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六十七

作者 ︰ 老工農

六十七

劉氏門前樹上的喇叭很長時間沒有響,綁喇叭的麻繩松懈,喇叭滑到樹杈上,連接喇叭的兩根線,一根還繃著,另一根耷拉得幾乎拖了地,風吹過,它有氣無力地搖晃。

劉氏很長時間沒罵小雙子,這不是因為小雙子的泥像被砸,也不是因為沒了靈牌,是因為劉軍病情惡化,她把罵換成了哀求。

原來擺靈牌的地方,如今是偉大領袖**的畫像,畫像旁是劉軍修水庫時的獎狀,已年久,字跡變得模糊,而鮮紅的印記仍然清楚。劉氏從鍋台上取來碗,想從葫蘆瓢里舀些小米,把碗放進去,又空著拿出來,瞅一眼平拖拖躺在炕上的兒子,調過頭抹一把眼淚。她彎腰來到鍋台下,從灶坑里摟出一把灰,由于摟得深,灰里摻有潮濕的土。劉氏裝了半碗,把它端到偉大領袖**的畫像前。

她從箱底拿出兩根香,小心翼翼地往碗里插,怕折斷,緊張得兩手發抖。

兩根香點著後,劉氏雙膝跪倒,口里念誦︰「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劉氏向您請罪,我年老體差,沒跳好忠字舞,語錄歌唱的也不如年輕人,對不起您老人家,請您老人家原諒,求您老人家保佑,讓我一家平安。您老人家萬歲,萬歲,萬萬歲!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祝您老人家萬壽無疆!」劉氏站起身,又敬了三個禮,然後坐到地上,泣聲哀求︰「小雙子啊!我求求你了,你別讓劉軍和你走,別讓劉軍和你走啊!我知道你在地下孤單,可劉軍走了我也孤單哪!」

劉軍在炕上動了動,看樣子想翻身,劉氏急忙撲過去,模著全身膀腫的兒子,低聲問︰「孩子,想干啥?媽在你身邊。」劉軍不吭聲,也不睜眼,眼角流淚。劉氏的心往下墜,她離開劉軍,撲地跪在香前,用手拍地,痛苦地呼喚︰「小雙子,你可不能讓劉軍跟你走,他還年輕,他的路還很長,不能這樣走,千萬不能這樣走!小雙子,我以前總是罵你,今後不罵你了!只要你不讓劉軍和你走,我就不罵你,永遠不罵你了!」

劉軍喊了一聲「媽」。聲雖小,劉氏卻听得真切,她把耳朵貼在劉軍的嘴邊,想听兒子再叫一聲媽,可劉軍好象用完了力氣,嘴動了動,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劉氏再也控制不住悲痛,站到香前哭嚎起來︰「操你祖宗小雙子,你把我娘倆害得好苦呀!你睜眼看看,這個家成啥樣子了!你還想把孩子帶走,你的心太狠毒!你把我也帶走吧,別讓我遭罪了……」

李淑芝听劉氏哭得和以前不一樣,急忙跑過來,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也慌了手腳,顧不得安慰劉氏,大聲喊楊秀華,讓她趕快把方梅找來。

方梅給劉軍模了脈,又扒開浮腫的眼皮,然後把劉氏和李淑芝拉到一邊,她說︰「我看是沒救了,熬日子,也是這幾天。如果有條件,可以去省城大醫院。」方梅搖搖頭,顯得很無奈,她又說︰「現在的情況,也只有這樣了,還是提早準備後事吧!」

劉氏已經知道兒子沒了希望,但她還有幻想,方梅帶有權威性的判斷,就像抽掉她的魂魄,剩下的空殼栽到灶坑旁。李淑芝往起抱,流著淚安慰她︰「還不能放棄,咱們死馬當活馬醫。要不求求賈半仙,讓她念誦些好話,或許哪路神仙開個恩,給咱劉軍一條活路。」劉氏向李淑芝伸出手,意思是把她攙到屋外。出了門,劉氏癱坐在牆角,哽咽著說︰「看來軍兒真的要走了,留不住的,硬邦邦的小伙子,說不行就不行了呢?」李淑芝仍然勸她︰「劉軍還有口氣,說不定能好過來,讓賈半仙看看,看她怎樣說。」李淑芝對圍過來的鄰居說︰「你們誰腿快,早點把賈半仙請來。」剛進院子的孟慧英告訴她︰「賈半仙被劉輝看起來,中午就要批斗,她月兌不開身。」

