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六十四

作者 ︰ 老工農

六十四

青年林東邊,淹死鬼的孤墳長滿了蒿草,有人在初春時給它培了土,墳旁留有小土坑。

剛剛下過雨,小土坑里積著水,茂盛的落豆秧從上面爬過,把枝蔓伸向大柳樹的樹樁。樹樁濕滑,周邊長滿了狗尿苔,但是它還有活力,又發芽長枝,新生的柳樹又長得很茂盛。

這棵柳樹有碗口粗,樹冠也很大,下面可以乘涼。只是劉屯人還沒從大柳樹的神秘和恐怖中解月兌出來,很少有人來這里停留。

柳樹旁的舊道仍然有人走,而且比以前逐漸多了起來。

小南河的來水逐年減少,不是雨季時經常斷流,外出的人不用擔心過河危險,去車站又走起了近道,多年前開闢的新道幾乎無人走了。

羊羔子扛著一捆柳條從舊道上往家走,走得很慢,像是故意磨蹭時間。柳條有百十斤重,天氣熱,他想在柳樹下歇歇腳。

羊羔子割柳條不是交到隊里掙工分兒,而是留做家用。村里來了織簸箕的手藝人,給隊里干完活就給各戶織,社員出料,手藝人掙手工錢。羊羔子加入劉輝的文化革命工作組,立刻成了骨干,專職破四舊,立四新,搞階級斗爭。只管摔摔砸砸,不用下地干活,也掙壯勞力的工分兒。劉輝要求又不嚴,成員們可以利用斗爭的空隙辦些私事,羊羔子切實感受到革命運動給他帶來了快樂,美滋滋地想︰「你馬向前、劉強雖然有力氣,出一天臭汗,不見得有我工分兒多,怪不得馬榮背著破槍瞎轉悠,現在我劉永烈也不次于他。」

這次羊羔子去小南河是受他母親指使,另外還有別的目的。

自打劉輝回村搞起文化大革命後,轟轟烈烈的斗爭使羊羔子的革命激情快速膨脹,更加堅信父親在戰爭中犧牲,而且是寧死不屈的革命烈士。他天天這樣講,把瞎爬子氣得流眼淚。

瞎爬子也覺得丈夫不可能還在人世,但她總不願放棄希望,為了這個希望她由青年堅守到中年。太陽重復地從東邊走向西邊,冬天過去,春天又重復回來,當瞎爬子聞到春天的芬芳時,又催促兒子去小南河那里看。

這一次羊羔子的態度和以前不一樣,他對母親說︰「你怎麼還盼他回來呢?我都娶老婆了,他還回來干啥?你等著抱孫子就得了。」听兒子說這樣的話,瞎爬子一陣心酸,眼淚從瞎眼里「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羊羔子看了心里也難受,他向母親解釋︰「媽,你不要盼我爹回來,他要是真的回來,就把咱們害慘了!你不出門,不知道當前的形勢,如果我爹真的隱藏起來,或者逃到台灣、躲到國外,我們就是反屬,無產階級可不管你眼楮瞎不瞎,也不管你受苦不受苦,照樣拉出去批斗。其實我爹早死了,日本人抓孫廣斌那陣子,我爹參加了抗日游擊隊,有一次和鬼子遭遇,他犧牲在日本人的屠刀下,犧牲時高喊口號,要把小日本趕回老家去。」

瞎爬子不知听過多少次這樣的話,听常了也似信非信。她時而以淚洗面,時而長吁短嘆,向前煎熬歲月,直到劉輝把羊羔子拉進wenge工作組的那一天。羊羔子的一番話,幾乎徹底打碎她的幻想。

那天,羊羔子顯得特別激動,當著老婆面對母親說︰「媽,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這消息千真萬確,我爹真的死了!你也省得掛念他。」羊羔子見母親一臉驚愕,他又說︰「我爹死在松花江上,那地方比大遼河還寬,也比咱這冷,他和敵人拼刺刀,子彈射進胸膛,他沒倒,挺著把敵人攮死。我爹向戰友交待了身世,說家里還有咱娘倆,被戰友記下後,他才閉上眼。因為抗日游擊隊的革命組織和上級失去聯系,我爹的烈士身份暫時無法確定,這次偉大運動的到來,一定解開歷史謎團,我爹的英雄壯舉,比王顯富的弟弟還要偉大!」

其實這些話都是劉輝編造的,羊羔子學過來安慰母親。

瞎爬子雖然預料到丈夫以死,沒想到死訊來得這樣突然,更沒想到兒子得到死訊會這樣高興,她用手去抓兒子,羊羔子躲開。瞎爬子撲空,趴在炕邊上哭,羊羔子卻樂得手舞足蹈︰「怎麼樣,我起名劉永烈沒有錯吧?我爹真是烈士,咱們是真的烈屬。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英雄的子女最革命!這話一點兒不假。我劉永烈像我爹,是堅定的革命者,繼承先烈遺志,將革命進行到底!」

