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二之全)

作者 ︰ 阿越

紹聖七年十月六日。

太行山的北部山區,從前一個晚上起,飄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這場雪不是很大,在地勢較低的地區,地面上只是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但是,這樣的天氣,已經令從宋朝河東路瓶形寨至遼國西京道靈丘的那條八十里的山間谷道,更加難走。

這條道路已經廢棄許久了[1]。這八十里的谷道,半程是山間谷道,半程則是由滱水[2]河谷自然形成的,此後經歷代先民的開闢,便在此處形成了一條沿溪河而走,可通車騎的道路。這一條道路,也被視為飛狐道的一部分。但是,最晚是入宋以後,這條道路被人們漸漸的荒棄了。因為道路聯結的兩端,分屬于宋遼兩個對立的國家,即使是在兩國關系良好的時候,商旅、使者的往來,也不會走這條道路。河東路出雁門至大同,有一條隋唐以來的官道;河北地區更是往來便暢,除非『奸』細或者賊盜,幾乎不會有人來這兒。在人跡罕至最少近百年後,原來的道路都許多都湮沒不見了,許多地方草長沒膝,甚至長滿了橫七雜八的灌木。很難想像,這里竟然曾經也是一條重要的道路,甚至還曾經商旅往來,十分熱鬧。

但在十月六日這一天,這條廢棄的古道上,卻突然出現了數以千計的騎兵,朝著靈丘城的方向前進。這是一支奇怪的軍隊,騎士們裝扮各異,有些是典型的游牧民穿著,頭戴『毛』皮覆耳帽,身穿窄袖長袍——既有左衽,也有右衽;但還有相當一部分騎士,一看就是陝西漢人的穿著,厚厚的綿袍外面,裹著一件宋軍常穿的紫衫,還套著深綠『色』的背子——上面都繡著「河套」二字。而他們低聲交談的語言也各式各樣,雖然主要都是說陝西官話,但也有一些人說著難懂的蕃語,有時候一次交談,甚至包含三四種語言,而他們互相之間,竟然也都能听懂對方在說些什麼。

他們的隊列拖得很長,大半也是因為道路所限,迫不得已。走在這支騎兵最前頭的,是五十騎左右的騎兵,他們超出大部隊十多里,謹慎的搜索前進,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就會停下來,將自己隱藏在道旁的樹木、岩石之後,抓緊手中的長弓。偶爾,在這條道路上,也會有一些砍柴的樵夫出現,他們接到的命令,就是毫不留情的『射』殺。盡管這些倒霉的樵夫幾乎不可能是敵方的細作,無論是東邊的靈丘也好,西邊的瓶形寨也好,他們的探馬最多放到城外二十里——這是最完美的距離,既足夠讓他們的守軍對敵襲做出反應,同時也能很好的保證細作的生命安全。但這些人顯得十分小心,的確,行走在這條道路上,道路兩旁的大山陰森森的聳立著,倘若敵軍提前知道行蹤,在路邊的山上設伏,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畢竟,哪怕是簡單的搜索道路兩旁的山頭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樣的話,前鋒小股部隊行進的速度,只怕比部隊最後面的神衛營都要慢,這八十里的谷道,走上兩天也不見得能走完。

而在這五十名騎兵身後十里左右的,是數百名騎著騾子或驢,手里拿著斧頭、長鋸等工具的男子,他們中間有些穿的背子上繡著一張正待發『射』的床子弩——這是宋軍某幾支神衛營選擇的徽記。但更多的人更像是普通的百姓。在那些神衛營士兵的指揮下,這些人熟練的砍倒、搬開道路上的樹木,甚至還來得及給一些坑窪泥濘的地方鋪上木板。

在他們的身後幾里,則是四五千騎的大隊騎兵。以及隊伍最後方的,拖著火炮的牛車,與神衛十九營的宋軍們。

「十哥,你說這個走法,天黑前能趕到靈丘麼?」

一個三十來歲的神衛營武官抬頭望了望天『色』,天空中細小的雪花『亂』舞著,看不出什麼時辰來,他低聲呸了一下,說道︰「這條道,俺和吳將軍帳下的徐參軍一道,走了四五回,也拿著沙漏計算過時辰,路是難走一點,但並非走不了,天黑前,定能趕到靈丘。」說完,又輕輕撢了下頭盔上的雪花,朝問話的那個武官說道︰「仲禮,你到後頭盯緊點,才走了三四十里,已經扔掉兩門火炮了,振威臉『色』已是很難看了,再出點差錯……」他的這句話都沒有說完,一個守闕忠士小跑著過來,說道︰「陳將軍,範將軍請你過去說話。」

