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七十四

作者 ︰ 老工農

七十四

劉喜把從鼠洞挖到的碎玉米扔到屋地上,急忙去了何守道家,向他打听去清河礦該坐哪趟車,正趕上何守道也要出門兒,便答應和劉喜一塊兒走。

劉喜提出當天走,何守道問他為啥這樣急,劉喜覺得何守道不是壞人,便把打馬向偉的事情說出來。何守道把屋里屋外看了一遍,然後說︰「還是光棍好,丟了沒人找,當天走就當天走,人走家搬,沒有掛牽。」他讓劉喜回家收拾一下,兩個人在南甸子上會齊,抓點緊,能趕上去清河市的火車。

何守道最近沒往外跑,原因是受了傷,胳膊同繃帶吊著,腿也瘸。他說是從火車上摔的,村里的孩子們都相信,但成年人產生懷疑,吳有金說得更直截︰「什麼摔的,胡說八道,我看是偷東西失了手,被人抓住打的。」

要說何守道是小偷,很多人說他冤枉。他搬到劉屯,沒動過別人一針一線,也沒動過隊里的一草一木,和羊羔子、孫勝才不一樣,村里沒人防備他。

自從羊羔子和孫勝才偷了馬榮的蘆花雞,這兩人也從此被村里人印上污點,雖然這種污點和政治上的污點不一樣,不剝奪人身權利,但一些人也像防賊一樣防著他倆。孫勝才進了城,月兌了干系,哪家丟雞丟鴨都懷疑羊羔子,有人丟了雞蛋,也以串門兒的方式到他家看看。羊羔子也看出這一點,但他不在乎,仍然干著順手牽羊的把戲。後來,羊羔子以烈士後代的身份扛起造反大旗,成了文化大革命的骨干,地位的提升也帶動覺悟的提高,他暗暗發誓︰「對那些不值錢的東西假裝看不見!」但是,在大的利益面前,羊羔子還是不能手軟。

今年雨季,隊里的豬圈被澆倒,羊羔子以給隊里往回找豬的名義把豬崽抱回家,被大胖子看見,用取笑的方式對他說︰「你這個劉永烈也是空有其名,革命這麼些年,還改不掉laomao病。」羊羔子瞪起眼,怒斥大胖子︰「是不是你爹一摘帽你就陽棒?要那樣,還給他戴上!以後你對革命者說話要注點兒意,不能隨口亂咧咧。我是從隊里拿回個豬崽,那不是偷,只能說是盜,你懂不懂?」

羊羔子不識字,也不完全懂得「盜」的含義,只知道小偷是小人,而「大盜」形象很高大。評書上講,那些行俠仗義的英雄多數是汪洋大盜,值得崇拜。就眼前的事來說,馬榮就抱回兩個小豬崽,誰敢問?你大胖子說句風涼話試試?馬榮雖然談不上俠客,最起碼比你大胖子強。

劉屯人仍然繼承古樸的民風,外地人在此路過,會向村民討口水喝,村民們不但把水燒開,甚至用熱湯熱飯招待,貪黑走不開,村民們會把土炕燒熱,讓素不相識的過路人留宿。由于以後的諸多原因,人員變得復雜起來,但是,生產隊的大坑上,還常常睡著去火車站的過路人。

劉屯的房屋都很簡陋,很少有人家上鎖,就是有鎖也是擺擺樣子。夏天熱,睡覺時都是開門開窗,沒發生行竊,沒人干亂七八糟的事。如果年景不是很壞,幾乎家家養雞,雞架設在柴垛旁,不加防護,雞可以隨意出入,只要看住黃鼠狼,就不會丟雞。母雞把蛋下到別處,鄰居會主動送回。羊羔子和孫勝才偷馬榮家的蘆花雞,是村里罕見的事,怪不得馬榮大動干戈。在劉屯,有兩種人最叫人看不起,一個是小偷,一個是搞破鞋,被文化人總結起來叫男盜女cang,誰家出了這樣的事,幾輩子都被人講究。

隨著社會的進步和經濟的發展,視野開闊和思想覺悟的提高,人的認識也在悄悄變化,便產生偷貓偷狗不算賊的說法,繼而發展到偷瓜偷果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偷情之事,也常有發生,都習以為然,誰也顧不得恥笑誰。

劉屯人曾經恨過大鼻子,不但是恨,而且怕,特別是女人,把大鼻子看得比瘟神還可惡。後來有人考證,說恨大鼻子是源于沙俄對中國的侵略戰爭,最嚴重的是那次俄日作戰,外國人不但在中國大地上殺戮,還禍害中國婦女。當時的年輕女人為了避災,都往臉上涂草木灰。後來大鼻子建立了偉大的社會主義共和國,幫助中國人打敗小日本,為了中國人民的革命事業,還派出專家來支援建設,中國人尊敬地稱起大鼻子為老大哥。接近他們的女人不涂草木灰,而是擦胭抹粉,不但敢和他們握手擁抱,還以挎著外國人的胳膊為光榮。