李淑芝長長地「咳」了一聲,小聲叨咕︰「啥事都趕得巧,偏偏踫到這檔子事,也許劉軍就是這個命,看來沒啥希望了!」此時,劉氏從地上爬起,發瘋似地向門口跑,抱住門前的柳樹,頭往樹上磕。牙床出了血,劉氏不擦,對著大街罵起了劉輝,聲音嘶啞,像沒有貼膜而又破裂的竹笛聲。

她罵劉輝不是劉家的種,是劉家的種就不該把本家兄弟往冰水里推,推進去也該把他拉出來。劉氏還罵周雲,怨周雲派劉軍去修水庫,去時活蹦亂跳,回來就躺著不能動了。劉氏罵小雙子,說他早該把她娘倆帶走,小雙子自己在那邊享福,讓她娘幾個遭活罪。現在可好,他又要把兒子帶走,留著一個孤老婆子干啥呀!劉氏極度傷心,哭著叨咕早已外嫁的女兒,她說她想女兒,問她為啥不回來看看弟弟,看看老媽啊!

劉氏哭得痛心,引來好多婦女,她們或陪著掉淚,或送以同情。很少出家門的于杏花也靠了前,為了減輕劉氏的痛苦,她用手輕輕拍打劉氏的後背。

劉氏哭女兒,哭得于杏花傷心落淚。轉眼十幾年,她何嘗不思念年邁的父母?原打算回老家探望的,可劉佔山總是招惹是非,不是今天逃跑就是明天失蹤,日子過得不安寧。劉佔伍當兵後,家里穩定一些,可又要接二連三的生孩子,六個子女拖累,回家探親變得遙遙無期。

于杏花想親人,她知道劉氏的女兒也一定想念母親和惦記生病的弟弟。劉軍病危,應該讓姐弟見上一面。她對劉氏說︰「嬸兒,您先別這樣,還是冷靜一下,把眼前的事辦了。既然劉軍兄弟病成這樣,該把她姐姐請回來,不和弟弟見一面,她心里總會有個疙瘩。」

于杏花的話提醒了劉氏,可用什麼辦法能讓女兒在這麼短時間回來呀?求人寫信是來不及了,便有人提出排電報。這些女人只听說「電報」這個名詞,誰也不知電報是咋回事。紅衛兵宣傳隊員知道,可他們熱衷跳舞和斗爭,沒有向社員科普「電報」的義務。還是于杏花心細,提出把「老連長」請過來︰「都說娘親舅大,爹親叔大,你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咱這些老娘們兒整不周全。依我看,讓劉軍他叔來操辦最合適。」

李淑芝贊同于杏花的觀點,她說︰「你這樣又哭又嚎,解決不了問題,告訴老連長吧!就說劉軍快不行了,讓他拿個主意。如果劉軍還有救,咱們大伙也別瞅著,想辦法湊錢給他治,送省城也行,坐不上火車,讓吳有金出馬車。不管怎樣說,這是一條年輕的生命,誰也不願意瞅著他走掉。」