他點點頭,催著那個叫「仲禮」的武官去了,剛轉身上馬,朝著神衛營車隊的中央馳去。

這個男子叫做陳慶遠,乃是宋軍神衛第十九營的都行軍參軍,官至致果副尉,因為行第第十,所以軍中常呼為「十哥」。他口中的「振威」,正是該營都指揮使,振威校尉範丘。宋軍的編制、武階,皆以神衛營最為混『亂』,大的神衛營規模龐大,主將往往以昭武校尉擔任,與一個軍相同;小的則主將不過一致果校尉。而這個十九營,規模雖然不大,但因為裝備了十門克虜炮,主將便也官至從六品上的振威校尉,連個都參軍也是致果副尉。

沒跑多久,陳慶遠便已見著範丘,他騎了一匹黑馬,正微側著身子,和身邊的幾個參軍低聲說著什麼,見到陳慶遠過來,範丘不待他行禮參見,便說道︰「十將軍,你不是與徐參軍去勘了四五回路麼?」

「是。小將……」

範丘卻是沒什麼耐心听他解釋,「一共便只十門炮,一門翻在路旁,一門陷在那破水溝里!他吳昭武是不心疼,一聲令下,扔了繼續趕路。俺老範有甚家當?可是你十將軍回來說了,這條道尚能通車乘的,火炮也走得動。這前半路是好走的,便已丟了兩門炮,後半程你打算再丟幾門?」

陳慶遠被範丘數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也不知如何辯解。此番他們受令到河套蕃軍的吳安國帳下听令,這吳安國乃是當朝名將,陳慶遠也好、範丘也好,都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吳安國說要做什麼,便是什麼。就算是吳安國說要打靈丘,他們雖然心里覺得十分荒唐,卻也無人敢有絲毫的異議。幾個月來,陳慶遠便隨著吳安國的幾個參軍一道秘密勘察地形、道路。他給吳安國的建議,也是謹守本份的,既未夸大,也不曾故意叫苦——這條道路,雖然有一二十處地方比較棘手,但火炮勉強是可以通行的——如果吳安國肯讓他們先在前頭好好修整下道路的話。

但是,今天的這場雪,卻是誰也不曾料到的。而且,陳慶遠也想不到,吳安國根本不準備讓他們好好修整道路,他的命令十分粗魯,卻不容置疑——所有掉隊的士兵也罷、車輛也罷,都棄之不理。道路也只是粗粗修葺一下,能讓車馬通過就成。全軍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證行軍的速度,遇到一些麻煩的地方,他甚至會親自下馬去砍樹。

陳慶遠清楚的明白「不惜一切代價」指的是什麼,吳安國的一個參軍路上不小心從馬上跌下來,摔斷了腿,吳安國冷酷無情的將他丟在了路上——這樣的天氣,如果他不能忍耐著回到瓶形寨的話,能不能活過這個晚上,是很難說的。晚上山間會很冷,還會有野獸出沒。

但吳安國的心卻似是鐵做的。他既然連他的參軍都能拋棄,幾門火炮又算得了什麼?範丘急得跳腳,可他也只敢找陳慶遠來發作。連留下一些士兵在後頭處理那兩門火炮他也不敢。吳安國的命令是一絲都不能打折扣的。

所有跟不上他行軍節奏的東西,都將被拋棄。

這個就是命運。陳慶遠毫不懷疑,如果神衛營成為累贅,那麼吳安國也會馬上拋棄掉整個神衛營。他參加了幾次極度機密的軍事會議,雖然沒有明言,但是他畢竟是講武堂的高材生,也曾經參加過對西夏的戰爭,雖然那時候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低級武官。陳慶遠能夠感覺得到,吳安國肯定制定了好幾種作戰方案,而且其中不止一種,是不包括他們神衛十九營的。

