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來。
只是，阿九與百里懿到底是晚了一步。
他們到的時候，中宮已有喜鬧之聲。
是子恕，子恕回來了！
阿九不禁心驚，前方戰事已歇，可子恕也沒有一聲不響回來的道理。萬般思緒在心頭，她拉了百里懿站在了中宮的樹蔭後。
只能看著鏡娉玄色的裙擺迤邐在烏磚的地上，猶如一朵盛開在黃泉岸邊的彼岸花，搖曳著，掉落了墨色的花瓣。
遠遠的，听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只看到了子恕上前拉住了鏡娉的手。
鏡娉抬眸，沒有任何表情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回宮，第一個來的地方竟然是中宮。
他的手依然是那樣的溫暖。
鏡娉的手指卻是四季冰寒，更何況此時又是年關，天氣業已轉寒。
詩經中有一句詩，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此時此刻他牽著她的手，其中已經摻雜了太多的東西。
他扶她坐下，而他則慢慢走開了，站在窗子前，外面透進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平日意氣風發的眼已是略顯黯淡。
一旁宮人機警的奉上了手爐，她蒼白細瘦的手指捧著裹著織錦套的手爐。在溫暖一子後，便緩緩閉上了眼，那如鴉翼的睫毛輕輕的顫抖著，在眼下留出了一抹深青。
「你還好嗎？」然後，他回身望著她，那眼神，如此的復雜，但卻是很疲憊的樣子。
「勞皇上掛念，臣妾惶恐。」她張開那美麗的眼，眉眼間涌起的是一種類似諷刺的神態。
「有必要這樣和我說話嗎？」
鏡娉微微一笑，「難道皇上回來不是看我的嗎？」那聲音懶懶的，卻尾音上轉。她並未回頭，只是靠著躺椅淡淡的問。
子恕眉心微跳，不動聲色走上前去，在她身邊坐下，笑問︰「這胡說的是什麼？」
「胡說？」鏡娉緩緩闔目，不再看他。
子恕又笑笑，再問︰「這是怎麼了？」
「你是看我還睜沒睜開眼楮，是嗎？」鏡娉痴痴地低笑，「莫非，當真是你們男人的那顆心，生得與女人不一樣呵。原不是肉長的，是石頭。明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還護著，子恕，你保佑她不要到我面前來，否則，我會像阿九一樣，將她碎尸萬段……」她如夢囈一般喃喃自語，竟似陣芒。
她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子恕心底頓緊，面上笑容漸漸斂去，只盯著她，「你就這樣不信我。」
鏡娉嗤笑，陡然睜開了眼，「別再讓我相信你，不要再說這樣的鬼話，好不好？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回來是看我這個皇後還在不在？哈哈。」鏡娉突然怪笑起來，「我是想走，南詔的皇後出走，將是怎樣的奇聞……」她說著，笑著，竟然流出了眼淚。
兩兩相對，驟然成寂。
她仰面，透過淚水朦朧，看那個她甚至暗想相許的男人，他眉宇堅毅冷峻的似一塊冰鐵。曾經那些溫柔笑語，又在哪里？
她眸光閃動，一片哀色。
但他卻只看著她，片刻，還她一個慣常微笑。「你想太多了。你只要跟著我，不就好了麼。身為皇後，鏡娉，你真是太追求完美了，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心想，不光是我，人心都是一樣……」
他伸手，拭她面頰濕痕。
肌膚相處那一剎那，她卻猛揮開他，力道之大，讓子恕駭然。
「你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她忽然開始歇斯底里，像一只暴戾無常的雌豹，生氣時候起身，她似乎站不穩，搖搖欲墜。
子恕一把擒住她雙腕，拉住她，以免她滑倒，她卻奮力掙扎著，一口狠狠咬在他小臂。
她死咬著，絕不松口，恨不能生生撕咬下一塊肉來，眼底狂亂翻涌。
子恕便任由她咬著，一言不發，只是擰眉。
又是許久，她終于松懈，淚卻又落了下來，和著鮮血，滾落下去，滴滴的。
「你可舒服了？」子恕問。
聲音沉穩，眉目無波，到底面上還是晦暗不明。
見鏡娉不言，他驀然發問︰「你究竟想要什麼？想要我怎麼做？我們真的要到了這種地步嗎？」
鏡娉慘然而笑，緩緩回過頭來，呆楞了許久，緩聲道︰「要什麼，要我的孩兒活過來，你能辦到嗎？」說著，子恕的神情突然轉變成了一片衰色，鏡娉看著，忽然憶起姑姑走時，先皇也是這般神情，苛責的話突然說不出口，「如果我們身在百姓家，那我們就無須如此了。」
子恕眼光閃了閃，臉上突然毫無表情。
「另一種光景不見得適合你我，百姓的日子比你想象的要難過許多。鏡娉，抓住手中所有的，才是幸福，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明白？」子恕無奈的說。
「夫婦恩愛，生活祥和，粗茶淡飯也是人世間幸福的極致，你……終是不懂……」
子恕沉嘆，正欲要說些什麼，冷不防，卻听堂外方公公道︰「陛下，段妃在景福宮突然暈倒！」
子恕雙眼一沉，到嘴邊的話也拋去不知哪里。
「段妃怎麼會突然暈倒了？」他一邊問，一邊擦了擦鏡娉滿是淚痕的臉，慰哄得拍拍她，「鏡娉，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好不好？」
他眉眼間疲憊頓顯，不等鏡娉回答，起身離去。
他松了手，鏡娉只覺身子頓時沉浮。
她望著他背影，唇齒苦澀腥甜。
那是血的味道，是他的血。
巧兒忙上前來伺候她擦身梳妝，她卻連氣都沒法出，直到氣盡力竭。
誰知道，子恕前腳走，阿九後腳就進了門。
鏡娉先是詫異，接著扯出笑容，還沒來得及說話，阿九已經撲到了她的面前，慌不擇言道︰「你不要說話，听我說。你曾經對我說過，你早已把我當做親妹妹，若是將來，我有事求到你，你一定會答應，是不是？」
「阿九，你這是怎麼了？」鏡娉的嗓音中仍然是不能掩飾的沙啞。
「你先說是不是？」阿九急切的問。
鏡娉嘆了口氣，緩緩的點頭。
「那好，我求你離開皇上。」阿九咬唇，沉聲的一字一句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