劉屯人沒見過黃皮膚女人挎著白皮膚的大鼻子,這些事都是听劉佔山說的,劉佔山把那些女人捧上天,讓一些男人生出酸溜溜的感覺。

後來,大鼻子修了正,老大哥變成階級敵人,劉屯人跟著批修,在批修的同時又在斗私。既然是捍衛人民利益的革命者,就不能存有半點兒私心雜念。把斗私批修喊得最響的當屬馬榮,而且有了發揮,叫做斗批私修。他這樣解釋︰「我們都是集體的,集體的東西也是我們的,跟集體,誰也不能保留私心。媽啦巴,以隊為家,缺啥拿啥。」不過,不保留私心的民兵排長也不是一視同仁,缺啥拿啥的也只能是少數人。劉永烈大名鼎鼎,拿隊里的東西也要以偷論處。羊羔子不服氣,和馬榮產生隔閡,偷著給馬榮的罵名升級,由老狗變成老狼。

別人把隊里的東西弄回家叫偷,羊羔子叫盜,而馬榮則叫拿。馬榮把隊里的兩個豬崽拿回家,還振振有辭︰「豬圈倒了,我不拿別人也得拿,讓我們貧下中農拿走,總比壞人偷走強。媽啦巴,要讓四類偷走,這些豬崽就成了地主資產階級的幫凶。」這話傳到鄰隊劉昭義的耳朵里,氣得他結巴半天兒才憋出一句順溜話︰「世界上有個加拿大,我們中國叫拿大家。」

階級斗爭快速深入,人的思想觀念發生突飛猛進的變化,以偷為恥的劉屯人,現在也能把偷的性質明確區分。偷個人東西叫損賊,最沒出息,被人看不起。偷隊里的東西沒人笑話,還有人追隨。偷外隊的東西會讓人高看一眼,在村里也能揚眉吐氣。但是,事情總有正反兩個面,揚眉的背後是巨大的代價。偷外隊風險大,被逮住要挨打,鼻青臉腫是平常事,重者被打斷腿。偷本隊風險小一些,和四類一起游街的滋味兒也不好受。偷個人沒風險,但是很難得手,而且會遭到痛罵。同樣是偷,既有光榮和羞恥之分,又有挨罵和痛打之別,互相矛盾。心里感到光榮者,往往身上受苦。

何守道身上受苦,在家眯了一個月才勉強扔掉拐棍兒。

他是在火車上作案,用手掏別人的錢包。何守道的所為,劉屯人也有所知曉,但人們也能把這種掏包的行為和被人唾棄的小偷區分開。他是偷外地人的錢,而且偷的文明,村里不但沒人鄙視他,還起個好听的名字叫「小捋」,孩子們看他穿得整齊,說他有能耐,包括劉喜在內的淘氣包都喜歡跟著他的轉。

劉喜把挖電線桿子時母親給他的零花錢都帶在身上,在甸子上等到何守道。

何守道臨出門兒特意打扮一番,頭頂前進帽,身著中山裝,腳上穿的是一雙白色籃球鞋,剛剛用粉筆涂抹過。他鼻梁上架著墨鏡,擋住兩只機智的黑眼楮,看上去像位紳士。只是他背的印有「為人民服務」的黃書包太土,和他這身行頭搭配起來,顯得不倫不類。

相比之下,劉喜的衣著可謂寒酸。母親給他新做的對襟黑棉襖,已經開了兩個紐扣,前襟和袖頭被鼻涕抹得變了色,陽光一晃,映出光亮。棉褲被樹枝刮出幾道口子,雖經母親縫補,還有棉花露出。棉鞋是嫂子楊秀華新做的,做得精巧,卻戧不住劉喜穿,一只鞋的前臉兒開了花,另只腳的拇指鑽到鞋外。天氣還不算冷,可兩只手在挖鼠洞的過程中被凍腫,像兩個發起的小饅頭。

雨雪停,太陽露出笑臉,西北風不願和昔陽做伴,跟著流雲溜走,一道晚霞布上天空。

通往小南河的土道泥濘濕滑,何守道和劉喜選擇在荒甸子上走,踢飛草茬子上的冰渣,弄得鞋里濕涼。

劉喜回頭看村子,影影綽綽地看到馬榮出了家門,他擔心馬榮到家里去鬧,仔細一琢磨,把心放下來︰「馬榮有些怵大哥,又有二哥頂著,大不了母親向他賠個不是,再答應踢我幾個 根腳。」劉喜小聲念叨︰「讓馬榮老狗等著吧,到踢我 根腳的時候,黃瓜菜早涼嘍。」他一高興,在草甸子上蹦起來,邊蹦邊唱︰「嘿啦啦啦,嘿啦啦……」