可是,無論如何,陳慶遠都想參加這次作戰。他勘探道路時,最遠到達過離靈丘城不過十里的山上,那城池便建在滱水的東北,扼著這條道路的終點,雖然不是什麼雄偉的大城池,卻也十分堅固,堪稱易守難攻。遼軍的防守也算得上謹慎,在滱水的兩岸,靈丘城外,有許多的村莊農田,因此白天的時候,靈丘的城門是打開的,偶爾這座城市還會接待一些陌生的商人,但進出的人們都會受到嚴厲的盤查。哨探放到了村莊以外很遠的地方,盡管那些哨探經常偷懶,陳慶遠親眼看到他們曾經鑽進一個村莊中,一直到天『色』將晚,才心滿意足的出來,回到城中。

這等程度的松懈是可以理解的,一座本來就不太可能被攻擊的城池,再加上開戰五個多月,這里就從來沒有過任何的戰事。無論是誰把守這座城池,也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將百姓關在城內五個多月,讓哨探們象獵犬一樣時刻警醒。

況且,即使遼軍有這樣的松懈,陳慶遠也懷疑他們能否攻得下靈丘。

從發現他們那一刻算起,遼人的援軍最多兩天就可以趕到,快的話也許只要一天多點,如果有援軍趕到的話,就意味著他們已經失敗——這是不言而喻的,他們事實上也只帶了三天的糧草。很可能,如果一天之內攻不下,吳安國就會放棄,那麼,到時候,他們能做的只能是逃命,他們的火炮,所有帶到靈丘城下的,要麼自己炸掉,要麼就成為遼軍的戰利品。

這看起來是有些瘋狂。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陳慶遠也好,範丘也好,似乎都沒有質疑。一方面固然是不敢,另一方面,他們心里面也沒有認真想過要去質疑這件事。

這其中的原因,僅僅只是因為,他們的主將是那個人。

陳慶遠不想錯過這次作戰也是同一個原因。

他希望自己能在那個人麾下作戰——那個在講武學堂,被視為反面典型,被所有的教官口誅筆伐,異口同聲的譏諷,甚至謾罵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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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慶遠正在為他的火炮被範丘數落的時候,幾十里外的靈丘縣衙,正在大擺宴席。宴會的主人是大遼的靈丘縣令檀迦,他的客人,則包括靈丘縣丞、主簿、縣尉在內,幾乎靈丘縣所有的頭面人物。

大遼的這個邊境小縣,全縣人口只有三千戶。可是與西京道的許多漢人州縣一樣,在靈丘,也有七大勢家豪族。這七家豪強,不僅控制著靈丘全縣半數以上的田地,更加重要的是,每個家族都人多勢眾,並有許多百姓唯其馬首是瞻。因此,靈丘令檀迦從宴會開始,目光就一直沒有離開過這七大勢家的族長們身上。

大約五天之前,檀迦收到耶律沖哥的信件,在信中,耶律沖哥再三囑咐,要他切不可掉以輕心,務必慎始慎終,確保靈丘不失。對于耶律沖哥的杞人憂天,檀迦心里很不以為然。

大遼與南朝不同,即使是在太平中興以來大興科舉,但科舉出身的官員,依然屬于少數。在州縣守令這一級,科舉出身之官員不足三成,其余的,無論是因為族群血緣、門閥勢力,亦或是個人的能力聲望,都可以歸納為「察舉制」。耶律信在西京道經營日久,因此西京的地方守令,絕大部分都與耶律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若在南朝,這種制度必然引發嚴重的地方割據,但大遼制度遠優于南朝,朝廷內倚御帳、宮衛,以契丹、奚部為本,外有科舉文官相維,以渤海、漢人為枝,這種國體政制上的根本區別,讓割據之患,在大遼成為一種微不足道的風險。但在另一方面,在這種制度之下,要讓受耶律信薦舉擔任靈丘令的檀迦多麼尊重他的競爭對手耶律沖哥的命令,那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當年檀迦也曾經跟隨耶律信南征北戰,頗立功勛,且略有智術,否則耶律信也不會薦他去當縣令。因此,對于戰局,檀迦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不願意指責耶律沖哥膽小,但是他過于謹慎,並且對這場戰爭持消極態度,卻也是有目共睹之事。在檀迦看來,耶律沖哥是完全有能力在河東掀起驚天風浪來的,可他卻什麼也不做。五六個月過去了,這場戰爭很可能就要結束了,他卻來要他謹慎小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只是個姿態。戰爭結束後,耶律沖哥需要有所解釋,于是他開始做準備了。

