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六十八

作者 ︰ 老工農

六十八

下了一夜小雨,通往縣道的土路很難走,剛出村,劉輝的布鞋就成了泥團。到了蛤蟆塘,泥水過腳面,劉輝月兌掉鞋,扔到路旁的麥田里。他站著想了想,又撿回,在車轍的積水里洗干淨。

過了麥田是高粱地,高粱地屬平台村。平台村和黃嶺相連。因縣道從村里通過,又設立一個叫平台子的站點,平台村小隊便有了自己的村名。從平台村到公社是二角錢的車費,社員們都不舍得花,他們去公社趕集走泡子沿,那是一條不走車的毛道,比縣道近。

劉輝不走近道,認為徒步去公社雖然省錢,但浪費時間,在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中,時間比金錢還重要。其實,這是劉輝的借口,說穿了是嫌走路費勁,他是造反兵團干部,該享受坐大客車的待遇。

大客車沒準點兒,劉輝足足等了倆鐘頭。當他失去信心的時候,一團紅色出現在西南方向,大客車從塵土飛揚的縣道上駛過來。劉輝一陣緊張,做好搶座的準備。

車上下來一個提包裹的女子,讓劉輝變得驚喜,忘了上車。急得女乘務員沒好氣地喊︰「你還上車不上車,不上車就松開車門。」劉輝眼楮不離走下縣道的女子,側身靠在車門旁,听到乘務員小聲嘟囔︰「見到好看的女人就邁不開步,一看就是個流氓。」劉輝想回敬女乘務員,左右一看,乘客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只得認吃虧。

劉輝去公社要辦兩件事,一是向胡永泉匯報工作組的豐碩戰果,二是向胡永泉求援。

龐妃公社已經換上新曙光公社的大牌子,大院里紅旗招展,一派喜慶景象。大門兩邊是紅色巨幅標語,門內牆上的標語也是紅色。標語的內容基本一致,都是偉大領袖**萬歲!萬歲!萬萬歲!或者是偉大領袖**萬壽無疆!林副統帥身體健康!

也有革命群眾的決心,緊跟jiangqing旗手,保衛黨中央!保衛**!保衛中央wenge!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劉輝很在意標語的內涵,他清楚地知道,在這樣偉大的革命運動中,領路人至關重要,一步之差,就要丟掉身家性命。

和紅色標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白紙黑字的大字報,密密麻麻,層層重疊,牆上貼滿,又貼到窗戶上。

劉輝認字少,看不全大字報的內容,但他能分辨大字報中的人物。公社書記名字上打著×,這讓搞慣了革命運動的劉輝都感到奇怪︰「按慣例,只有被槍崩的人才在名字上打×,這位書記挺謙和,為啥給他打了這麼多的×?」劉輝在大字報中找到胡永泉的名字,但不多,他覺得這位副社長還靠得住。周雲的大字報也不多,這讓劉輝氣不平。他認為周雲立場不堅定,不但在重大政治斗爭中和稀泥,還把向敵人那邊扭,在和「老連長」、劉氏的較量中,周雲站到革命群眾的對立面,替階級敵人說話,給階級敵人撐腰。

劉輝沒把「老連長」怎麼樣,卻把病死的劉軍打成現行反革命,這次來公社,也要匯報這個事。

胡永泉在副社長辦公室接待了他,談話時閂上門,沒有人送茶,讓劉輝自己倒了一茶缸白開水。胡永泉和劉輝簡單寒暄後,穩坐在挨窗的靠椅里,讓劉輝坐在板凳上作口頭匯報。

劉輝從破四舊講起︰凡是封資修的東西都砸了,連家譜也扔進火堆。劉屯有幾個老家伙思想守舊,把家譜藏起來,也沒逃過紅衛兵的火眼金楮。四新樹得也不賴,劉屯人都會跳忠字舞,大多數人會唱頌歌,人人有領袖像章,家家有領袖畫像,各戶都請到紅寶書,領袖語錄不離左手,村里紅旗飄揚,萬歲之聲不絕于耳。劉輝還把平場院的事向領導匯報,他說︰「劉屯的小隊長吳有金對這次運動有抵觸情緒,我讓他把種土豆的場院清理出來,他用小隊的當院糊弄我,當院靠馬圈,紅衛兵唱歌,兒馬子跟著叫,影響革命效果。後來吳有金迫于無產階級的強大壓力,把土豆地毀掉,場院成了革命群眾的大舞台。」