何守道拽住劉喜,大聲叫︰「不許唱這破歌!」

劉喜瞪他一眼。

何守道說︰「你這是反動言論,讓馬榮知道,得把你抓起來。」

「你胡說。」

「我咋胡說?你把修正主義叫老大哥,這是什麼性質?你念過書,應該知道。」

劉喜不言語,他覺得這個不務正業的小捋也學會裝腔作勢。

何守道瞅著劉喜,墨鏡里藏著奸笑,裝作很得意的樣子說︰「這回好,咱倆也不用出遠門兒了,我回村,把這事報告馬榮,保證立功,說不準獎勵我一麻袋高粱,省得再出外找食兒了。哈哈!你劉喜幫了我大忙,我的吃飯問題解決嘍!」

何守道往回走。

劉喜沒理他,自己往南走。

何守道喊住劉喜︰「我這話你別不當真,馬榮想抓你,你就是逃到清河市,也要被抓回來。你是小孩,再能耐也逃不月兌無產階級設下的天羅地網。」

劉喜變得迷惑,心里想︰「這何守道算什麼小捋?就是損小偷!見利忘義,還裝假積極。」

何守道返回身攔住劉喜,笑著說︰「這麼著劉喜,我的白球鞋被泥水弄髒了,你給我擦干淨,我就不給你匯報,這叫私了,還領你去清河礦。」

劉喜盯著何守道。

何守道見劉喜不動,他又說︰「給你五秒鐘考慮時間,你要不擦,我就回村找馬榮。」

劉喜把泥鞋踩到何守道的腳面上,為了解恨,他又蹭了蹭。

何守道想不到劉喜會這樣刁,生氣地瞪著他,劉喜一臉嘻笑。

看到劉喜笑,何守道把墨鏡拿開,對劉喜說︰「看來你這小子心眼兒真不少,壞心眼兒只有一個,你把這一個壞心眼兒放在好心眼兒的上面了,好心眼兒你都留起來,總用這一個壞心眼兒,這樣好啊,在世面上能混得開。我這個人哪,也有壞心眼兒,只是好壞心眼兒交叉用。實話對你說,我是個三只手,每年就干那麼三兩次,不是偷雞模狗,而是拿有錢人的錢包。人活在世上,就圖個吃穿唄,吃飽喝足了,再想著掛馬子,就這麼點兒活頭。我說給你打小報告,那是逗你玩兒,我要有那麼高的政治覺悟,早就不回劉屯的小土房子了,說什麼也比劉輝混得好。」何守道問劉喜︰「你小子又狠又壞,干我這行準有出息,給我當徒弟你干不干?」沒等劉喜回答,他又使勁搖頭,邊搖邊說︰「不行不行,你不能跟我學,把你帶上這條路,對不住你哥哥。」

兩人在昔陽快要落地時趟過了小南河。上了岸,都覺得冷。何守道為了取暖,在大堤上跑起來,劉喜在後面追,追得氣喘。何守道拉開距離就歇一歇,歇下便唱歌︰

「我也一無所有,

你也一無所有,

但是我比你自由。

我在荒原放聲唱,

你話到嘴邊要停留。

刮風下雨你害怕,

天南海北任我游。」

一列火車從西向東開過來,劉喜和何守道登上去清河市的火車。

不是像何守道說得那樣,坐火車不用票,而是他倆沒買票。當然,坐不花票的火車要擠一些,別說是座位,連站的地方都是擠滿人。好在旅客們都會利用空間,笨拙的躲在便所和洗手點,身材靈便的搶佔行李架,車箱里擠不下,車梯上掛著年輕人。

要是夏天,掛車門是最舒適的享受,時下天氣冷,這種滋味兒就不那麼好受了。何守道把劉喜推進車箱里邊,這樣做是為了保證劉喜的安全,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是想在火車上拿點兒「活」。

何守道經過名師指教,扒竊技藝很高超,他每年在火車上跑幾趟,吃的穿的都不缺。也許是今年該他走背運,把手伸進老公安的衣兜中。老公安和盜賊打了十幾年交道,稱得上反扒高手。

丟掉空包的老公安對他很客氣,把他「請」進公安局。公安局搞起文化大革命,一些人靠邊站,又增加新鮮血液,那里的小伙子們可不怎麼和善,一頓折騰後,何守道拄著拐棍回到了劉屯。

受過皮肉之苦後,何守道對自己的人生做了反思,也曾下過金盆洗手的決心。他想學劉強,當一個堂堂正正的勞動者,但又覺得劉強活得太艱難,不但是劉強艱難,他覺得整個劉屯人活得都不輕松。他們面朝黑土,頭頂烈日,辛苦一年,連肚皮都填不滿。相比之下,還是做小捋這行活得滋潤。有吃有穿,還能掛到馬子。看老逛活得多賠?辛勞一生,連個女人都找不到。但是,干小捋這行確實存在風險,時刻小心謹慎,還是被抓被打,真是應了「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老話。

