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恕突然縱聲長笑起來。
笑聲已有嗆然之意。
「鏡娉呀，鏡娉，你若要走，何必拿朕的臣子壓朕。」他仍然在微笑著，揮袖道︰「準。」之後是他眼中隱隱的潛藏的卻是溫柔焦躁、絕望又祈求之情感，只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鏡娉微微閉了下眼楮，覺得胸膛里蕩漾著痙攣一般的疼痛。
「走，走了就不要再回來。」子恕接著冷酷的掀起了嘴角。
一切都成定局，相子與百里懿，阿九尷尬的立于一邊。
「臣——」相子結舌，想走，卻找不到借口。
「你退下。」子恕毫無表情的說著。
鏡娉緩緩抬眸，她這一生最大的痛苦，是他帶來的。
她一生最大的悲哀，是他給她的。
這幾天，她常常想，要是沒有了子恕的愛，她會是什麼樣子，她會不會更快樂一點。
甚至，她的孩子就不會死。
可是，那些都沒有用，因為她的生命中已經有了他。
如今，子恕絕望如死水的這個樣子，在她的面前，她應該是高興的，開心的。這種絕望的痛苦，他也終于知道了，不是嗎？
可是，她偏偏有一種想要哭出來的沖動。
而且她也自由了。
從此，天地之大，任由她而去。
「鏡娉，天地之大，不見得會有你容身之處。」子恕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麼，冷冷的開口，「你自小長在皇宮，離開這座皇宮，你當真能生存？今天，你與朕決裂，當真能得到幸福，當真能得到你想要的完美。此一去，記住——」子恕俯身，冰涼的指如同蛇游曳在她的臉上，「記住，你的退路已全無。朕倒要看看，有哪個男人能為了一個女人拋棄一切榮華，一切權勢地位……」
激烈又鈍重的疼痛讓鏡娉的理智全都回來了，以一種抽離一般的冷靜，她靜靜看著子恕。
烏黑的發，英俊的面孔，烏黑明亮的眼。
愛的極致和恨的極致幾乎無法分辨的，掠奪與被掠奪、征服與被征服。
誰也沒有再說話，幾乎留下來的每個人都快被壓抑得不能呼吸。
鏡娉沉沉嘆了一口氣，雖要走，也不希望兩人如此這般。
跪在地上，她輕輕的開口，「傳說，女媧造人時，有一種人她忘記了裝上心。無心就無愛……無心人混跡紅塵，逍遙快活，可他卻不會愛人，他會假裝愛你，假裝到他自己有時候都無法分清真偽，但是，只要利益相牽他就會毫不猶豫的舍棄。于是他的愛人無法忍受，跑去祈求女媧，女媧憐憫她的痴心，告訴了得到無心人愛的三種方法。」
鏡娉的聲音已經開始了顫抖，「第一種，親手織一件錦衣，衣裳上面不能有縫口，也不能用針線，把這件錦衣穿到了無心人的身上，她就會得到他的愛。」
子恕眸色一閃，雙拳緊緊的握起。
鏡娉無聲的笑著，像是被關在黑暗牢籠中的野獸哭泣般的笑著，「第二種，找到一塊土地，必須位于海水和天空之間，不能與天空相連，也不能和海水相接，找到了她就可以成為他的摯愛。」
「第三種……」鏡娉說到這，停了下來。
可是子恕卻連問也沒問。
只是嗤笑一聲︰「無稽之談，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鏡娉身子一晃，沒有再說話。
良久，阿九見鏡娉面色愈來愈卡白，忙使了眼色讓自己的隨侍宮女上前，兩名小婢女忙一左一右扶她，未曾想起改口，低聲道︰「皇後。」
「呯！」子恕手掌猛擊幾案，怒喝道︰「你們還喚甚麼皇後，她已不是南詔的後！」
宮女嚇得渾身哆嗦，連連應是。
子恕冷笑，目光如利刃，指向鏡娉道︰「你既已非皇室之人，還有什麼資格再呆在皇宮中？」說著，高聲朝外喚道︰「來人！」
外內隨著的禁軍首領立時帶著數名侍衛應命。
子恕冷笑道︰「將這婦人逐出宮去！」
禁衛首領大驚，口上是答應著，人卻立在原地不動，眼神左瞅右看，既觀子恕神色，又看皇後的表情。
窗外一陣雷聲突然響過，烏雲也鋪天蓋地的隨著突起的風遮了過來。
昏暗中，閃電映照在鏡娉的面容上，微乎其微的一個笑容也變得異常明亮，淺道︰「皇上所言有理，我本該自行出宮，不敢有勞皇上與將軍。」
說著，她的目光又緩緩移在子恕身上。
她雙眸如秋水，無喜無怒，無哀無愁。
曲身緩緩施福︰「皇上，保重。」
說完，她轉身，空手離開了這個地方，外面的雨滴開始落下，冰涼的滾落在鏡娉的臉頰上。她能感到血管里流著的東西在哭泣，能感覺自己的心髒在哭泣，可是她的眼楮卻沒有哭，是連哭都無法哭出來。
她得到了，同時也舍棄了很多。
「皇上。臣妾告退。」阿九一福身，就想急急的往外跑。
「你給我站住。」子恕的面色異常蒼白，沒有一絲血色，那張原本敦和，威嚴，清澈的眸子在看著鏡娉的背影時隱隱的多出了一種淺淺的怨恨。
「誰也不許去管她。」他看著鏡娉的背影沉聲吩咐。
鏡娉身上的衣物隨風飛舞，在雨中如同翻飛的蝶，就像隨時要被砸落在地。
阿九忍住淚，動也不敢動。
直到鏡娉的身影消失在中宮，消失在轅門外，子恕依舊動也不動的站著，眨也不眨的看著鏡娉消失的方向，如同一尊雕塑。
大殿外，淺淺一陣喧嘩。
有急切的腳步聲沖了進來。
直到听到孩子的哭聲，子恕這才微微的回過神，回頭才看到是紫春抱了阿莫急急的趕了進來，看到這一室的沉寂，與外面雷聲中漸急的雨勢，急的一跺腳，沉沉的嘆道︰「你們這是何苦呢！」
阿九把手放在唇邊，想哭再也哭不出來了。
這冰冷的宮中只有她一個人了。
「阿九，以後阿莫也是你的女兒，你好好帶著她吧。」子恕的聲音突然響起。
阿九陡然抬眸，看著子恕，又看看襁褓中那薔薇花一樣美麗的阿莫，小小的孩子都細弱的哭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