胡永泉站起身,親自泡了茶,坐下說︰「好,好!往下講,繼續往下講。」

劉輝向胡永泉講另一項斗爭成果,他在劉屯糾出一名富農分子和一名現行反革命分子,還發現一些可疑分子。

胡永泉坐直身看著劉輝,對他在這麼短時間內做出這麼多的輝煌成績產生懷疑,問劉輝︰「那個富農分子是誰?」

「liuwensheng。」

胡永泉想了想,又問︰「是不是那個窩窩囊囊的羅圈腿?」

劉輝點點頭︰「是他。」

「我記得在大躍進後期已經把他升為富農了?」

「是被我們升過富農。」劉輝趕忙解釋︰「可困難時期剛過,他的大兒子就找到大隊。當時的書記是蘭正,一個立場不堅定的兩面派,不但給liuwensheng落了成份,連李淑芝、劉佔山那些人的成份都落下來。讓蘭正這麼一整,我們的工作都白做,他當好人,弄得這些人恨咱倆。

劉輝有意把胡永泉和自己拴在一起,因為整治馬向前需要他。劉輝又說︰「我學過偉大領袖**的斗爭哲學,恨我的人越多,就證明我越革命,我不怕誰跟我,只要是壞人我就抓。liuwensheng最終也沒逃過我們無產階級的法網,又一次戴上富農的高帽,把他釘在歷史的恥辱台上。」

胡永泉飲了一口茶,又問︰「那一個現行反革命是誰?」

「是劉軍,這小子偷听敵台,里通外國,完全符合現行反革命的條件。」

胡永泉從靠椅里走出來,站到窗前,慢聲慢語地說︰「我好像知道這個人,他是不是有個老媽?那老太太喜歡罵人。」

「是他,是他。」劉輝听領導說了解劉氏,他也來了興致,語言也變得干淨利落︰「劉軍他媽好罵人,紅衛兵她都敢罵。」

「劉軍是個病人吧?」

「是病人,不但是病人,而且死了,自己往地上摔,畏罪自殺。」

胡永泉顯得很平靜,瞅著劉輝說︰「畏罪自殺的壞人是有的,我們不能因個別人的自殺而放棄對他的追查。劉軍自絕于人民,本身就是反革命行為!人死了,我們不能讓他站起來挨斗,他還有親戚朋友,和他有關系的人都要審查。」

听胡永泉這樣說,劉輝心里亮堂了很多,便把馬向前的事情提了出來。他說︰「在抓劉軍的過程中,有三個人和我們對抗,一個是劉強,一個是周雲,還有一個是馬向前。」

三個人中,胡永泉對周雲最感興趣,但他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說︰「這三個人都干了什麼,你一個一個地說。」

劉輝先說劉強︰「你說這小子是誰?是漏劃地主劉宏達的兒子,被我們斗爭的李淑芝就是他媽。他在大山窩水庫犯了事,在我們給他升成份前就逃跑了,你沒見到這個人。這個人思想頑固,要多壞有多壞,仗著身高體壯,橫行鄉里,毆打貧下中農,革命突擊隊長馬向東都挨過他的拳腳,見到他就打怵。這小子還有流氓行為,拽著吳隊長的閨女鑽草垛。吳有金的丫頭叫吳小蘭,被劉強的腐朽思想麻痹,革命青年她不愛,偏偏喜歡地主階級的臭狗屎。這可好,被劉強甩掉,現在還不知找沒找到主?」劉輝想到上車時看到孤身一人的吳小蘭,心里產生一種不便說出口的感覺,他說︰「劉強注定是地主資產階級的本性,對無產階級的姑娘存有敵意,娶了地主的女兒,當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

胡永泉對劉強早有耳聞,從蘭正和周雲的閑談中知道他是一個很有作為的好青年。但在錯綜復雜的斗爭中,每一個人的說法都代表著自己的感**彩。劉輝這樣看待劉強,符合當前政治斗爭的需要,做為領導,應該給予下屬明確的表揚和支持。

胡永泉回到靠椅里,把茶杯端在手,示意劉輝自己倒水,又問︰「劉軍是你本家兄弟吧?」

劉輝點點頭。

「劉強也是吧?而且比劉軍還要近。」

劉輝站起來想辯解,胡永泉放下茶杯,邊擺手邊說︰「我知道你想解釋,沒必要,你要領會我的意思。你能打破家族觀念,敢于和本家兄弟進行斗爭,證明你的政治覺悟是很高的,這種堅定的革命精神必須肯定。現在的階級斗爭越來越激烈,越來越復雜,我們必須認真學習**的光輝著作,用偉大的**思想武裝頭腦,鏟除一切私心雜念。只要是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不利的人,不管是誰,就是親爹也要斗爭到底!」

受到表揚,劉輝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堅定性,他把燒家譜的事情著重提出來︰「劉屯有個人叫老連長,想用一家子的關系拉攏我,還把家譜藏起來,我搜出要燒,他指著家譜上的人名糊弄我,說上面有我爺爺,我沒听那一套,告訴他我姓朱,他們劉家的家譜上沒有幾個好東西。」

