開始下雪來,這雪飄了一個時辰後,開始變大,密密麻麻的,還伴著北風,打得人連幾步之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

韓季宣冒著大雪,登上飛狐外城的南城,巡視著飛狐城防。他今年三十多歲,出身大遼最聲名顯赫的家族——宋遼兩國,各有一個韓家,都是世代顯貴,非他姓可比。但相比而言,大遼的韓家,比起宋朝的相州韓家,不僅歷史更加悠久,地位也更加高貴。從仕大遼太祖皇帝的韓知古算起,直到當今遼主在位,韓家都是尊貴的名門望族,他們曾經卷入謀反與叛『亂』,參加宮廷政變並不小心站錯隊,甚至喪師辱國……但不管做了多少錯事,韓家都會被原諒。在韓家最鼎盛的時候,他們幾乎是這個國家真正的主宰。不過,早在先帝在位之時,韓家就已經開始衰落,盡管先帝耶律洪基看起來是昏君,可是也是在他的統治期間,大遼的科舉取士有了第一次突破。而相對的,韓家這樣的傳統宮廷貴族受到冷落。到當今皇帝登基以後,情況變得更加惡劣,首先,韓家幾乎沒有卷入耶律乙辛之『亂』等一系列事件中,這不完全是好事,因為這也意味著他們遠離政治的中心,于是,他們順理成章的也喪失了獲得新皇帝信任的機會,比這更糟糕的是,擁有極大權力的皇後對他們也沒什麼興趣;然後,盡管關于新皇帝與他的父親之間有許多的傳聞,但是這位皇帝比他的父親更加熱衷于改革用人制度。這意味著,科舉進士與軍功將領們一起取代了宮廷侍從,前者擁有更大的權力,甚至皇帝與蕭佑丹還以輕蔑的態度對待一些古老的傳統,比如北南樞密院與北南大王府,原本理應由固定氏族的人出任最高長官,但他們毫不在意的踐踏這一切。原因是顯而易見的,皇帝的權力基礎發生了深刻的改變,幾年前,一道具有濃厚象征意義的敕令幾乎就成為法令——幾十年來,契丹內部不斷有人呼吁在耶律與蕭姓之外,讓每一個契丹人都擁有自己的姓,並且每個小氏族都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姓氏!但每次這種建議都被拒絕。而這種呼聲,在衛王蕭佑丹執政的時代,更是越來越高。如果衛王不是死于那場陰謀,韓季宣毫不懷疑這道法令最終會頒布。

大遼在蛻變。

而且,這並不是從當今皇帝即位後開始的,因為早在很久以前,大遼皇帝就已經選擇了漢人的服裝做為隆重場合的唯一正式的服飾。而最後一件象征『性』事件,必然是每個契丹人都擁有漢姓。

但韓家大部分人沒有意識到這點,他們依然擔任著各種高官,出入皇帝與皇後的宴會,與最高貴的家族通婚,可事實上,他們遠離決策圈,這二十年來,皇帝做的任何決策,都不曾咨詢過韓家半句。

只有韓季宣等少數人對此感到恥辱。但他卻只是一個旁支的庶子,微不足道,三十多年來,沒見過任何後妃與公主。但他也恥于依靠自己的姓氏謀取一官半職,他選擇了成為了軍功貴族這條道路。韓季宣不到二十歲便參加了大遼的軍隊,參加了許多次戰爭,鎮壓過阻卜的叛『亂』,還曾經在東京道擊敗過發生摩擦的高麗人。他靠著敵人的首級獲得了今日的地位。

但這一次的戰爭,他站在了耶律信的對立面。盡管韓季宣一向被視為是耶律信麾下的親信將領,但他堅信這場戰爭極為不智。耶律信開疆拓土的野心在他看來簡直就是痴人說夢,大遼首要的事情是鞏固南邊與東邊的邊防,而不是惹事生非。然後他們應該花費幾十年時間,徹底消化北部的生女直與西部的阻卜人。無論如何,這些部族擁有的自治權都太大了。甚至,他們還有一個龐大的東京道都還沒有消化完畢。盡管那里已經郡縣化,渤海貴族們也被遷到了中京,可是渤海國的痕跡還是太重了。蕭佑丹不止一次試圖繼承歷代那些有識之士的遺志,想要在東京道修築系統的防洪工程,但每次都面臨著強大的反對——而反對的理由一直是非常諷刺的「勞民傷財」。

宋人與西夏人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好了,大遼的情況與他們完全不同。在這一點上,他與韓拖古烈們也有極大的分歧,而是完全站在耶律沖哥一邊。戰爭的確是不可避免的,問題是與誰的戰爭!

到目前為止,契丹融合得最好的就是奚人,如今這個部族幾乎已被人遺忘。這其中的原因固然是因為契丹與奚人的族源相近,但在韓季宣看來,以前松散的統治方式已經過時,這個才應該是大遼的目標。將不肯融合進這個國家的部族一個一個的全部清洗掉,賣給南海那些南朝諸侯們去做奴隸。所以,如今本來應該是天予其便,這幾乎是上天給大遼的一次機會——竟然有那麼多人肯為奴隸出大價錢!他們能夠給遼國想要的一切東西,金、銀、絲綢、銅錢,還有無數的奇珍異寶。甚至連糧食與鐵器他們也拿得出來!