瞎爬子不知是悲是怒,瞎眼里竟沒了眼淚,她直呆呆地望著窗外,窗外艷陽高照,而她只感到一點微光。

羊羔子媳婦在北炕上做針線活,听丈夫這麼說,她急忙跳下地,把手放在羊羔子的腦門兒上。羊羔子搬開她的手,喝斥她︰「模什麼模,哪有事哪到!」

他媳婦說︰「模著頭也不算熱呀!你這人是怎麼啦?」

羊羔子看出媳婦不相信他,大聲說︰「你不用跟我整這些用不著的,不相信就離開這,我劉永烈不是以前的羊羔子,再找媳婦一定比你強百套。」

「嘿,嘿!看把你美的。」羊羔子媳婦體格壯,嘴也不讓人,她說︰「當烈屬得有證,自封的不頂用。」

「我不是自封,連劉輝都承認。」

「劉輝算個屁,村里沒一個人說他好。」

「你住口!」羊羔子認定自己是烈屬,在老婆面前要比以前硬氣,喝斥的聲音也比以前高︰「劉輝是咱劉屯的革命領頭人,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干部,不許你這樣說他!」

羊羔子媳婦還是不認可羊羔子是烈屬,也沒把劉輝放在眼里,她表現得也很強硬︰「我說他咋地,那小子沒干過好事,你別把他當成祖師爺。」

女人的氣話激怒了羊羔子,他把夫妻間的斗氣上升到階級斗爭,指著老婆的鼻子大聲吼︰「你這是對革命干部的污蔑,是階級斗爭新動向,有能耐你再說一遍,我就去匯報劉輝。把你抓起來游街,你可別怨我不講情面!」

羊羔子媳婦開始是和丈夫說閑話,說著說著認了真,被羊羔子一激,她委屈地掉了淚,哭著說︰「你去匯報吧,讓劉輝把我抓起來游街讓大家看,總得給我安個罪名吧,說我養漢才好呢,看你這個王八當得多光榮!」

瞎爬子听小兩口越斗嘴越離譜,急忙勸解︰「你兩個不吵好不好,都是 一些沒用的,這日子剛順當,又出個劉輝來攪和,又是抓人又是游街的,這不是吃飽撐得嗎!不是我向著媳婦說話,咱也別把劉輝看得太重,他也是劉屯人,又不是什麼大官兒,他說烈屬就烈屬?他有那麼大的本事,那他家早是烈屬了,輪不到咱頭上。」

羊羔子和母親相依為命,知道母親活得艱難,娶了媳婦後,對母親更顯得孝敬。家里房子小,把寬敞的南炕讓給母親,他和媳婦擠在狹窄的北炕里。媳婦不願意,羊羔子這樣告訴她︰「要不是我媽,我早就變狼糞了,有我媽才有我,有我才有你,這個關系你得整明白。我媽眼神不好,南炕能進來日頭爺兒,她見到光就是見到希望,就等于見到我爹。你見不見光沒有用,我爹回來又不和你睡覺,你呆在北炕就不錯了。」

但是,羊羔子有一點對母親的限制非常嚴,就是不許孫廣斌來他家。他向媳婦交待︰「咱劉屯的孫光棍子是個大流氓,不許他在咱家門前過。」他媳婦覺得羊羔子說出這樣的話很可笑,可羊羔子把這個事看得很重,強調說︰「你知道不?我媽是烈屬。如果孫廣斌老往咱家跑,會影響烈屬形象,咱們看住他,這是政治責任。」

羊羔子自封烈屬也有幾年了,但一直未得到村里人的認可,特別是劉佔山、馬文,常拿這個話題取笑,老黑仍然欺負他。

正當羊羔子對烈屬的身份失去信心時,劉輝給他打了一針強心劑。

劉輝對他說︰「只要你積極投身到文化大革命中去,才稱得上真正的劉永烈,你就是烈屬。你要繼承先烈遺志,加入wenge工作組,把劉屯的階級斗爭擴大到每一個角落,狠挖、深挖階級敵人,批倒批臭牛鬼蛇神,連搞迷信、搞破鞋的人都不能放過。」

羊羔子喜好熱鬧,願意看打架斗毆,更喜歡把人抓起來批斗。他覺得︰「一個大活人被綁到台上,讓他低頭就低頭,讓他並腿就並腿,比木偶還好玩兒。看他不順眼還可以打他的嘴巴子,怕手疼就踢他,真有意思。」不過羊羔子不贊成馬文兄弟的做法,覺得這兩人太狠毒。他這樣認為︰「被斗的人也不反抗你,打幾下練練手腳也就算了,沒必要往死里整。」後來羊羔子本著這樣一個原則,再斗爭壞人時,他一概用腳踢,而且選擇壞人的蛋兒。羊羔子觀察這樣做的效果,覺得不錯,壞人被踢後和被打後都表現得同樣馴服。