胡永泉臉上有了很微妙的變化,劉輝沒發覺,繼續說︰「那個劉強也和我套近乎,還假心假意地幫我蓋房子,但革命者都是心明眼亮的人,他的那些陰謀詭計早就被我識破。這次抓劉軍,劉qiangbao露了反動本性,和紅衛兵對著干,還抓打分團領導,反動氣焰極為囂張。我這樣打算,等處理完劉軍,就把斗爭的矛頭轉向劉強,把他的囂張氣焰打下去!」

胡永泉點了頭,劉輝認為這是領導的贊同,便試著提起周雲︰「公社院里貼滿了大字報,怎麼沒幾張周雲的?」

胡永泉抬眼看劉輝,想說話又咽回去。劉輝知道領導之間關系復雜,便岔開話題︰「您的大字報也不多。」

胡永泉說︰「在這次偉大的革命運動中,每個無產階級革命者,不但勇于革地主資產階級的命,也要善于革自己的命。大字報是好事,要讓人家貼,這是對革命干部的鞭策和關懷,每一位革命者都要正確對待紅衛兵和革命群眾的積極性,不能站在對立面。」

胡永泉說這些話,是有意引導劉輝把周雲和紅衛兵對抗的事情說出來。

從私人角度看,胡永泉和周雲的關系很不錯,他也沒有坑害周雲的念頭。但是,當前的斗爭異常激烈,公社內部產生派別,站到哪一邊,不但關系到政治前途,甚至關系到生命安危,多了解一些公社干部的情況,以確定自己未來的政治走向。劉輝認識不到這一點,只覺得周雲是他前進道路上的障礙,想求助胡永泉幫他搬掉。劉輝說︰「周雲可沒有您這樣的革命胸懷,他不但不支持紅衛兵和革命群眾,還明目張膽地和紅衛兵作對。紅衛兵發現老連長有歷史問題,他硬說沒有,和劉強一起阻攔紅衛兵的革命行動。我們抓現行反革命分子劉軍,又是他在關鍵時刻冒出來,耽誤了時間,使階級敵人得以自殺,使我們的斗爭不能向縱深發展,給革命事業造成重大損失。」

和劉輝打了十幾年交道,胡永泉非常了解他,知道劉輝的話里水份大,但還是願意听他講。

劉輝說︰「你說周雲到了什麼份兒上?反革命分子劉軍畏罪自殺,他不但不領人批判,還幫劉氏處理後事。劉氏撕打他,罵他,他不但不反抗,也不躲,還陪著流眼淚,他這樣表現不要緊,卻削弱了紅衛兵和革命群眾的斗志,使得滿天紅不得不把紅衛兵撤走。」

胡永泉從劉輝嘴里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便問︰「馬向前既沒文化,也沒有歷史問題,他怎麼和紅衛兵發生了沖突?」

劉輝問胡永泉︰「您知道馬向前是誰?」

胡永泉不以為然︰「馬向前就是馬向前,劉屯小隊打頭的。」

「馬向前是二倔子的兒子。」

「二倔子是誰?」

「你忘了?我們抓過他,給他上刑他還罵,罵我是帶犢子,忘恩負義,罵你的話我就不學了。」

胡永泉兩手擺弄茶杯,低頭想,沒想出二倔子的事。

對胡永泉來說,當時抓的壞人太多,打了誰,整死誰,根本無法想起。

劉輝說︰「因為一個過河人淹死,我們懷疑二倔子是凶手,證據是他手里有被害人的包裹,就把他抓起來拷問。老家伙能抗刑,死也不認賬,後來看他不行了,才把他放回村里,沒幾天就死了。」

經劉輝提醒,胡永泉腦海里出現一些印象︰「是從劉屯抓過這麼一個人,人命關天的事,二倔子應該吃槍子兒,怎麼又放了呢?」

「有了證明人,那個人叫何榮普,外號叫撥浪頭,他證明二倔子沒到發案現場,被害人的包裹是二倔子從河里撈到的。被害人淹死的地方是劉屯的舊道上,而二倔子撿包裹的地方是在下游,劉屯的新道通過那。」