靈丘——休說靈丘城易守難攻,與瓶形寨之間的道路早已廢棄難行,就算宋軍來攻,萬一他守不住此城,還可以退守東南二十里外的隘門天險,那里高峰隱天,深溪埒谷,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宋軍輕易是攻不破的,而蔚州、飛狐援軍,卻可以迅速趕到——可以說,靈丘是固若金湯。而南朝將領,也斷不會如此愚蠢!在檀迦看來,靈丘其實已無戰略價值,宋人要攻大同,自可出雁門或大石谷;就算真要取飛狐,也可以從定州倒馬關北上——又何必舍近求遠,去易取難,來攻打靈丘?就算奪了靈丘,想北進蔚州,還有隋長城與直谷關之險;經由飛狐古道去攻打飛狐——怎麼看都是倒馬關更好走些。

人人都知道,無論是平時還是戰時,靈丘縣,都只是大遼朝一個最偏僻的邊疆角落。它的戶口,尚不及蔚州州治所在靈仙縣的六分之一!這是個被人遺忘的地方,四年前,當靈丘令出缺的時候,就沒有幾個人願意來此,檀迦若非其時已經四十五六歲,四處征戰有些力不從心,兼他家鄉應州渾源縣離靈丘不遠,他也不會願意來靈丘。

而另一個現實,也證明了檀迦是正確的。

戰爭開始後,飛狐每戶抽一丁,征召了約五千漢軍,並有千余騎契丹騎兵協防;蔚州雖平時只有少量兵力,但靈仙縣卻設有宮分軍提轄司,一旦有警,不僅可征召數萬漢軍,還可以隨時征召起數以千計的宮分軍來。而相比之下,靈丘縣卻連一個契丹人都沒有,全是漢軍——準確的說,是所謂的「五京鄉丁」。

這固然與大遼一向的戰爭理念有關——大遼無論是進攻還是防守,都崇尚將大軍集結起來,集中力量,伺機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而不關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尤其是契丹本部兵力有限,條件亦不允許他們四處設防。因此各州縣之防守,遼軍往往采取一種更為靈活的方式。一方面,衛王蕭佑丹設計的制度中,是依靠著各地宮衛提轄司、石烈為骨干,聯合本地部族或豪強來守衛鄉土;另一方面,他們也不到處都駐扎重兵浪費兵力與國力,而是根據敵人的行動而迅速的調兵增援。

比如在和平的年份,盡管是邊界,靈丘縣也沒有駐軍,只有縣尉下面有十幾號公人,還是輪流听差。戰事一起,檀迦就立即征召了三千漢軍來守備本縣。而倘若靈丘遭到宋軍襲擊,附近的遼軍都會向此增援,他們的兵力,也會成倍的增加——從法令上來,大遼是全民皆兵的國家,所有的成年男子,都有參戰的義務。

當然,那僅僅只是法令,執行起來會大打折扣——雖然檀迦理論上可以在靈丘征召上萬的五京鄉丁,可任何人都知道,這是他永遠不可能做到的事。

同樣的道理,靈丘只有三千五京鄉丁守備的事實,也說明了靈丘真正的戰略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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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軍……宋軍若、若是敢來,俺、俺就管叫……叫他有來、無回、無回……」縣尉史香有點喝高了,歪歪斜斜的起身,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大口,高聲喊叫著,「俺跟你們說……說……」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接下來要講的內容,自從七年前史香在縣南的太白山赤手空拳打死一頭狼,這件事情,全靈丘的人都差不多听得耳朵生繭了。不過,史香雖然喜歡信口胡吹,他的自信檀迦卻認為合情合理。倘若宋軍真的是昏了頭,那麼檀迦必讓他們對京州軍[3]的戰斗力大吃一驚。也許在南下的遼軍中,漢軍幾乎不參加戰斗,而主要是做為工匠或者提供後勤補給。但那些主要是南京道的漢軍,若要以為所有的漢軍皆是如此,那宋人就要為他們的無知付出代價。