時近中午,李淑芝陪劉氏去了「老連長」家,剛進院,見劉輝要抓「老連長」。新仇舊恨在劉氏心頭升起,憤怒的烈火在心里燃燒,她甩下李淑芝,不顧一切地撲向劉輝。

劉氏撕打劉輝,馬向東向她舉起拳頭,拳頭被劉強擎住,馬向東仰頭看時,一雙憤怒的眼楮盯著他,馬向東身上發冷,癱下的身子慢慢地往後縮。

劉氏指著劉輝,用沙啞的嗓音哭罵︰「我跟你這個帶犢子拼老命!劉軍是你害的,你為啥害他?你說清楚!你這個害人精,咋不嘎 死掉啊!」

馬向東躲開劉強,溜到滿天紅跟前,鼓動她帶領紅衛兵對劉氏實施專政。滿天紅沖上去抓住劉氏的頭發,往高拽。「老連長」抓住她的手,滿天紅回手抓「老連長」,「老連長」十五歲的兒子劉柱給了她一個大耳光。紅衛兵見領導挨了打,一齊上來打劉柱。劉輝有了幫手,他騰出手要打劉氏,還沒等他落下手,自己卻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打劉輝的是馬向前,這巴掌打得狠,打得劉輝天旋地轉,身子往下倒。馬向前不讓他這麼容易就倒下去,一個扁踹,把劉輝蹬出去五步之遠。就這樣,馬向前還不放過他,撲上去,用兩只大手掐住他的脖子。劉輝本能地掰馬向前的手,掙扎幾下,覺得徒勞,松開手,翻著白眼,好象辨認通往地獄的途徑。

劉強和馬向前趕到「老連長」家並不是湊巧,而是造反分團的領導人馬向東不懂保密的重要性,走漏了風聲。馬向前听到批斗「老連長」,這個一點兒文化都沒有的粗人感到很可笑,也覺得這文化大革命不可思議,他在心里說︰「老連長雖然見過世面,可他和我一樣,一個字不認得,進城分不開男女茅房,革他的命干什麼?準是朱世文出的損招。」平常想到劉輝,馬向前心口就發堵,今天倒讓他敞亮起來,咬著牙說︰「你劉輝害的人太多,嘿、嘿也好,我看你也該活到頭了!」

馬向前領人鏟完八十壟子最後一遍地,比往常收工稍晚,他拉上劉強,向他說了劉輝要批斗「老連長」的事,並和劉強直接去了「老連長」家。

馬向前這一突然舉動,令在場的所有人都吃驚得停了手。劉輝命存一線,沒人上前阻止。劉強被大胖子、劉倉等人推開,不知道馬向前要置劉輝于死地,在樟子外,听孬老爺講「老連長」的底細。

馬向東看到叔伯哥哥打劉輝,心里有說不出的痛快,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為了顯示他堅定地緊跟劉輝干革命,他站到紅衛兵隊伍中間最顯眼的位置,高聲呼喊︰「朱世文同志是劉屯的革命領導人,他對**最忠誠,革命最徹底!打劉輝就是反革命暴亂,我們無產階級堅決不答應!」

馬向前顧不得哪個階級不答應,掐劉輝脖子的手狠狠地收緊。

劉輝的腿慢慢蹬,嘴張開,吐白沫。也許他接觸到地獄之門,不想進,又哭不出眼淚,用口里留出的骯髒液體、欺騙鬼門里的判官。

馬向東叫喊聲,劉輝听不見,卻把馬榮引過來。

劉輝在劉屯組織了革命突擊隊,並沒影響到馬榮的切身利益,他仍然逍遙自在。隨著馬向東在村里的勢力逐步壯大,馬榮更加變得不可一世,他不但要求吳有金給他增加工分兒,還經常用步槍嚇唬liuwensheng、孬老爺等一些人。劉輝要斗「老連長」,馬榮想看個熱鬧,看到馬向前打劉輝,他的第一個感覺是解恨,同時也對佷子馬向前的看法發生根本性改變。馬向前是英雄,是一個敢報殺父之仇的男子漢。

馬向前周圍是紅衛兵和造反隊員,他怕馬向前吃虧,便提著槍跑上前。看到劉輝被掐得掉出來舌頭,知道馬向前要闖大禍,他想離開,但馬向東的呼叫和紅衛兵的圍攏又讓他無法月兌身。馬榮端起槍,想把槍口指向劉輝,又清楚劉輝是馬向東的上司,是村里鬧革命的帶頭人,勢力很大。況且劉輝的上頭還有胡永泉,拿槍比劃他,是和無產階級作對,胡永泉追查下來,那可吃不消。馬榮暗自說︰「別他媽像二哥一樣被抓走,媽啦巴,打死了沒地方送冤。」

馬榮用槍口對準馬向前,大聲吼︰「劉輝是工作組長,你掐他,就是掐工作組,就是掐無產階級!媽啦巴,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給劉輝,不,朱世文一條活路,向無產階級低頭認罪!」