「是有那碼事,那個證明人挺老實,我們一動鞭子他就堆,但那個人嘴挺硬,咬定的東西不松口,堅持說二倔子不會害人。」說到此,胡永泉突然大聲問︰「這些事馬向前都知道?」

劉輝笑著搖頭,搖得胡永泉陰險的表情逐漸消失。劉輝說︰「有我們的強大壓力,何榮普知道小胳膊擰不過大腿,怕我們反咬一口,說他舉報二倔子,把責任推到他頭上。他不敢、也不可能向二倔子的親屬解釋清楚,只好認倒霉,默默忍受。」劉輝臉上露出奸笑,又說︰「馬文兄弟恨我們,但是他們沒辦法對付我們。他們有能力對付何榮普,矛頭指向他,把一個替二倔子說話的證明人當成舉報人,報復他,嚇唬他,欺負他。」劉輝說︰「挨餓那幾年,咱們在劉屯升成份,誰都知道何榮普不夠條件,馬文、馬榮堅持給他升為地主,我們也就順水推舟,把何榮普打入反動階級的行列。後來經蘭正手甄別了,

可他老婆落到馬文手里,馬文不但和她睡覺,還打她罵她,故意敗壞她。這次運動,他們借助我們的力量讓她掛著破鞋游街。何榮普死的心都有,馬文跟沒事一樣。」

「馬文怎樣對待你?」胡永泉這樣問,是試探馬文兄弟對他的仇恨程度,並提示劉輝︰「斗爭復雜,不可掉以輕心哪!」

多年的工作經驗,使胡永泉變得非常老練,特別是在政治局面dongluan的情況下,他往往回避正面矛盾,而從側面進攻,或者躲在幕後,指使他人去完成自己想做事情。

劉輝說︰「還看不出咋樣。」他瞅一眼低頭想事的胡永泉,又說︰「我這樣認為,是狗改不了吃屎,馬文兄弟和二倔子一樣,沒什麼真本事。我是工作組長,上面有您給我撐著腰,他們不敢惹我。我到劉屯落戶,他們還積極摁手印。如今馬文的兒子馬向東是我的部下,挺听話,表現得也很積極。」

「樹欲靜而風不止。」胡永泉拿起茶杯又放下,對劉輝說︰「革命是長期的,斗爭是復雜的,我們要牢記偉大領袖**的諄諄教導,時刻保持革命警惕,千萬不要被勝利沖昏頭腦。二倔子的死,像是有點冤,馬文兄弟一定會記住這個仇,一旦我們落入他們手里,後果不堪設想。現在時興這樣一句話,叫做紅旗一倒,人頭落地,內涵深刻,內涵深刻啊!」

劉輝站起身,故意握緊拳頭,以宣誓的模樣說︰「胡社長您放心,我劉輝在您的培養教育下,覺悟有了提高,我不會被劉屯的表面現象遮住眼楮,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隨時準備和形形色色的階級敵人進行斗爭。對馬文兄弟,我采取利用、斗爭、使用和壓制的原則,讓他們對付劉強、劉佔山還有劉佔伍等一些頑固分子,又不能讓他們太猖狂,把他們的敵對情緒和反動思想消滅在萌芽之中。」

胡永泉示意劉輝坐下,意味深長地說︰「劉屯又多出個劉佔伍,對你的工作很不利。公社要成立文攻武衛工作隊,他要擔任重要角色,你可不能小看他。」

劉輝也知道劉佔伍不同尋常,憑自己的本事,沒有和他抗衡的實力。和他靠在一起,又不知是不是胡副社長的意願?劉輝不吭聲,等待領導的指示。

胡永泉說︰「公社內部也展開了斗爭,連書記都列入打倒的行列。目前的情況看,還不知誰能坐穩第一把交椅,我們的工作要慎之又慎。你的工作雖然在基層,但是,和上面的工作緊緊地連在一起,特別在路線斗爭的問題上,你要擦亮眼楮,認準正確的道路和路線,隨時調整策略。至于具體工作,我建議你又要得罪劉佔山,避免和劉佔伍發生沖突,最好的方法是在背後制造矛盾,讓馬文那些人去彈弄他。用古語上的話,叫做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現在來說叫革命策略,光靠一時沖動是干不好革命工作的。」

見劉輝洗耳恭听,胡永泉的情緒也在高漲,他說︰「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糾出一個歷史上的富農分子,又挖出現行反革命分子,成績是很大的,組織上肯定你的工作。但是,劉屯的階級斗爭遠沒有結束,對老連長、劉強、何榮普這樣的人,只要你認為是革命道路上的絆腳石,就堅決搬掉!周雲嗎?」胡永泉的態度緩和下來︰「周雲是劉屯人,沾親帶故的,村里事不能不涉及到他。他是轉業干部,有一定的資歷啊!」

劉輝傾听胡永泉的教導,認真領會領導的意圖。在周雲問題上,他覺得胡永泉副社長存有顧慮,便說︰「周雲勾結大地主劉有權,還和劉有權的閨女有過孩子,如果上綱上線,可以把他看成地主資產階級的走狗,是甘心為大地主效力的反動分子。」