何守道在猶豫之際又想到那些無緣無故被斗被打的人︰「就說本村的肖艷華,她是被馬文逼著通奸的,她圖啥?什麼也得不到,頂破天也就是馬文給她一個大餅子,不是照樣挨打挨批嗎?還有賈半仙,就是喜歡說個神鬼的,還不如肖艷華來得實惠,也跟著挨斗。那個于老師就更不用提了!辛勤教書,把學生培養成人,被他的學生打傷扔到龐妃廟的樹林子里,死活未定。最近听說在泡子沿老家露了面,說不定哪天還要被那個叫滿天紅的黃毛丫頭抓起來。相比之下,這頓打挨得不算冤

,再拿活時多加小心,一定要認準對方的身份。」

何守道故意在人群中擠,尋找做案目標。滿車箱都是年輕人,大部分是學生,他們雖疲憊,警惕性也不高,只可惜他們身上都沒錢,把手伸進他們的衣兜里,弄不好再被他們的同伴發現,那可是賠本的買賣。

火車路過省城,在一個大站停下來,過半旅客下了車,車箱內才顯得寬松,並且有了空座位。

一位瘦高個老漢上了車。

他和城里人不一樣,一身破舊的對襟棉襖表明他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老漢腳踏一雙新做的黑色棉鞋,挺干淨,像是不舍得穿。他頭戴仿制軍帽,把帽沿拉得很低,眼楮不看人,只注意過道和空出的座位。胳膊上挎著一個花筐,花筐里裝滿雞蛋,怕別人踫,用另只手緊緊地護著,躲著旅客,尋找落腳的地方。

老漢從何守道和劉喜座位旁經過,何守道看他一眼,然後不屑地扭過頭看著窗外。火車緩緩行駛,電線桿慢慢地向後移動。

他在何守道的後排找到座位,把雞蛋筐放在座位下,可能是怕丟的緣故,又把油污的帽子蓋在雞蛋上。和老漢同座位的年輕人小聲問︰「大爺,你是串親戚吧?拿了這麼多雞蛋,這禮真不薄。」老漢看了年輕人一眼,無奈地搖搖頭,然後低下頭沉思。年輕人覺得老漢挺實誠,又像有什麼難處,便沒話找話︰「大爺,你上車時把帽沿拉得這麼低,看啥一定不得勁兒,這是人少,人多你就搶不到座位。」老漢模模散亂的頭發,又彎下腰看了看帽子蓋著的雞蛋,坐直身軀開了口︰「城里人看不起鄉下人,把我們叫老倒子,我這老農民,自然低人一等,把帽沿拉低就是害怕見人。」老農民帶有風趣的大實話,讓他身邊的小伙子有了興致,他提示老漢︰「大爺,看來你很少進城,一定要記住到站,火車可不像你們農村的毛驢車,走過了再拐回來,火車是不會往回拐的。」老漢瞥一眼年輕人,他說︰「不用往回拐,我去的是終點站。」

「終點站是清河市,火車開到那就是小半夜,公共汽車都要停,你到農村的路怎麼走?」

「先在清河市住下。」

「住?現在還有地方住?旅店和澡堂子都改成紅衛兵接待站,你除非蹲票房子。票房子里的人又雜又亂,小偷又多,你萬一打個盹兒,這筐雞蛋就沒了,你可千萬要小心。」

對于年輕人的善意提示,老漢很感激,便把實情告訴他︰「車站附近有我一個親戚,我想到那委一宿,唉,難哪!這筐雞蛋不是送人的,我還得舍著老臉向親戚借錢。」

幽暗的車燈下,好奇的年輕人把老漢認真大量一番。老漢自稱的老臉並不老,只是印滿滄桑。從老漢的表情看,他正身陷難處。年輕人問︰「大爺,你是不是踫到溝溝坎坎,或者是不順心的事。」

上車時,老漢還存有戒備心理,怕雞蛋被眾人順手牽羊似地轟搶走,他緊緊地護著。由于身邊年輕人的熱心,使他漸漸放松了警惕,話也多了起來︰「不是踫到小溝坎,而是過不去的大河,多虧遇到好人哪!」