對馬榮半真半假的恐嚇,馬向前連眼皮也沒撩。認為劉輝死得差不多了,覺得讓劉輝這樣去見閻王爺有點兒便宜,把掐脖子的大手變成拳頭,想用拳頭把他的臉砸爛。

馬向前舉起雙拳,一只拳頭落下後,另一只手被馬向勇抓住。這個瘸子腿不靈便,出手卻極快,一用力,把馬向前從劉輝身上拽下來,和隨後趕到的馬文一起,把他推到「老連長」的房牆上。

馬向東和滿天紅去救劉輝,又是抻腿,又是捶胸,滿天紅還在劉輝身上練起了人工呼吸。

劉輝沒死,馬向前松開脖子後他就通了氣。馬向東把他弄回家,他又恢復斗志,只是說話顯得吃力︰「劉屯的反動勢力強大,不能這樣下去,要加大斗爭力度,對所有的階級敵人都不能放過!」他找來滿天紅,既是指示也是相求︰「你派一個腿快的紅衛兵回公社,直接找副社長胡永泉,就說劉屯的階級敵人把矛頭指向他,讓他來抓人。馬向前要抓,劉強要抓,把老連長、劉氏這樣的反革命統統抓到公社去拷問!」

滿天紅派人到公社告狀,吳有金家里也炸了窩。吳有金不停地抽蛤蟆煙,並時不時地用煙袋敲打炕沿。馬榮背著槍在屋里轉,轉得馬文眼花繚亂。由于馬向前毆打革命干部的事件重大,劉仁也被請來,他挨著馬向勇坐下,擺弄吳有金家的煙笸籮。

馬榮停下腳步說︰「要不咱把馬向前綁起來,我把他送到公社去,交給胡永泉,媽啦巴,這叫什麼計謀了?丟卒保車。」

吳有金看了幾眼馬榮,沒做聲,連抽幾口蛤蟆煙,嘴里吐出的濃煙,在他眼前形成霧。

劉仁慢聲慢語地說︰「馬老叔說的辦法,我看行不通,當初二倔子被胡永泉、劉輝抓走,丟了性命,把馬向前送過去,等于把他送上絕路,咱們不能這樣做。」

吳有金把煙袋摔在炕上,沉著臉說︰「馬向前不但不能送,咱們還得保護他,不能讓人抓走!二倔子死得夠屈的,不能把他兒子再搭進去。」他又說︰「我看馬向前做得對,殺父之仇,早晚要報!」

吳有金表了態,馬文覺得腰板硬了很多,等起眼楮說︰「別把劉輝看得了不起,其實屁也不是,馬向前把他打了,讓他想法去!小帶犢子,怎不蹬腿死了呢?看他撿條命,我咽不下這口氣!」

馬向勇把馬榮讓到炕沿上,他開始在屋里晃,屋里人的目光投向他,等待瘸子晃出解決問題的好辦法。馬向勇說︰「我不同意我三叔的說法,在當前的形勢下,我們不能小看劉輝,更不能小看劉輝在劉屯所起的作用。」

馬文不服氣,大聲說︰「怕他個屁,哪天我宰了他!」

吳有金撿起煙袋摔在煙笸籮里,馬文停止說話,馬向勇繼續講演︰「我說不小看劉輝,並不是說怕他,我

還敢說馬向前打了劉輝也就算打了,跟白打差不多。」

屋里人的目光都在變化,所有人都表現出驚喜。

馬向勇說︰「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不光是從下往上燒,從上往下也在燒,胡永泉那里也不安靜,在這樣背景下,他首先要做的是保住自身。劉輝在他眼里,只不過是一個馬前小卒,丟掉他和保住他對胡永泉的利益都不大,為了一個劉輝,他不會興師動眾。馬向前是里面三新的貧雇農,生產骨干,在村里威信很高,胡永泉輕意不會踫這個釘子。」