不提自當今皇帝即位,執政的衛王對國內漢人的態度就由提防而改為拉攏,遼軍南征北戰,其中便多有漢人豪強率領族人、家丁追隨。單論耶律信入主西京道後,殫精竭智的準備與南朝的戰爭,西京道的漢軍,便已不可輕視。耶律信在西京時,曾將如檀迦這樣曾隨軍征戰的漢人部將安『插』到各個州縣,訓練漢軍,並且常常巡視各地檢閱——他的法子,類似于南朝曾經實施過的沿邊弓箭手。從百姓中挑選一部分人出來,平時與百姓無異,也要耕種打獵,只在農閑時進行『操』練——回報則是他們可以免除一部分賦稅。西京一地,本就民風尚武,經過訓練的漢軍,也頗有勇悍之輩。

如今耶律沖哥麾下的漢軍,便有許多這樣的漢軍。

便在靈丘,也有三百這樣的漢軍存在。托靈丘到底算是個邊郡的福,這些人都留守本縣,沒有受征召前往耶律沖哥帳下。有這三百人做為中堅,依托靈丘之天險,縱然只有三千漢軍,檀迦亦有足夠的信心,對付任何來攻的宋軍。

一面听著史香吹噓自己的英雄事跡,檀迦一面將目光落到了一個身著白裘的老者身上,那老者正低頭吃著酒,不經意抬頭,撞見檀迦的目光,驚了一下,旋即諂媚的朝著檀迦笑了笑。

檀迦微微額首,笑道︰「燕翁,前日令郎送來裘衣百領勞軍,燕翁父子如此憂心王事,對朝廷忠心耿耿,堪為全縣表率啊。」

他一開口說話,宴席上立即便靜了下來,連喝多了的史香也識趣的捂上嘴巴,悄悄坐回座中。那個被他稱為「燕翁」的白裘老者滿臉堆笑,用一種討好的聲調說道︰「令君謬贊了,這不過是小民的本份。」

檀迦點點頭,正要再嘉獎兩句,卻听身邊有人干笑幾聲,說道︰「裘衣百領,對燕家來說,原本的確只是九牛一『毛』,不過我听說燕翁因為兩朝開戰,商路中斷,損失不小,燕翁能不計一家之姓之得失,以王事為念,良為不易……」他移目望去,說話的人卻是本縣的縣丞石鄰,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這石鄰就是靈丘本地人,石家是靈丘七大豪強之首,他家有七兄弟,五個在朝為官,便連檀迦這個縣令也要忌憚幾分。那個「燕翁」喚作燕希逸,名字取得十分文雅,但卻是個十分油滑的商賈。燕家經營的主要是羊皮裘衣生意,他家從西京道各州縣的部族中,收購羊皮,然後制成裘衣,轉手賣到南京,由那兒的商販賣給南朝的行商。這是極為暴利的生意,裘衣乃是南朝配備給邊塞禁軍的冬衣,一件羊皮制成的裘衣,南朝官方收購價有時達到二萬六千文甚至更高,而在西京道,一頭羊的價格不超過五百文,有時候幾斤茶葉就可以換一頭羊,而制作一件裘衣僅需要五塊羊皮!因此,不過短短十幾年間,燕家驟然暴富,由原本一個不起眼的小家族,成為僅次于石家的大豪強。而當時所有的商賈,一旦獲利,必要回鄉大肆購買田宅,燕家也不例外,也因此之故,石、燕兩家的矛盾與日俱增,田地劃界、爭奪佃戶,隔三岔五就要鬧上一回,雖然檀迦每每有意偏向燕家,但有石鄰做縣丞,連蔚州刺史也與石家來往密切,結果自然仍多是燕家吃虧。

這時候石鄰幸災樂禍的說這番話,明著是褒揚,實則任人都听得出他包藏禍心。那燕希逸早已是滿臉漲得通紅,反唇相譏道︰「贊公[4]可言重了,我燕家並非大富大貴,比不上尊府家大業大是實,可卻也不曾與宋人往來貿易,靈丘人人皆知,燕家的裘衣賣的是南京千金坊,贊公不會不知道千金坊的大東家是何人罷?」

誰都知道南京千金坊是當今國舅蕭嵐家的生意,但石鄰心機城府都是極深的,燕希逸氣急敗壞的剖白,他卻只是打個哈哈,皮笑肉不笑的說道︰「燕翁誤會了,石某可不曾說燕翁與宋人交通……」