听到老漢這樣說,身邊的人都側過身,連尋找作案目標的何守道也側耳傾听。老漢以為人們都關心他的事,便從頭講了起來︰「我家住在清河市以南的山溝里,距市區有五十里的路程,那地方山清水秀,村里人很少得病,可偏偏該我倒霉,災難從天而降。」老漢揉著眼楮說︰「我老伴兒頭上長個小包,一開始,誰也沒當回事,可那個包越長越大,才想到弄點草藥吃吃。吃了山上的草藥不管用,又到公社衛生院去瞧瞧,衛生院的醫生說是粉瘤,割開就會好,也沒讓住院。誰也沒想到,開刀的地方不封口,流膿淌水,腦袋腫得像倭瓜,疼得受不了,才領她到城里看病。幾家醫院都看出她得的不是好病,對家屬說得了癌癥,叫做什麼上皮癌,他們都說治不了,哪家醫院也不收。眼看一個大活人要等死,家里人急得不得了,咬咬牙帶她去了省城。在省城踫了幾次釘子,最後托熟人進了省城最有名的大醫院。要說這個熟人也不是什麼大人物,她是給醫院打掃衛生的老太太。這年頭,干什麼都要講路子,有了這位老太太的引見,我們認識了一位最有能耐的老大夫,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他可不簡單,那些挺精挺怪的醫生都管他叫老師,听說還有教授的官餃兒。他給我老伴兒瞧了病,說能治。他的這句話,等于救了我們全家。

我們農村人,雖然日子過得窮些,不能不講良心,老大夫幫我家撿回一條命,我們不能不表示,這不,東挪西湊,攢了這筐雞蛋。我給老大夫送到家,可老大夫說啥也不要,他說他就樂意給病人瞧病,還說每一個病人都是他的親人。老大夫面慈目善,說出的話讓人心里熱乎。因為我老伴兒得的是要命的病,需要住院開刀,他問我帶了多少錢?」

講到這,老漢低下頭,用手把蒙雞蛋筐的帽子拿開,輕輕地模雞蛋,看得出,他是為老伴兒的治病錢發愁。

何守道也在听老漢的講訴,不過心不在焉,他把頭轉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連從車窗旁走過的電線桿子都看不到。老漢提到錢,觸動了他的神經,何守道回過頭,目光明顯地亮了很多。

老漢用帽子把雞蛋筐蓋好,他又說︰「咱那山溝里,土地不算肥,盡管鏟四遍五遍地,打得糧食總是完不成任務,影響了糧食翻身仗,分值只有三、四毛錢,去掉領回的三百六十斤口糧,還有做飯用的柴禾,哪家也分不出幾個錢兒。虧得我老伴兒日子過得細,又勤快,每年養口豬,又喂一些雞鴨,換幾個零花錢兒,日子也就這樣過下去。要說沒病沒災都好說,哪曾想大難臨頭啊!她得病倒下,家里的日子更沒法過,讓我立馬拿出錢給她治病,我可真沒辦法。」

老漢的為難情緒感染了他身邊的人,一些人幫他嘆氣,也有人用怒眼掃視他。怒視他的人覺得老漢是故意丑化社會主義新農村,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行為,甚至不抓就不足以平民憤。但是,這不是他們的學校或單位,那些有著高度政治覺悟的革命者,也只好犯一次寬恕階級棄已的重大錯誤。

听到老漢拿不出看病的錢,何守道眼里的亮光立刻變暗,他顯得無精打采,腦袋耷拉到座前的小桌上。

老漢說︰「老大夫看出了我有難處,他幫我想辦法,說先把病人安排在走廊里,讓我回家去借錢,還催我快一些,說病人到了這個份兒上,一分鐘也耽誤不得,等我交上押金,辦理正式入院,他立刻實施手術治療。」老漢扭過頭看窗外,目光僵直,仿佛在黑暗中尋找給老伴兒治病的錢。

車箱里變得很靜,嘆氣聲和憤怒聲都停止。在場的人都明白,老漢的老伴兒得的是大病,要實施一個大的手術,讓一個老農民拿出那麼多的錢,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漢把目光落回雞蛋筐上,仿佛這小小的雞蛋會變成一沓一沓的人民幣,他用這些錢給老伴兒治好病,領老伴兒回到家鄉。

突然,老漢收回手捂住左胸,好象棉襖里藏著什麼,怕丟掉,還從衣領里面模了模。這個動作,別人沒往心里去,何守道則變得精神起來,他離開座位,在車廂里走動。

老漢有些感慨︰「遇到好人了,多虧遇到好人,老大夫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看我沒了轍,他從家里拿出二百元錢給了我,這錢太重了,我不敢接,也不能接,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錢。可老大夫說,這些錢還不夠,你先揣著,回去把雞蛋賣掉,再跟親戚借一些,湊齊了,一並把押金交上。」

老漢身邊的人被老大夫感動,還有人發出感嘆︰「還是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人多,偉大領袖**英明偉大,教導我們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劉、鄧路線就是走資本主義,讓我們過上吃不飽飯、治不起病的貧苦生活,我們堅決不答應!」

何守道轉回來,不時地向老漢瞥上兩眼。

老漢流著淚說︰「老大夫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我不知該怎樣報答,就先給人家跪下。他把我扶起,說千萬不能這樣,既然找到這,就說明咱有緣分。還說這二百元錢他也不急用,也不用我還了,治病最要緊。我說那可不行,這麼大的恩情,讓我無法報答。老大夫說不用報答,說不定哪天他遭了難,我再幫他。」老漢像是自語︰「那麼好的人,又那麼能耐,人家會遭什麼難?只不過就那麼說一說。」