馬文還是不放心︰「同是一個胡永泉,敢抓你二叔,他就不敢抓馬向前?你少說屁話,撈點干的說。」

馬向勇看一眼馬文,露出奸笑高聲說︰「這麼說你該放心吧,如果胡永泉來抓馬向前,我去替他打罪!」

馬榮拄著槍站起身,粗聲說︰「向勇說得對,我們不能怕胡永泉,媽啦巴,如果誰敢來抓馬向前,我一槍崩了他!」

劉仁把馬榮拉回炕沿,小聲說︰「誰也別打岔,還是讓馬向勇把話說完。」

馬向勇說︰「我說不能小看劉輝,是因為這小子是造反兵團的頭子,對劉屯有一定的震懾力。拿向前這件事來說,劉強也參與了,他只托了向東的手,然後溜到院外。這說明什麼?說明村里很多人還是懼怕紅衛兵,懼怕造反兵團。況且,劉輝要整的人和我們都不相干,有些人我們也想整,如果向前不冒出來,我們準能看到大熱鬧,不管誰倒霉,我們都可以在旁邊笑。」

劉輝把劉屯搞得亂糟糟,讓吳有金非常氣憤,沒心思看什麼大熱鬧,更無法笑出來。他問馬向勇︰「你說是不是該把馬向前藏起來?」

馬向勇身子晃,腦袋也跟著晃,晃出非常果斷的決策︰「馬向前不用藏,必要時我們還要把他抓起來!」

「你說啥?」馬榮用槍管往地上杵,瞪圓眼楮說︰「我怎麼听不明白你的話?一會兒說胡永泉不會來抓,一會兒又說我們自己抓馬向前,媽啦巴,你少繞彎子行不行?」

馬向勇捋著話題往下講︰「馬向前打的是劉輝,但他對抗的是紅衛兵,對抗的是造反兵團,就是劉輝被打怕了,那個叫滿天紅的丫頭能善罷甘休嗎?劉輝在胡永泉面前就像一只狗,被打後一定去找主人。胡永泉雖然不會再給劉輝派人,但一定給劉輝撐腰和充氣,劉輝會變得更加瘋狂。他和滿天紅一起圍剿馬向前,向前再強硬也頂不住,我們也無法幫他。劉輝打著革命大旗,誰也不可能冒著戴上反革命帽子的風險去和劉輝作對。」

馬向勇的一番話,讓馬榮和馬文都沒了主意,只好把希望放在馬向東身上。馬榮說︰「咱向東也是造反兵團的干部,讓他求個情,原諒馬向前一次。」

馬向勇連晃身子帶搖頭︰「馬向東是我叔伯弟弟,我不便說太難听的話。咱也看到了,雖然他是突擊隊長,可什麼事都听劉輝的。這個人上來混勁分不開里外,一心一意地跟著劉輝走,我怕他不敢在劉輝和滿天紅面前替向前求情。不過,我要找向東單獨談,讓他知道誰近誰遠。」

「這麼說馬向前還得被他們抓起來?」吳有金狠狠地吸了兩口煙,然後把煙袋扔到笸籮中,果斷地說︰「趁劉輝那幫犢子還沒動手,讓馬向前逃跑,遠點逃!啥時劉輝把人撤走,啥時讓他回來。女乃女乃地,怨不得劉佔山總是逃跑,我看都是被逼的。」吳有金對馬榮說︰「你去告訴馬向前,立刻逃跑,不用考慮家,他媽那點口糧,隊里給承擔。」

馬榮剛起身,被馬向勇攔住。馬向勇顯得很沉著︰「不必著忙,劉輝就是往上打小報告也得需要時間,來得及。叫向前逃跑也不是辦法,他一逃,就說明真的犯了事。劉輝那小子一肚子陰損,干別的不行,整人可有一套,抓不到向前,說不定拿誰墊背?」

「抓墊背的更好。」馬榮氣呼呼地說︰「反正抓不著咱們,媽啦巴,他要把劉強抓去,那可是大好事,反正他們是近親,咬起來大家都瞅著樂。」

「就是這個目的。」馬向勇提高聲音︰「如果向前逃跑,劉輝就遷怒到我們身上,他說你有罪,現編都趕趟兒,誰敢再說自己清白?我說把向前抓起來,並不是交給劉輝,只是在村里游斗一番,做個樣子。再讓向前賠禮道歉認個錯,給劉輝挽回面子。沒有胡永泉的全力支持,劉輝抓不走向前,他和滿天紅都不傻,一定會順坡下驢。但他們又不甘心吃這樣大的虧,更擔心以後的工作沒法做,還會進行第二輪的抓捕,劉輝還可能從黃嶺調集造反團成員。他們不會放過老連長、劉氏,還會擴大斗爭範圍。我們讓馬向東從中活動,讓他們把矛頭指向劉強和劉佔山。」