檀迦听著他越說越離譜,離「交通」二字都說出來了,心中更是不悅,打斷石鄰,大聲笑道︰「說這些沒用的做甚。皇帝陛下南征,不日就當凱旋,到時候,南朝還得重訂盟誓,我們靈丘也一樣,日子還是照樣過。不過在此之前,須得防備萬一。這既是為了效忠王事,亦是為了本地安寧。諸公大多生在太平,楊氏之『亂』,靈丘也僥幸逃過一劫,是以諸公不曉其中利害,但本縣卻是軍旅出身——果真要是靈丘失守,那便是玉石俱焚。我等于宋人,乃是敵國,攻下敵國的城池,領兵的大將,都要犒賞將士,如此才能激勵士氣,燒殺搶掠,在所難免……」

說到此處,檀迦有意停頓了一下,環視諸人,滿意的見到眾人臉上都『露』出害怕擔憂之『色』,方又說道︰「因此,本縣還是那句話,小心駛得萬年船。朝廷的規制,諸位都是知道的,數日前,本縣收到西京都部署將令,要重修隘門關,這筆款項,便要靠著諸公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說完,檀迦有意不去看目瞪口呆的眾人,朝主簿打了眼『色』,主簿立即會意,站起身來,高聲說道︰「下官粗粗算過,修葺隘門關,若民夫自百姓中征發,其余開銷,大約兩萬貫便足矣……」

檀迦嗯了一聲,目光移向石鄰,石鄰卻假裝沒看見,低著頭不吭聲。其實五個多月來,靈丘並無戰事,縣內豈止是檀迦,實是根本沒有人相信宋軍會進攻此處。石鄰也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所謂修葺隘門關雲雲,不過是檀迦借機斂財而已。檀迦雖是漢人[5],卻自視是耶律信部將,平素便和石鄰不甚對付,這次明擺著連著他石家一起敲詐,更不用提分一杯羹了。石鄰心里知道厲害,如今是國家用兵之際,大遼制度,文武一體,縣令即是守將,他自是不敢做仗馬之鳴,惹禍上身,可是要他帶頭掏錢,那他也是心有不甘的。

檀迦見石鄰裝聾作啞,心中更怒,只不便發作,只得權且隱忍,目光轉向燕希逸。那燕希逸明知道石鄰若不說話,檀迦必然要來『逼』自己,但被他目光盯到,仍是嘴邊的肌肉一陣抽搐,他心里肉疼得要死,可要在靈丘與石家斗法,檀迦卻是得罪不起的,當下強忍著心中的疼痛,在臉上擠出笑容,起身諂笑道︰「為朝廷效力,小民不敢後人,這修葺隘門關,亦是為了全縣軍民之安全,那個……那個,小民願捐……願捐五千貫!」

他話音一落,席間亦不由發出陣陣驚嘆之聲。檀迦一直聚精會神的听著他說話,待他口中吐出「五千貫」之時,臉上亦不禁『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比他預想的數額,實是多出不少。其實兩萬貫之數,在靈丘是有些駭人听聞,檀迦亦不過虛開一數目,能敲到一半,檀迦亦已心滿意足,誰知燕希逸一開口便出五千貫,這如何能不讓他喜出望外。

便連石鄰也是被燕希逸給驚到了,他呆呆的看著燕希逸,嘴里喃喃說道︰「五千貫……」

這時檀迦卻不再客氣,轉過頭望著石鄰,冷笑著問道︰「燕翁肯出五千貫,贊府呢?」

石鄰臉上的肉抽了好幾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咬著牙說道︰「下官,下官雖不似燕翁財大氣粗,亦願出一千貫!」

有了這二人帶頭,這七大豪族或出八百,或出一千,再有一些次一等的富商、莊園主幾百貫的捐納,那主簿取了紙筆記錄,不多時,便已募得緡錢一萬五千余貫。檀迦這才高高興興的放了眾人回去。

那石鄰卻並不忙走,等到眾人都散了,見檀迦也起身要往後堂,忙快步上前,抱拳說道︰「令君,留步。」

檀迦停了下來,轉身見是石鄰,他此時雖然是心情大好,亦忍不住譏道︰「贊府有何指教?」

「不敢。」石鄰臉上一紅,卻仍是繼續說道︰「下官雖知此時非進諫之時,然事關緊要,仍不敢不言。」

「有何事,贊府盡管直說便是!」檀迦語氣已經有些不耐煩。

「如此下官便直言不諱了。燕希逸外忠內『奸』,還望令君多加提防。便在一個月前,有人發現在燕家莊有可疑人物出沒……」

「一個月前?可疑人物?」檀迦愣了一下,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那時如何不來報知?」