車廂里斗志昂揚的革命者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一個穿著舊軍裝,扎著寬皮帶的青年駁斥老漢︰「你這是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背離無產階級革命思想。你把老大夫當做救命恩人,是非常錯誤的!太陽最紅,**最親,他老人家才是我們的最大最大的大恩人。老大夫給你一點兒小恩小惠,你就感動得失去方向,站到地主剝削階級的立場!」

青年人的話,讓老漢變得憤怒,他也提高聲音︰「**最親,我比你還知道,你才穿幾天死單褲?就跟我擺革命資格!除了**是恩人,世上就沒有好人了?你這個知恩不報的家伙!」

這是在火車上,又面對陌生人,要不然,扎寬皮帶的青年會和同伴兒把老漢抓起來。他讓老漢嗆得臉紅脖子粗,對老漢的反駁也帶有邏輯性︰「你敢保證那個老大夫沒有歷史問題嗎?說不定是個里通外國的特務分子!」

小伙子的話提醒了老漢,他更加憤憤不平,對身邊的人說︰「听在醫院里打掃衛生的老鄉說,老大夫也要挨整,紅衛兵要把他趕出醫院。他可千萬別走啊!他一走,我老伴兒的命就算完了!」

小伙子仿佛抓到把柄,大聲說︰「讓我說對了吧!有文化的老家伙沒幾個不挨整的。你只考慮你老伴兒的命,不考慮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這是嚴重的私心雜念在作怪。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斗私批修,你要把自己的私心斗倒斗臭!」

面對空洞、教條的革命腔調,老漢覺得既可恨又可笑,也許老漢正經受磨難,他不想和這個無知的小青年斗氣,對其他人說︰「有些事真讓我這老農民糊涂,我活了大半輩子,沒見過現在的事。過去小日本侵略中國,燒殺搶掠,他們是想霸點我們的地盤兒,弄走我們的口糧。guomindang跟我們打仗,是想把我們的國家搶到他們手里,他們騎在窮人頭上吃香喝辣,作威作福,讓我們吃糠咽菜。現在的人也不知為了啥?都奔同一個奮斗目標,都是保衛一個領袖,都喊**萬壽無疆,卻分裂成兩大派,你爭我斗。都講大公無私,誰吃虧也不干。這整人吧!也不分好人壞人,找點毛病就打倒。就說這個好心腸的老大夫吧!一輩子就懂得瞧病,他能有多大錯?也給弄了一堆罪名,叫學術權威,三開分子,還有那小伙子說的罪,叫里通外國。老大夫在解放前是出過國,可解放後他改了,一趟也沒出。這人有錯,改了不就行了,偉大領袖還給人改正錯誤的機會呢,不能揪住小辮子不撒手。」

老漢講訴完,被小青年找出破綻,他大聲說︰「你把老大夫說得那樣好,到頭來他是里通外國的大壞蛋,我代表無產階級的革命組織警告你,不許你再說他是好人,你再為地主資產階級歌功頌德,我們就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老農民的臉憋得通紅,他抬起頭,用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說話的青年。過半天兒,才大聲吼出︰「你這是放驢屁!誰說老大夫的壞話,誰不得好死!」

老漢開口罵人,激怒了所有滿腦子階級斗爭的「無產者」,他們不惜丟棄革命者的高尚風範,用髒話回罵老漢。

人群騷動,有些人摩拳擦掌。在強大的政治力量高壓下,同情老漢的人紛紛往後撤,老漢孤立無援,牢牢地護住身下的一花筐雞蛋。

何守道從老漢身邊擦過,並隨手把劉喜拉走,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塞給劉喜一個小包,用眼神告訴他,豁出命也要保管好。

劉喜溜進便所,把小紅布包打開,里面是一沓紙幣。一陣緊張興奮之後,他確定這是老農民身上的錢。

火車放緩速度,提示旅客進了車站。老漢身邊的青年們也不願再和這個無知的「老倒子」對奏,一齊往車門處擠,給了老漢一段短暫的清淨。

列車猛地晃動,又一陣刺耳的剎車聲,老漢突然大叫起來︰「唉呀我的媽呀!我身上的錢全沒了!」

人們只顧下車往家奔,沒有人關心老漢丟錢的事,那幾個被老漢罵過青年人,臉上還露出幸災樂禍的訕笑,有人大聲說︰「丟得好!」

經過長途跋涉後,列車停止了艱難的喘息。站台空蕩,幾盞零星的路燈更顯昏暗,有人在站台上走過,就像夜游的幽靈。星星布滿天空,鐮刀似的月亮擠向地面,工廠里塵霧彌漫,濃煙滾滾,企圖把殘月掩埋。站台邊有一棵老楊樹,被寒風吹得光禿禿,上面的老鴰窩,像幾個孽生的腫瘤,驚飛的烏鴉返回,在夜空中「呱呱」地叫幾聲,以此來驅趕它們領地上的人們。