胡永泉輕松地喝口茶,笑著說︰「周雲歷史上的錯誤,組織是掌握的,人無完人哪!我們應該看主流。周雲參加過解放戰爭,立過功,組織上不會忘記他。他在這次運動中搖擺,是革命干部不該有的表現。但是,革命組織要理解周雲,給他改正錯誤的機會。」

胡永泉對周雲的態度不明確,劉輝感到剛才的一番話跟沒說一樣。

胡永泉圍著周雲的問題轉彎子,劉輝也不想糾纏,他指著臉上青紫的傷痕讓胡永泉看,把話題轉到馬向前身上。

胡永泉問︰「這是咋回事?」

「被馬向前打的。」劉輝在領導面前裝得很可憐,故意擠出兩顆淚,帶著哭腔說︰「我正要抓反革命分子劉軍,馬向前從後面撲上來,掄起鎬把,向我頭上打。多虧我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連躲帶塘,逃過了大禍,只是臉上受了傷。馬向前下得是死手,說打死我後就到公社找你,一命抵兩命。對馬向前的反革命行為,我們堅決反擊,只是這小子身強力大,又有劉強一伙幫凶,馬文,馬榮都是他的叔叔,我們幾次行動,都沒有成功。馬向前還放出風,說我劉輝奈何不了他,就是您去,他也不怕!」

劉輝把被掐說成了被鎬把打,這是他有意編造的謊言。他這樣說,胡永泉不能小瞧他,還會達到讓胡永泉抓人的目的。

胡永泉「忽」地站起身,把椅子推到一邊,兩眼直直地盯著窗外。

劉輝的話,胡永泉不全信,也不在乎馬向前對他的仇恨。他絞盡腦汁,考慮用什麼辦法不讓革命烈火燒到自己的頭上。

對于當前的形勢,胡永泉喜憂參半。喜得是公社兩位主要領導都被紅衛兵批斗,打倒後讓他倆靠邊站。不用奪權,也能登上書記或者社長的寶座,把那個可恨的「副」字頭餃扔掉。憂的是紅衛兵和造反派打起了奪權的大旗,虎視眈眈地盯著一把手的位置。真讓那些孩子和一些好吃懶做的混混得勢,不但「寶座」得不到,恐怕連自己的「副座」也會失掉。失去權力就失去一切,就會落到馬向前或者其他仇人的手中,那才是最可怕的結果。

胡永泉轉過身對劉輝說︰「二倔子犯下嚴重的罪行,我們對他的處罰是恰當的,他兒子馬向前應該為他爹的過錯承擔責任,我們用無產階級人道主義對待他,沒有追糾他,他應該感謝黨,感謝**,感謝人民政府,感謝我們。這小子不知好歹,把我們對他的寬容當成仇恨,瘋狂地進行報復,打傷工作組干部,對他這種反革命行徑,必須嚴厲打擊!」

胡永泉的話,讓劉輝的腰板硬實了很多,敬听領導往下講。而胡永泉的話鋒就像觸到堅硬的石頭上,雖然挺著強硬的外表,卻在一點點地往回縮︰「要擱以往,我派幾個治安員去,馬向前手到擒來。現在官大了,權利變小嘍!要抓人,還不如紅衛兵和你們造反兵團方便。馬向前必須抓,這個任務交給你們造反兵團。」

劉輝剛剛挺起的脊骨仿佛被抽掉精髓,既支撐不住身軀又很難彎曲,心里窩著火,又不敢往出發泄。他後悔來這里,搬不到援兵,還要接受一個棘手的任務。胡永泉不出面,抓馬向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胡永泉好象看出劉輝的心情,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然後坐在靠椅里,指著窗外說︰「不知你看到沒有,有些大字板也是針對我的。別人批判還好說,連老婆孩子也批判我,我掙錢養活他們,他們把我當成敵人。投身革命這麼多年,還頭一次接觸到這種事,都把我搞糊涂了。還是革命格言說得好,親不親,線上分。現在看起來,真是說到點子上。一個戰線上的同志,一個戰壕里的戰友,革命事業把我們緊緊地連在一起,共命運,同生死,比兒女老婆還要親哪!按理說,馬向前打了你,我不能袖手旁觀,可我實在抽不出力量來幫你,馬向前的事情要靠你們自己解決。」看到劉輝一臉頹喪,胡永泉又說︰「干革命嘛,困難總是有的,道路曲折,前途是光明的,我作為你的老領導,相信你能高舉**思想偉大紅旗,戰勝一切艱難險阻,把劉屯的革命運動進行到底。」胡永泉指示劉輝︰「干革命要有輕有重,也叫抓重點帶全面。你把別的工作先放一放,工作重心擱在馬向前身上,集中全部力量對付他。先把他抓起來,然後整理罪名,狠狠批斗。如果他真的老實了,就給他戴上壞分子的帽子報上來,我立刻批下去。如果不老實,把他送到文攻武衛工作隊,這個機構正在籌備中,讓馬向前作第一個活靶子!」