馬文說︰「讓劉輝和劉強作對那好辦,因為馬向前這個屁事兒,劉強也參與了,可劉佔山沒露面,沒辦法把他整進去。」

馬向勇笑了笑,笑得極其陰險︰「劉佔山沒參與,他老婆參與了,劉氏被打時,于杏花在旁邊,她幫李淑芝攙扶過劉氏。這些事劉輝都看到,咱向東再添鹽加醋,說馬向前受劉強,劉佔山指使,把矛盾轉移到他們身上,一箭雙雕,整住了劉強,制約了劉佔伍,馬向前平安無事。」

吳有金點上煙,吸一口,說了句︰「但願馬向前平安無事吧!」

正如馬向勇的判斷,公社內部也展開了斗爭,胡永泉為保自身,把滿天紅派來的紅衛兵草草打發回去。

沒搬來援兵,讓劉輝蔫了一整天。但劉輝絕不甘心吃這麼大的虧,也不甘心剛剛開展起來的工作半途而廢,他恨得咬牙切齒,下決心把馬向前抓起來送到公社去。

噩夢雖醒,劉輝仍然心驚肉跳,他強制自己不要怕,又對自己說︰「二倔子夠硬的,到了治安組還罵人,你罵吧,到亂墳崗子去罵吧!看誰罵過誰?馬向前是他兒子,也是一路貨!小繩一綁,皮鞭一抽,也得癟茄子。你在劉屯像個人,到我們那還不如一只雞,雞臨死還撲稜翅膀,我讓你連叫喚的機會都沒有。」

劉輝忍著疼痛,把馬向東和滿天紅召集到一起,重新研究斗爭方案。劉輝主張放棄「老連長」,先從馬向前下手。馬向東不同意,他把馬向勇教他的話學給劉輝,強調說︰「馬向前干完活準備回家去吃飯,是劉強把他領到老連長家,還說要和老連長、劉佔山聯合起來,共同對抗紅衛兵和造反兵團。劉強告訴馬向前,說他爹二倔子是你害死的,還故意激怒他,說父仇不報的人還不如一條驢。說這是報仇的好機會,馬向前打不過你,劉強就伸手。」馬向東看劉輝對他的話很重視,他又說︰「劉強和劉佔山這兩家是和我們做上對了,不但男人們公開和我們較量,女人也參加進來,李淑芝和于杏花都幫著劉氏和你撕打。如果不是她倆,馬向前也不敢來打你。還有那個楊秀華,雖然沒動手,在背後給劉強出謀劃策。楊秀華是地主子女,從她身上下手對我們的工作最有利。」

劉輝征求滿天紅的意見,滿天紅這樣說︰「干革命就不怕犧牲,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為了保衛偉大領袖**,為了貫徹戰無不勝的**思想,就不要計較個人得失。朱團長雖然挨了打,能勇敢地挺過來,給革命戰友樹立了光輝的榜樣,這種革命精神值得我們學習!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克服艱難險阻,我們一定將革命進行到底!現在,我們抓住了老連長這個可疑目標,就不能放過,必須深挖狠挖,把他抓起來拷問,一定讓他的反革命本性暴露出來!對那些替老連長說話的人,幫老連長鬧事的人,我們一個也不能放過,說不定能挖出一大堆反革命分子。劉屯人敢打革命干部,說明劉屯的反動勢力太猖狂,深藏的階級敵人不在少數。不把這些反革命都挖出來,就是對革命工作的嚴重失職,就對不住億萬勞苦大眾,對不住哺育我們茁長成長的革命組織,對不住給我們燦爛陽光的偉大領袖**。」

滿天紅只字不提馬向前,仍然按既定方針去抓「老連長」,這和她的急躁情緒有關。

賈孝忠帶走一批紅衛兵去串聯,又有一批要走,滿天紅也覺得,這沒完沒了的舞蹈和斗爭有些乏味兒,拿不出成績她又不好向段名輝交待,還怕段名輝串聯時扔下她。滿天紅急著深挖「老連長」,至于劉輝被打的事,她知道很纏手。

馬家勢力強大,馬向前是造反分團領導人的哥哥,在村子里舉足輕重,和他過不去,鬧不出好結果。反正紅衛兵宣傳隊也不能常駐劉屯,到時候一走,你劉輝自己解決吧!