老漢蹲在站台中央,一動不動。沒有聲,沒有淚,甚至沒了知覺,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死死地堅守著一花筐雞蛋。他的不遠處,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徘徊,天氣冷,孩子的兩只手抱住懷,懷里有一個布包,布包里有兩百元錢。

站台下,何守道坐在鐵軌上,眼珠兒不停地轉,看看老農民,又看看劉喜。

吹來西北風,老漢扛不住,他歪了歪身子,坐在原處。帽子被風吹走,他不去撿,兩只手只顧擺弄筐中的雞蛋,除了雞蛋外,他什麼也看不見,整個世界都是黑的,連近處的孩子替他撿回帽子也不知曉。老漢在黑暗中看到了錢,十元大票,每張上面都壓著一個雞蛋,他數著︰「一二三,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一二,一二三……」老漢反復數著,雞蛋被他拿起又放下,就是數不到二十。

劉喜抱著老漢的錢包,他覺得很沉,壓得他離不開站台。他曾想過,這些錢是何守道冒著風險從老漢身上拿到的,很不易,為他保存,最起碼也能分兩張。听說城市里的山楂糕五分錢可以買一個,自己先吃飽,再給小石頭和四胖子每人帶回兩個,堵住他倆的嘴,再和馬向偉打架,省得他倆當叛徒。

劉喜往老漢身邊移動幾步,看到老漢的手停下來,頭抬著,雙目無光。彎月在濃煙中掙扎,不知老漢的心靈還能掙扎多久?劉喜在心里說︰「應該把錢包還給他,不然老漢會死掉,他一死,老太太更活不成了!」

何守道在站台下等劉喜,他知道,這個頑皮的孩子要去還錢包,想阻攔,挪不動步,到手的錢讓老漢拿回,他又舍不得。何守道心里著急,又怕喊不住劉喜,只好順其自然。

劉喜的心理極為矛盾︰「這錢真是好東西,誰花誰舒服,如果把錢還給老漢,山楂糕肯定吃不上,何況這是何守道冒著打斷腿的風險弄來的,還回去沒法向他交待。但這是老漢的救命錢哪!用它買山楂糕,無法往嘴里送。」

劉喜還小,扭曲的靈魂還很脆弱,還有一些善良在閃光。如果他把對生命的認識和殘酷的斗爭結合起來,他會變得不可救藥,拿到老漢的錢,會毫不猶豫地離開,然後毫不吝惜地花掉。

世界中,人的生命是最寶貴的,把人做為戰爭和斗爭的工具,不論是害人者和被害者,生命都變得一文不值。但從階級斗爭的角度看,有些人死得其所,一些人則輕于鴻毛。劉喜認為,被打死的地富反壞右分子,牛鬼蛇神,階級異己,黑幫分子,他們的生命都不值錢,唯有顯赫革命者的生命才比泰山還重。老漢的老伴兒得了重病,首先要區別是哪個階級。如果老漢不是無產階級,就不該給他老婆治病,老大夫出了錢,也是地主資產階級的幫凶。

劉喜分析老農民在車上的舉動,他說他革命那陣子小青年兒還穿活單褲,而且罵知恩不報的人。看來他不是階級敵人,這筆錢還是不能拿走。

盡管劉喜的靈魂左右顛倒,還是一點點接近老漢,劉喜的頭腦中閃現出一個掙扎的老太太,老太太的眼神很像母親,她需要這筆錢,沒有錢她就會失去生命。

劉喜把帽子送給老漢,老漢不接,他像一個木偶,每一個動作都需要旁人牽動。劉喜拿出老辦法,進一步辨別老農民倒底是好人還是壞人,這是最後的鑒定,如果老漢是壞人,還有機會把錢拿走。然而,老漢表情冷漠,從外表難以區分。

劉喜把黃軍帽給老漢戴在頭上,為了恢復原貌,他特意把帽沿往下拉。

老漢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生命也隨之恢復。他把劉喜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落下淚說︰「孩子,你也是農村的吧?是不是回不去家?找個背風的地方吧,千萬別凍著。」