「下官亦未曾拿著實據……」

「便是說不過是捕風捉影之辭了?」檀迦心里暗暗松了口氣,板著臉對石鄰訓道︰「既未有真憑實據,當時不言,此時卻來稟報,贊府莫不是妒忌燕家?」

「令君說笑了,下官雖不才,卻不至于與商賈卻較甚什麼高低。」檀迦不肯見信,本也在石鄰意料之內,但他說話如此不留臉面,卻也讓石鄰十分不樂,縣丞在一縣之中,乃是佐貳之官,地位也是極高的,他平素便不甚懼怕檀迦,此時更是拂然不樂,道︰「令君信則不信,不信下官亦無可如何。只是燕家產業,下官素來亦頗曉其底細,富則富矣,若是五千貫之鉅,只怕是連壓箱底的錢也拿了出來,此是大違人情之事……」

「若依贊府所言,燕家是要一『毛』不拔,方顯忠信?」檀迦譏諷的反問道,「便果真如贊府所言,如今守城兵丁中,燕家族人、家丁、佃戶,不下五百,本縣又當如何處置?莫非是要問個輸錢過多,不合人情之罪,將之逮捕下獄?這五百余眾,亦問個從逆之罪?」

石鄰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只喃喃說道︰「這倒不必。下官只是請令君加意提防……」

「那本縣知道了。」檀迦不耐煩的揮揮手,道︰「贊府若無他事,便請回罷,宋人雖必不敢來,然防備不可松懈,西邊靠近故道幾處地方,全是贊府族內產業,還要督促得勤一些,令其時時備好狼煙,以防萬一。」

「是。」石鄰方躬身答應,檀迦已是轉身走了。

石鄰在檀迦這邊討了個沒趣,燕希逸那邊,卻也並不安逸。

他自出了縣衙,就顯得憂心忡忡,也不與旁人招呼,上了馬車,便即回府。然而回到家里之後,同樣也是坐立難安,家人稍有小過,便引來了一頓打罵,哪兒都安生不了,最後干脆將自己關在賬房內,拿著算籌,在那兒擺來擺去。

燕希逸雖然沒有提起,但燕家上下,很快便也知道了他在縣衙認捐了五千貫的事情,這樣一筆巨款,將一族的人都驚呆了,眾人都知道了燕希逸究竟為何煩惱,更是沒有人敢去討沒趣。因此,進了賬房之後,燕希逸倒是清靜下來了,只是耳根清靜,心里卻不清靜,將算籌擺來擺去,也算不清這筆生意是虧是賺。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才听到賬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他抬頭正要呵罵,卻見是他的幼女佩娘端著一個盤茶水點心走了進來,燕希逸共有七子十女,佩娘是最小的一個,雖屬庶出,卻長得冰清玉潔,聰明解人,他四十五六歲時得此明珠,不免十分寵愛,這時候他心情已平復許多,又見是最寵愛的小女兒,呵罵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望著她在面前的桌子上擺好點心,斟滿熱茶,送到他手上。

燕希逸接來茶碗來,輕啜一口,卻終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將茶碗放回桌上,愁眉不展。卻听佩娘輕聲笑道︰「燕雀南飛,亦是天理,爹爹又何必憂慮過甚?」

猛听到此言,燕希逸渾身都哆嗦了一下,一雙眼楮瞪得大大的,望著佩娘,顫聲問道︰「你說什麼燕雀南飛?」

佩娘抿嘴笑道︰「難道爹爹不是憂心歸明[6]之事麼?」

「歸明?」燕希逸臉『色』頓時煞白,「甚麼歸明?休要胡說,我不過是在擔憂今日縣衙所議之事……」

「五千貫倒也的確是筆大數目……」佩娘笑著點頭。

賬房之內,突然沉寂了一小會,燕希逸到底還是忍耐不住,終于又問道︰「你方才為何說甚歸明?」

「爹爹若不願說,佩娘不提便罷。」佩娘輕聲說道,「不過,八月底的時候,我記得爹爹曾與大哥一道,出過一次城。回來的時候,卻是從莊子里運了幾車布帛雜物回來,車子是從後門進的屋,然趕車的幾個人,佩娘此前卻從未見過。」