南朝的野心固然路人皆知,可是對抗的辦法未必就一定要先發制人,偶爾也應該學學後發制人的。任何一個國家若想要長久的存續下去,能屈能伸都是必修之課。

但是,不管韓季宣有多少想法,連耶律沖哥在大遼中樞都沒有多少影響力,他一個小小的飛狐縣令更是人微言輕。

失去耶律信的歡心後,韓季宣被打發到飛狐縣來,統領這座城池中的六千余兵馬。

與大部分同僚不同,韓季宣堅信飛狐遲早會成為戰場。他對如今的南朝有所了解,所以,他相信,一旦河北戰場失利或者無功而返,宋軍很有可能發動報復『性』的反攻,甚至他們很可能會妄想借此機會一舉「收復」幽薊。而他對耶律信的南征一點也不看好,因此可以說,開戰幾個月來,他一直都在等待著從河北傳來大軍無功而返的消息。

時間拖得越久,韓季宣就越發的警惕。

而飛狐的敵人,當然是東南的五阮關與西南的倒馬關。為了以防萬一,他甚至在通往五阮關與倒馬關的兩條道路上,各部署了一個小寨,一旦有警,小寨便可以燃起狼煙,讓他早做準備。

不過,此時此刻,韓季宣倒並不真的認為會有任何危險。只是長期的戎馬生涯,他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如果外面是冰天雪地,那麼他也不應該呆在暖和的地方。他登上城牆巡視的話,守城的士兵們便也不會再有怨言。

外城的東、南兩面城牆各有幾十名士兵,西、北兩城則更少,當韓季宣出現時,一些人在抖掉他們的斗笠和簑衣上的積雪,一些人躲在女牆後面低聲交談著,因為大雪阻隔了視線,每次都要韓季宣走到他們跟前,他們才會大吃一驚,然後不知所措的站起來。不過韓季宣並沒有責罵任何人,這樣的鬼天氣,沒必要也不可能有過多的要求。他只是威嚴的朝他們點點頭,然後便離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士兵們。

巡視完外城之後,韓季宣便回到內城的官衙中休息,他心里還在關心河北的戰局,如果河北也下起這樣的大雪,對于大遼來說,或許倒是一件好事。回到官衙不久,一個裨將前來求見,看守靈丘古道上的一個烽燧的幾名士兵應該換班回來了,但卻一直沒有蹤跡,他擔心路上遇到什麼不測,打算雪停之後,便帶人去找一下。因為韓季宣已經下令關閉城門,特來請令。韓季宣知道附近多有狼群,倒也未以為意,略一思忖,便扔給他一支令箭,然後移到火爐旁邊,捧起一卷《資治通鑒》津津有味的讀起來——南朝司馬光主持編撰的這套書,許多年前在南朝曾經完成雕版,印了千余套,分藏于南朝各州的藏、圖書館,坊間難得一見,至于外國則只有大遼與高麗各獲一套贈本,都被藏于兩國宮廷的藏上,極少人有機會見到。但南朝民間有不少讀書人專門去藏抄錄,因此也有些殘卷流傳到了大遼,韓季宣偶獲兩卷,便視若至寶,無論去哪兒,都隨身攜帶。

同一時間,飛狐西城城下。

五十名身著白裘的宋軍,手里拿著鑿子,在城牆上鑿出一個個的小坑來,攀牆而上。離外城不過數十步的地方,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一群白鵝來,正到處飛跑著『亂』叫,將鑿城的聲音完全掩蓋住了。城上一個守城的士兵伸出頭來看了一眼,嘟嘟嚷嚷的罵了一句,便又縮回頭去,繼續和同伴說著閑話。

其時不論遼宋,天下間的城池,大多都還是土城。這種土城雖然也十分堅固,但是鑿個落腳的小坑,卻是十分容易的事,用不了一時三刻,那五十名白裘宋軍便已越城而上,待到守城的遼軍發現不對,早有十來人已經喪命。

但到這個時候,余下的二十多名守城遼軍也還糊里糊涂,有幾個人敲響手中的銅鑼,放聲大喊,余下的人卻是手執兵刃,驚疑的不定望著這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過了一小會兒,才有人大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吃了豹子膽了麼?」但沒有人回答他們,那些白裘宋軍只是冷冷的哼了一聲,便手執短刃,惡狠狠的撲了過去。

城外數里,主動申請加入前鋒營的陳慶遠,正懷疑的望著前方的飛狐城,他還在對方才前鋒營營將所說的戰術感到不可思議。但是很快,隨著前方轟的一聲巨響,他的懷疑也煙消雲散,幾乎在同時,尖銳的角聲,也從飛狐城頭響起。這是早已約定的號令,陳慶遠不再遲疑,躍身上馬,抽出馬刀,跟在營將的身後,大喊著沖向飛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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