劉輝雖然委屈,但他還是發揚了minzhu,本著組織原則,少數服從多數。為了革命利益,個人委屈暫時保留。

三人把抓「老連長」的方案進行完善,步驟是先抓「老連長」,如果劉氏再胡鬧,連同她一起抓。紅衛兵還掌握一條線索,劉氏女兒的婆家是富農,更使抓捕劉氏的理由變得充分。抓起劉氏,也不能放過劉軍,劉軍喜歡擺弄戲匣子,一跑台就到莫斯科,沒少偷听敵台,就這一條,完全可以打成現行反革命。而對劉強和劉佔山,看他們在這次斗爭中的表現,他倆傾向劉氏,嚴懲不貸。如果他倆不露面,以後伺機行事。革命也講輕重緩急,不能眉毛胡子一起抓。

劉輝領著隊伍再一次開進「老連長」家。

「老連長」家房門緊閉,屋里也沒有動靜。滿天紅讓紅衛兵喊口號,被劉輝制止,有了上次教訓,他不想引來太多的村民。

一位從黃嶺調來的造反團成員扛來做柱腳的榆木,和馬向東往門上杵。「老連長」家是風門,門板薄,又有花格子,不禁撞。門破後,馬向東把羊羔子推進去,屋里空無一人。

「老連長一家都逃跑了?」

劉輝正在疑惑,吳殿發跑來報告,說「老連長」在劉氏家。

劉輝下達命令︰「包圍劉氏家,別讓一個人跑掉!」

劉氏家亂成一團,劉氏已經哭得沒有眼淚。

劉軍十幾天沒吃東西,這幾天連水也喝不進,原來的膀腫已經消去,只剩蠟黃的一層薄皮包著骨頭,他睜著眼,眼楮里透出一種渴望。方梅被李淑芝叫到劉軍身邊,她看了看,示意李淑芝離開。在屋外,方梅告訴李淑芝︰「精神挺好,怕是回光返照,已經不行了,該準備就準備吧!」方梅問李淑芝︰「通知他姐姐沒有?」李淑芝搖著頭說︰「讓劉輝鬧得,哪還顧得這些。」方梅說︰「看劉軍的眼神,他是等待親人,看不到,他死也閉不上眼。」

劉氏這邊都在忙活奄奄一息的劉軍,外面的紅衛兵和造反團成員包抄過來,劉氏听到信兒,從柴堆上取來鐮刀,哭喊著去找劉輝拼命。李淑芝抱住她,和于杏花一起把她拖進屋。

紅衛兵和造反團員聚到院子里,高聲吶喊︰「打倒劉宏祥!劉宏祥是反革命!劉宏祥滾出來!劉宏祥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還有人喊起了打倒劉氏,打倒劉軍的口號。

「老連長」怒不可遏,往外闖,被屋里人堵在牆角。

劉輝站到隊伍的前面,兩手叉腰,故意顯示指揮官的風度,但他的形象卻讓人難以恭維。被打腫的左臉還未消腫,顴骨處留有紫色的傷痕,黑眼仁本來混濁,左邊的象泡在紅色的髒水里,眼淚往下流,眼角和嘴角間形成水道。劉輝抹一把,然後向紅衛兵擺手,口號聲停止。滿天紅站到他的右邊,把講稿拿出來,高聲念道︰「劉宏祥,原名劉宏祥,綽號老連長,此人系歷史反革命分子,且罪大惡極,必須繩之于法。紅衛兵和造反兵團是無產階級專政機器,代表無產階級政權對其實施抓捕。根據偉大領袖**的英明指示,根據革命組織的方針政策,發揚無產階級的人道主義精神,對悔過自新的壞人,我們給他出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劉宏祥主動自首,我們可以保證你的生命安全,如果反抗,死路一條!」