劉輝面露難色,不吭聲。胡永泉對他說︰「我也知道馬向前在劉屯有一定的根基,抓他有一定的困難。但是,這個人不抓是不行的,他的存在,不僅危及革命工作,也影響你的前途,甚至威脅你的生命!馬向前不是抓不抓的問題,而是必須抓!」

胡永泉送走劉輝,同時又給他一些鼓勵的話語,但劉輝像一個扎孔的氣球,在領導面前還能挺硬起來,出了公社大院,他就癟了下去。

劉輝懷著希望來找胡永泉,帶著失望離開公社大院,不僅援兵沒搬來,還接受一個讓他難以完成的任務。馬向前是塊兒沒有油水的硬骨頭,胡永泉不想啃,隨手扔給他。

劉輝來到新曙光汽車站,沒有大客車,連等車的人也沒有。雨後的陽光更毒,照得熱氣騰騰升起,烤得劉輝心里煩躁。他離開車站,無精打采地順小路往家走,臨近村口時,看見一個孤單的老婦在墳地燒紙。劉輝轉過身,向墳地邁了幾步,又停下。

墳地里隆起一座新丘,燒紙的是劉氏,她披散稀疏的白發,邊燒紙邊往墳上捧土。炙熱的陽光不但吸干她皺紋灰土中的水份,也把她的眼淚吸干,微微顫動的頭上,不僅往下掉干結的泥渣,也在掉干結的眼眵。燒完紙,劉氏趴在墳上,頭朝下,往墳里看。她不放心,不知道戴著反革命帽子的劉軍到地下是否安寧。

劉軍死,做為造反兵團的團長劉輝並沒有就此罷休,把一頂現行反革命的帽子送給他,讓他帶進墳墓。

村里人都覺得劉軍冤屈,他擺弄戲匣子不是為了里通外國,憑他病懨懨的體格,也不可能通到外國去。戲匣子跑過台,也跑到了莫斯科,劉軍都及時讓它跑回來了,並沒把莫斯科的反動言論傳播出去。另外,說他畏罪自殺也很牽強,劉軍就是不翻到地上摔死,他也沒幾天活頭,不應算自絕于人民。

人們雖然為劉軍憤不平,但也沒幾個敢和劉輝理論。劉軍閉了眼,永遠失去爭辯的權力,劉輝說他是現行反革命,就等于劉軍默認。

馬向前不听邪,他說劉輝給的反革命帽子不管用,還說那天打得輕,如果兩手掐得緊一點兒,劉輝就見到閻王爺,他就不會再呆在劉屯禍害人。馬向前明目張膽地和劉輝對著干,倒讓劉輝的瘋狂氣勢收斂一些。

劉軍選擇往地上掉,是他結束生命的最好辦法,他並不是厭惡這個世界,而是覺得在這個世上活得太痛苦,如果這個痛苦讓他自己承受那還好,他的痛苦還要擴展到母親身上,擴展到所有的親人。他知道另一個世界很恐懼,冰冷得讓他生畏,但他還是急速地走進那個世界,邁步前他是這樣想︰「我走了,母親會少一些災難,最起碼劉輝不會因為我而難為她。」

劉軍想錯了,劉輝並沒有因為本家兄弟的死而動憐憫之心,更是變本加厲,給死去的劉軍戴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年邁的劉氏在瞬間變成了反屬。

劉氏沒有通知外地的女兒,不單是時間不夠用,更重要的原因是怕女兒看到家里的局面。

身著反屬身份的劉氏,在處理劉軍尸體的問題上又和紅衛兵發生沖突,小叔子「老連長」也明確反對她。

劉軍沒媳婦,更談不上留有後人,按當地的習俗,這樣的人死後不能進祖墳。有沒有科學依據,誰也拿不準。老黑和賈半仙都是村里的殯葬權威,他倆的說法也不一致。老黑說沒後人的這枝斷了香火,讓他在祖墳里佔個窩,影響別人的後人來祭祀,如果紙錢不帶他的份兒,他心里一定不平衡,在陰間打起來,影響後人的前程。賈半仙不這樣認為,她說︰「老仙兒告訴我,像劉軍這樣的人,死後會成為孤魂,孤魂喜歡游蕩,進祖墳也得出來,就是不出來,也得被先人驅趕。他把哪位先人拉出去一起游蕩,這位先人就要絕戶。」