劉喜說︰「我不冷。」

「那是餓了吧?我這有雞蛋,你找點柴禾燒幾個。」老漢非常小心地捧出三個雞蛋給劉喜,淒愴的淚掉在雞蛋上。

劉喜說︰「我不要。」

老漢「唔唔」地哭,他走投無路,用哭聲向一個陌生的孩子傾倒滿月復悲痛。

「他是好人!」劉喜心靈中出現肯定的一句話,他把錢包掏出來,扔到老漢的雞蛋筐里,然後說︰「我撿到一個包,你看看里面是什麼?」

老漢迅速打開熟悉的紅布包,二百元錢一分不少,他驚呆,說不出話。

劉喜蹲在蹲在老漢的對面。

突然,老漢抓住劉喜的兩只胳膊,嘶啞著問︰「你是小偷吧?」

劉喜往起掙,老漢不松手,用雙膝跪在劉喜面前,頭往劉喜腳上磕︰「孩子,你是小偷,你是好人,你救了我老伴兒,你也救了我,你是我家的大恩人……」

何守道站在老漢身邊,拎起他的雞蛋筐,大聲說︰「他不是小偷,小偷是我。」

老漢回過頭看何守道,立刻想起︰「這個人在火車上見過,他和眼前的孩子坐在一個位置上。」

松開劉喜的老漢慌忙給何守道作揖,說得都是感謝話。

何守道教訓老農民︰「以後把錢藏得牢固點兒,更不能說身上有錢。你可好,讓我白費了很大勁兒,啥也鬧不著,還得陪你遭罪。」

老漢推著何守道手里的雞蛋筐,滿懷感激地說︰「你這個小偷是大好人,說的話都在理。把這筐雞蛋拿走吧!以後再想法報答你。」

「沒人要你的雞蛋。」何守道放下雞蛋筐,對老漢說︰「錢都還你了,要這些破雞蛋有屁用?」他指著劉喜︰「這孩子可不是小偷,你別弄錯人。還有,以後把小偷和小捋要分開,干我們這行的叫小捋,專門在火車上拿活,是技術工種,跟小偷不一樣,不干偷雞模狗的勾當。」

老漢不停地點頭,連連說是。

何守道拉走劉喜,登上通往清河礦的最後一趟電車。

劉喜心里揣個兔子,怕何守道為難他,電車上人少,他打算往人多的車箱里鑽。何守道擋住他,劉喜心里更沒底,說話也變得吞吞吐吐︰「何大哥,我看老大爺太可憐,才敢那麼做。要不,要不這麼著,明兒個我想法掙點錢,還上你,你要信不著,先把我兜里的錢都拿走。」

何守道板起臉,瞪著劉喜說︰「誰是你大哥?你叫我爺爺!」

劉喜變得一臉嘻笑,盯緊何守道,握緊兩只小拳頭。

劉喜的嘻笑讓何守道輕松下來,他覺得這個頑皮的孩子挺逗人,在某種程度上具備干他這行的基本素質,但他不想收劉喜做徒弟。何守道說︰「何榮普的老爹叫何老道,我和他是一家子兄弟,你和何大壯是同輩兒,何大壯管我叫爺爺,你叫啥?」

劉喜大聲喊︰「我不叫,你愛咋地就咋地!」

何守道露出笑模樣︰「不叫就不叫吧,現在這世道,爺爺和孫子沒區別。」

看到何守道沒有難為他,劉喜反倒過意不去,他說︰「何大哥,這麼多錢讓我敗壞了,你不會恨我吧?」

「要恨你,早把你扔到火車站了!這次算倒霉,哪天我再溜一趟車板,把這次損失補回來。」

電車停在清河煤礦,何守道把劉喜送到職工宿舍大門口,對他說︰「你爸爸以前住一宿舍,因為有一些查不清的歷史問題,讓他住到這里。這叫職工二宿舍,每個屋住八個人,在一張大鋪上擠著。」

劉喜讓何守道一同到宿舍住一宿,何守道不同意,搖搖頭說︰「你爹是個倔巴頭,認為我的手不干淨,不會搭理我,我也不去找不自在。」

劉喜問︰「天這麼晚,你到哪去住?」

「天這麼高,地這麼大,還能沒有我住的地方?你不用擔心。我去找個暖氣道,那地方暖和呢,說不定遇上馬子,我就有個臨時的家了。」

午夜,礦區變得格外寂靜,天上的星星眯著眼,都不願理會游蕩的閑人。何守道尋找寬一點兒的暖氣道,同歌聲驅除孤獨和寒冷︰

「你也一無所有,

我也一無所有,

但是你比我憂愁。

你為生計細盤算,

我把今晚當盡頭。

太陽升起你度日,

黃昏伴我一起走。」

劉喜在宿舍見到父親,父親很消瘦。

wenge初期,劉宏達受到沖擊,隨著運動的深入,一些政治覺悟高,思想進步的工人都成了專業的革命者,全心全意地抓革命,便讓劉宏達這些有歷史問題的人下井促生產。在井下干活雖然累,但不用彎腰游巷道,劉宏達在勞累的同時也嘗到幾分輕松。但是,這樣的好景不會長,革命派不會讓他這樣的人逃月兌無產階級專政的法網,指示他們升井後不能回家,先批判自己,再批判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問題嚴重的人還要上台陪綁。

劉喜到清河礦的第二天,就趕上一個較大的批斗會,在走資派沒被押上台之前,還要進行比忠大賽。比忠大賽和批斗大會都由呂希元主持,被人稱為「稀屎癆」的孫勝才在會上做出了驚世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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