劉輝告訴羊羔子︰「這次文化大革命運動和以前的運動不一樣,不但要斗爭現有的四類,還要深挖隱藏的四類,什麼右派分子、階級異己、牛鬼蛇神、封建迷信分子、三開分子、臭老九、小黑五類等等,還有那些會寫會算的,說過怪話錯話的,這些人都在打倒之列。打倒的人越多,我們的成績就越大,越證明你是烈屬。如果贏得胡副社長的信任,給你寫份材料交給縣民政局,說不定還能領到烈屬的撫恤金。以後誰再叫你羊羔子,你就可以批斗他。」

羊羔子看得明白,要想得到胡永泉的賞識,首先要得到劉輝的信任,听劉輝的話,照劉輝的指示辦事,劉輝指到哪,他就得打到哪。可羊羔子覺得劉輝這個人的品質太差,他除了搞運動時紅火幾天以外,平常都沒人搭理他。如果像條狗似的听他調遣,他讓叫就叫,他讓咬人就咬人,有失劉永烈的聲望。但不這樣做就無法討好胡永泉,就很難變成真正的烈屬。羊羔子在錯綜復雜的矛盾中理出一個頭緒,認為還是和劉輝一起干有前途。他在心里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不能以小失大。評書上講過,古代韓信受胯下之辱,後來當個大官兒。如今我劉永烈就是管劉輝叫爹也不為過,等我當大官兒的那一天,我讓劉輝和胡永泉都管我叫爺爺!」

想到有人管他叫爺爺,羊羔子開始激動︰「到時候村里人對我肅然起敬,準有幾個四楞腦袋不服氣,特別是大個子劉強,沒見他在誰面前低過頭。但這個家伙不欺負人,他不起敬就不起敬吧!犯不上和他較真兒。劉佔山不是好東西,敢當面說我不是烈屬,還偷著鼓動孫廣斌往我家跑,想看我劉永烈的笑話。這次運動得想法把他弄上台,狠狠踢他幾個 根腳,看他還敢瞎白話不?」羊羔子認為,最該挨整的是馬榮和老黑︰「這兩個小子根本沒把我劉永烈放在眼里,他們不尊重烈屬,就是不尊重革命先烈,就是對抗無產階級,就是階級敵人!哪一天斗他倆時,我劉永烈不但要踢他倆的,也練練手腕,狠狠地扇他倆的嘴巴子。」

雖然羊羔子恨馬榮,但想扇馬榮的嘴巴子也是很難辦到的事。馬榮是民兵排長,手里有三八大蓋,他親佷馬向東又是文化大革命工作組的副組長,羊羔子的頂頭上司。別說是扇馬榮的嘴巴子,就是踫他一個手指頭,就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羊羔子覺得扇老黑的嘴巴子還是能辦到的︰「老黑畫三太爺,畫家譜,這些都是封建迷信,他是破四舊的對象。另外老黑的出身也有問題,他是劉老財撒下的種,和劉笑言是親兄弟,別看他姓宋,又霸走地主家的女人,但改變不了他的地主本質,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讓老黑現出地主老財的原形。」羊羔子想象老黑現出原形的場面︰「把他整上台,綁上細麻繩,戴上畫有劉有權漫畫像的高帽,牽著游街,紅衛兵小將在他後面踹一腳,老黑撲通跪在地上,我劉永烈立在他的頭前,用左手拽起他的頭發,眼楮看著他,問他為啥欺負革命烈屬?老黑準得哆嗦,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這時的劉永烈不能手軟,掄起右拳,打在老黑的嘴巴上,啪地一聲,老黑變成烏眼青,雖然手被硌疼,但為了打下地主資產階級的威風也值得。」羊羔子知道老黑不好惹,但他知道再不好惹的人也怕戴上革命者給他制作的高帽︰「劉曉明好惹嗎?他曾經掌握劉屯人的生殺大權,現在咋地了?被馴服得像只巴拉狗,讓他舌忝屎他都干。只要發揮革命烈屬的大無畏精神,和劉輝在一起,揮起階級斗爭的鐵拳,再強硬的敵人也不敢反抗!」

羊羔子對母親說︰「別看劉輝現在的官兒不大,很快就會變大的,他的親密戰友胡永泉可是個大官兒,從解放那天起就吃官糧。他說咱是烈屬,咱就是烈屬,只要跟著胡社長把文化革命開展起來,就有機會到縣民政局領烈屬錢。」他媳婦不相信這天大的好事會降臨到這個普通家庭,而瞎爬子則認為是兒子對她的安慰,她說︰「孩子,你也成家立業了,做事情得有個主心骨,和什麼人相處也要慎重,別讓壞人拉下水。我眼楮瞎,對村里的事知道不多,但我總覺得劉輝這個人不咋樣。我看是不是烈屬都不重要,你也別去搞什麼文化大革命,安心在隊里干活,把工分兒掙到手比啥都強。你媳婦又能干,工分兒不少掙,攤上好年景,咱這日子不差不了。」