燕希逸微微嘆了口氣,他以為瞞得天衣無縫的事,沒想到還是有破綻,他這女兒,自小只要見過的人,一面之後,便牢記不忘,他燕家的人,還的確沒有他女兒不認得的。

「其中有個趕車的,氣度舉止,依佩娘看來,便是找遍靈丘,亦沒有這般人物。」

「那是大宋吳安國將軍的參軍。」燕希逸這時也知道隱瞞無意了,「此時還有旁人知道麼?」

「爹爹放心,佩娘知道輕重的。」

「我也是一念之差,貪心作祟,如今悔之莫及。」燕希逸長嘆一聲,「當日有人找到我,說有一筆大買賣,我一時不察,便墮其轂中。原來宋人早將靈丘虛實,『模』得一清二楚,便連我家與石家打過多少官司,都清清楚楚。去了之後,我才知道是要我作內應,宋人當日給了我三百兩白銀,一道空名敕,封我做朝散郎、靈丘縣令,我當時便一口拒絕,我燕家世世代代為大遼子民,這無父無君之事,又牽涉滿門兩百多口的『性』命,這豈是好頑的?誰知宋人『奸』詐狠毒,說要我不答應,便要將此事宣揚出去,我既與他們見過面,那便是有口難辯。我燕家與石家勢同水火,姓石的一家更不會放過我們。到時候,也是白白枉送了兩百余口的『性』命。我被『逼』無奈,才上了賊船,如今不僅愧對列祖列宗,更要連累了一家老小……」

「既然事已至此,爹爹更有何疑?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休說我燕家本是漢人,爹爹率一族歸明,祖宗必不責怪。便以時勢而論,女兒也曾略識文字,讀過些爹爹從南京帶回來的宋朝報紙,大遼雖然中興,以國勢而論,卻恐怕是大宋要更勝一籌。如今大遼興師南犯,看起來咄咄『逼』人,最後卻未必能討得了好去。我燕家此時歸明,未為失算。如今一家禍富,便全在爹爹一念之間。若要歸明,便狠下心來,獻了這靈丘城,從此我燕家在靈丘便是說一不二;若其不然,此時向檀將軍告密,亦為時未晚。設下埋伏,引宋人上當,亦是大功一件。不求封賞,將功折罪,總是可以的。檀將軍與石家素來不和,他立下這樣的功勞,絕不至于忘恩負義,加害爹爹。」

燕希逸听這個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兒與自己剖析利害,竟一句句都擊中自己的心思,心中亦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此時心里猶疑的,也就是歸遼歸宋之事,對于燕希逸來說,這恐怕是他一生之中,所做的最大一筆生意。他賭的,不僅僅是靈丘一城的勝負,還有宋遼兩個國家的勝負,象靈丘這種彈丸之地,即使宋軍一時贏了,若整個戰局輸了,那最終宋軍還是只有拱手歸還給大遼——到時候他就只有背井離鄉一條路可走。人離鄉賤,倘若離開靈丘,宋朝也不會如何優待他這種背叛者,這一點,燕希逸活了六十多年,心里面是十分清楚的。

「……爹爹乃是一族之長,不管爹爹如何選擇,大家也不會抱怨。燕家的命運,本來就是依托爹爹的……」

幼女的話,讓燕希逸心里感到一股暖意,可是,他心中依然猶豫得厲害。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不斷的搖擺著。

此時,賬房外的天空,已經暗了下來,燕希逸站起身來,想要去點一盞油燈,但他剛剛起身,忽听到自西城方向,傳來刺耳的號角聲。

父女倆不約而同的轉過頭,驚愕的望著屋外。

一個家人跌跌撞撞的跑到賬房外面,顫聲稟道︰「員外,宋人……宋人打來了!」

[1]按︰瓶形寨(即平型關)至靈丘道路至宋朝已經不通,此據沈括《夢溪筆談》二四之記載。

[2]按︰即唐河上游。

[3]注︰即五京鄉丁。

[4]注︰對縣丞的尊稱。

[5]按,檀迦或雜有鮮卑、沙陀血統,然在遼國,亦被視為漢人,其本人亦以漢人自居。讀者不必駭怪。

[6]注︰歸明,指投奔宋朝。棄暗歸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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