滿天紅念完,劉輝手一舉,口號聲重新響起,來劉氏家幫忙的人都往屋里躲,紅衛兵隊伍向房門口逼近。

這時,一條中等身材的壯漢急匆匆地走進院子,擋在滿天紅的面前,又一個高大青年站在劉輝對面。擋住滿天紅的是周雲,這個憨厚的中年人怒眼圓睜,搶下滿天紅的講演稿,大聲喝問︰「你憑什麼說劉宏祥是反革命?」

高大青年是劉強,他像巨石一樣挺立在造反隊伍的對向。劉輝、馬向東看了,本能地向後退步。劉強問︰「屋里的病人快不行了,你們找他鬧事,還有沒有人性?」

滿天紅認識周雲,擱以前,她會禮貌地向這位很有威望的老領導鞠躬。今天則不然,上邊也在糾一小撮,誰知周雲是不是一小撮里的人?滿天紅可著嗓子對他喊︰「劉宏祥是老連長,只要在舊社會當過連長的都是反革命,這是組織政策,你當領導的應該懂!」

周雲臉上露出難以遏制的憤怒︰「你們捕風捉影,信口雌黃!劉宏祥根本就沒當過連長,不要胡說八道!啊!想起來了,他的小名叫小連子,老連長是演化出來的!」

滿天紅沒了轍,轉過身看劉輝。劉輝明白真相後,氣勢銳減,但他不甘心這樣把人撤回去。

自打成立wenge工作組以來,劉輝連踫釘子,回顧做過的工作,除了把liuwensheng再次打成富農外,還沒糾出一個像樣的階級敵人。發現「老連長」這個可疑分子,到頭來是一個政治性的誤會。如果這樣不了了之,造反兵團的勢力要受損,劉輝的聲望要受損,更嚴重的是他無法向胡永泉交差。

劉輝實施下一步計劃,抓劉軍。把偷听敵台的劉軍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

看到周雲咄咄逼人的目光,劉輝強打起精神,故意裝腔作勢。揮舞著手臂說︰「就算老連長不是歷史反革命,他也有其他問題。紅衛兵破四舊時,他就和紅衛兵作對,不破四舊,還把家譜藏起來,這是很嚴重的政治問題。」

劉強盯住劉輝,盯得他語無倫次︰「老連長還說和我是一個祖宗,那是妄想,我朱世文和你們劉家沒關系,你們也別和革命干部套近乎。」

劉強不動聲,劉輝也暫停表演,滿天紅處境尷尬,她東瞅瞅,西望望,尋找月兌身的機會。

院子里出奇的靜,空氣好象凝固,凝固得沉重,巨大的壓力讓劉氏的土房顫抖。屋里的劉軍在炕席上扭動,「老連長」和劉氏都慌了手腳,他們輕撫劉軍,讓這個即將離世的年輕人少一些痛苦。

周雲的話傳到屋子里,給所有人送來一些安慰︰「同志們,你們的革命精神非常可佳,我堅決支持你們。你們破了四舊,立了四新,忠字舞跳得好。頌揚偉大領袖的歌曲也好听,我代表全劉屯的社員,啊,還有全大隊的社員,全公社的社員向你們學習,向你們致敬!

但是,劉宏祥不是階級敵人,他是苦大仇深的貧雇農,沒當過連長,連小兵也沒當過,大家搞錯了。啊,對了,錯了也不要緊,革命者都應該知錯必改,把隊伍撤回去。我說啥了?想起來了,你們別在這糾纏,趕快到別處去搞革命。」

听了周雲的話,有些紅衛兵往院外走,紅了眼的劉輝忙著阻攔,攔不住,他大聲喊︰「不要听周雲的煽動,也不用怕劉強,老連長算不上歷史反革命,劉軍能算上現行反革命!劉軍偷听敵台,里通外國,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革命分子!」

劉輝的話音剛落,老連長站到房外,劉氏撲向劉輝。馬向東表現出忠誠和勇敢,把劉氏推倒,並讓人把劉輝保護起來。

劉氏夠不著劉輝,便發瘋似地抓住周雲,連撕帶打,哭聲淒慘︰「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一片烏雲壓下來,驚雷擊向土房,人們都從屋里跑出來,哭著喊著︰「劉軍死了!翻到地上,他是摔死的……」

劉軍躺在地上,很安詳,只是眼楮沒有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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