老黑和賈半仙都被紅衛兵監控,誰也不敢大張旗鼓地宣傳迷信思想,都是躲在陰暗的角落里這樣說,人們把他倆的話做為參考。

「老連長」對這事很認真,堅決不讓劉軍入祖墳,並提出︰把尸體在河灘上用樹枝燒了,就地深埋。

「老連長」的父母為了多子多福,給他起名叫小連子,意思是多生連生,孩子是生了不少,都扔到了亂墳崗子,活下來的只有他和哥哥小雙子。村里怪他爹起的名字不吉利,小雙子是指倆,多了保不住,讓老二怎麼往下連也白搭。要說哥倆平平安安也算不錯,哥哥在青壯時期又撒手人寰,拋下孤兒寡母。好歹看著孩子長大,這小雙子唯一的香火又斷了。「老連長」自己家也不可心,老婆養了五個孩子,四個是丫頭,這一枝只是一個男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不但「老連長」自己承受不了,更覺得對不起祖宗。

劉氏不認為兒子會走掉,他是到地下去找父親,那爺倆等著她,他們會團聚。她說不讓劉軍進祖墳,就爛在這個屋子里,她守著兒子,讓小雙子來接她娘倆。「老連長」和劉氏都是劉軍的親人,他倆僵持,別人無法插手,連隊長吳有金和劉奇都無能無力。天氣熱,尸體發出腐臭味兒,來吊唁的人們都很著急。

村里有紅衛兵和造反兵團,他們用階級斗爭的眼光看問題,把處理劉軍尸體上升到政治高度。劉軍是現行反革命分子,應該死無葬身之地,別說不能進祖墳,南崗子也不讓埋,拋尸荒野!

周雲站出來說話︰「我們無產階級,也要講人道主義,拋尸是資產階級行為,無產階級不提倡!」周雲很悲傷,也顯得很激動︰「我說話不背人,也不怕你們怎麼想,我和劉氏是有點兒親戚,啊,對了,就是有親戚也動搖不了我的革命立場,這叫向情向不了理。事情明擺著,我是這樣看,劉軍是不是反革命還得兩說著,給一個人定為反革命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我提議,劉軍怎樣處理還是听他媽的,進不進祖墳,劉氏說了算。不過嘛,對了,他叔叔說話也很重要。」周雲並不是和稀泥,他特意強調︰「劉軍他媽說話排第一,他叔叔第二。」

滿天紅把周雲的話學給劉輝,馬向東敲邊鼓︰「你和劉軍一個祖墳,里面埋著你爹,把一個反革命分子埋進去,影響可不好。」

劉輝瞪一眼馬向東,想發火又壓下去,他說︰「現在周雲說話還管用,我們不必頂撞他,劉軍埋哪不埋哪,和我們沒關系,從我個人角度看,更沒關系。我是朱家人,談不上和他一個祖墳。」

「劉軍可是我們劃定的現行反革命分子!」滿天紅不滿意劉輝的態度,她說︰「把他埋進劉家祖墳,從客觀上壯大了劉氏家族的反動勢力。」

在這個滿腦子革命理論的女紅衛兵面前,劉輝顯露出政治上的成熟,他笑了笑說︰「革命運動蓬勃發展,歷史車輪滾滾向前,階級斗爭取得豐碩成果,全國各地喜報頻傳,到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又傳來勝利喜訊,有些地方對墳地進行了革命。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把死人都集中到一個地方。墳頭高矮不一樣,從高向低排列,按階級劃分。對革命有貢獻的人,他們先人的墳頭最顯赫,然後是貧雇農,其次是下中農、中農。上中農不好分,主要看他們後人的表現,也可以劃入中農行列,也可以劃歸富農。富農和地主、反革命、壞分子、右派都一樣,統統排在一起,上北下南,把他們埋在南邊,給貧下中農墊腳。」劉輝看出滿天紅和馬向東都對墳地革命感興趣,他又說︰「這個革命經驗非常好,我們也要學過來。至于劉軍嗎,他劉家埋哪咱先不管,反正也要挪墳,到時候讓他和地富反壞右呆在一起。目前,我們的任務還很重,階級斗爭異常激烈,和我們對著干的階級敵人還沒繩之以法,我們必須把主要精力轉移過來,讓劉家自己去處理劉軍的後事。」

「老連長」不讓劉軍進祖墳,劉氏沒有辦法,只好讓尸體在屋里放著。周雲拉來蘭正調解,說不通,他指示劉強想辦法。

劉強去做「老連長」的工作,被「老連長」罵了出來︰「小兔崽子,你也這麼混?別忘了,祖墳里也有你的祖宗,以後我不消停,你也消停不了!」

「老連長」從心里佩服和喜歡這個本家佷子,覺得自己罵得有些重,又把劉強喊進屋,語重心長地說︰「劉軍是我親佷,我不是無情無義,他死了,我們還得顧活人,把他埋進去,如果真應了賈半仙的話,我就是罪人,對不起兒女,對不起你們,也對不住祖宗。」

劉強心想︰「你口口聲聲說顧活人,劉氏不是活人?不讓劉軍進祖墳,劉氏還能活嗎?」但這話不能和「老連長」直說,把他激怒,事情更難辦。

劉強去求助賈半仙。

賈半仙沒給劉強好臉色,她說︰「你劉強神鬼不怕,哪個老仙兒也幫不了你。」

劉強笑了笑,對賈半仙說︰「嬸子,我知道你的處境不好,但是,你的心很善良。我想老仙兒的心也是善良的,你把這事跟老仙兒好好說,老仙兒一定能想出好辦法。」

賈半仙笑一下,轉過臉說︰「等一下,我看還能不能找到老仙兒?」約半刻鐘時間,賈半仙突然轉過臉︰「行了,老仙兒答應幫你,但這事不能聲張,只是你知,我知,老連長知,多一個人知道就不靈驗,出現後果你們劉家自己承擔。」

其實賈半仙沒有什麼高招,也就是用迷信的方式破解迷信。方法很簡單,在小雙子的墳和劉家祖墳間挖一道小溝,里面撒上草木灰,她說︰「這條線是閻王爺確定的,劉軍的魂不可逾越,劉家的先人不會受到孤魂的困擾。」賈半仙還告訴「老連長」︰「老仙兒的話要立即執行,不能耽誤,還不能把老仙兒的話傳出去。你的一舉一動都在老仙兒的視線之中,誰違背老仙兒的意願,誰沒有好果子吃。」

「老連長」同意讓劉軍入祖墳,劉強立刻行動,把劉氏的舊木框騰出來裝劉軍,草草地埋了。

劉軍下葬時沒讓劉氏去,人們撤回來,劉氏去了墳地。她用手往墳上抓土,讓兒子的房蓋厚重一些。她把值錢的東西換成燒紙,讓兒子有錢花。他覺得兒子太苦了,在陰間應該改善一下生活。眼淚干了,她把鼻涕抹在墳上,讓兒子記住,世上還有一個母親。她不讓兒子保佑她,而是讓兒子把困難告訴她,世上辦不到,兒子就早點兒把她叫走。她趴在墳上往里看,能看到兒子。兒子不是病得起不來炕的反革命,而是舉著獎狀的強壯青年。

她弓著身,從小花筐里拿出兩個雞蛋,這是準備給劉軍吃的,劉軍吃不下,把它帶到墳地。她用手在墳上摳了坑,把雞蛋埋進去,要起身,又把它扒出來,顫著手磕碎,放進坑里,用手把坑抹平。劉氏扭過身,提過一只蘆花雞,解開綁它的繩,輕輕放在墳頂上。蘆花雞不願離開,劉氏用手轟,然後抓起土,有氣無力地向母雞揚過去。

她想離開,又依依不舍,她不知道兒子還缺什麼,只要知道,她會想盡辦法滿足他。走出幾步,她罵起了小雙子,只罵兩句,好象听見劉軍呼喚,四下看,沒見人影。

微風吹過,青草起伏,麥浪滾滾,燕子在天空翻飛,蟲子在草中鳴叫,一段悲痛的歌聲,伴送劉氏艱難的腳步。

母愛真,母愛深,

無私無畏是母親,

母親為兒遮風寒,

母親為兒送甘霖,

母親把兒托在世,

母親把兒育成人。

母愛真,母愛深,

無怨無悔是母親,

母親為兒承屈辱,

母親把兒馱在身,

母親拉扯兒走路,

母親教兒做強人。

母愛真,母愛深,

不舍不棄是母親,

兒得幸福娘歡笑,

兒受委屈娘痛心,

兒病床前娘陪伴,

就怕相送黑發人。

母愛真,母愛深,

不屈不撓是母親,

糠菜苦果娘飽月復,

省得甘甜慰親人,

弓身曲體追日月,

娘用心血鑄靈魂。

劉氏放走蘆花雞是當地祭祀亡人的習俗,誰抓到歸誰。劉輝看到,想抓回家炖肉吃,卻見馬向前領著社員從麥田里走出來,他急忙躲進樹叢。

一行人來到墳地,連拉帶拖勸走了劉氏。

劉輝從樹叢里鑽出來,看著馬向前的背影嘀咕︰「胡永泉給了任務,馬向前必須抓!」

可怎麼抓法,讓他犯了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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