羊羔子听出母親不願讓他和劉輝來往,不高興地說︰「媽,我也不小了,知道該干什麼,你放心,你兒子不會干吃虧的事。我這樣閑轉一天,風吹不著,雨也淋不著,掙得工分兒不比別人少。」

羊羔子媳婦反對丈夫游手好閑地混工分兒,她話里帶刺︰「這文化大革命搞的,不干活也拿工分兒,和天上掉餡餅一個樣,我不怕別的,就怕被餡餅砸破頭!」

羊羔子不滿老婆的態度,要發火,被他母親制

止。瞎爬子從中調和說︰「你不是愛轉悠嗎?有時間到小南河和大柳樹那轉一轉,我這幾天總做夢,夢里總看見你爹,他好像就在咱家門口,你替我到那里看看,省得媽心里總有個疙瘩。」

母親的催促起了作用,但是,羊羔子去小南河,主要出于對批斗老黑的逃避。

劉輝組建文化大革命工作組,同時在劉屯建立了革命突擊隊。他搬出胡永泉副社長來壓吳有金,強令他給突擊隊員記壯勞力的工分兒。革命突擊隊在馬向東的帶領下,把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燒得很旺,不但把四類分子燒得焦頭爛額,火頭又燒向了老黑等一些人。

羊羔子一方面為文化大革命煽風點火,一方面躲避被燒者的反撲,被凶狠的老黑嚇得溜走後,還沒忘給家里割柳條。

他從小南河回來,順道來到孤墳旁,母親有交待,他特意到這里看一看,回去把變化向母親陳述,希望母親以後不再提父親能回來的事。

大柳樹下,羊羔子把柳條放在樹根上,用腳在樹樁上蹭了蹭,踹掉兩塊狗尿苔,然後坐在樹樁上。

樹冠擋住直射的陽光,讓羊羔子感到一絲涼爽,他月兌掉上衣,用手扇風趕飛蟲,目光不經意地落到孤墳上,羊羔子感到奇怪︰「這孤墳經過十幾年的風風雨雨,他怎麼沖不平呢?是誰給它培土?看來這個淹死鬼還有後人,也許這個人知道淹死鬼的身份。他偷著培土,又不說實情,這里面有很大的秘密,說不定是隱藏下來的特務。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回去報告劉輝,說不定會得到胡永泉的贊賞。」羊羔子觀察長滿蒿草的孤墳,發現墳上的深洞不見了,雖然這是很平常的事,羊羔子反倒害怕起來,他的頭發往起豎,也離開了樹樁。羊羔子強制鎮定,對自己說︰「我是wenge工作組成員,又是突擊隊骨干,連一個淹死鬼的孤墳都害怕,還算什麼劉永烈?不要害怕,堅決不要害怕!」羊羔子把「不要害怕」念了十幾遍,果真有成效,他的又落回樹樁上,還敢用上衣擦去臉上的冷汗。

羊羔子把目光轉向青年林。

青年林郁郁蔥蔥,高聳的青楊已經成材,做房檁正合適。他想︰「自己家的兩間土房也該翻蓋了,兩輩人擠在一個屋里,媳婦說不方便,明顯是煩老娘,要不是我能管住她,她都敢給老娘氣受。等哪天我砍回七根檁子,把兩間房翻蓋成三間,大房子寬寬綽綽的,她得溜須我娘倆。只是青年林看得緊,沒有人敢偷著砍伐。特別是下放戶劉奇,這里的每一棵樹都是他的心尖兒,誰想破壞青年林,他那關過不去。」羊羔子覺得劉奇淨干邪門子事︰「不在城里呆著,偏要回老家種地,你回來就算回來了,還把全家都整回來,多虧兩個兒子不听你的話,強擰著回城去上班,可你大兒子的家屬留下了,弄得兩地生活。」羊羔子又覺得「老邪門兒」做事很可笑︰「現在你又給小兒子張羅媳婦,出奇的是,你找兒媳婦的條件很特別,好看的不要。二姑娘想把親佷女嫁到你家,特意領來叫人看,都說是大美人,饞得馬向東流口水,可你劉奇一口回絕,氣得二姑娘罵你是榆木腦袋,美丑不分,和驢親嘴,不知香臭。」二姑娘生氣罵劉奇,羊羔子笑劉奇不會處事︰「你把原來的宅基地讓給大兒子,自己在村西的荒甸子里壓了兩間矮土房,都說你是見過世面的人,那小破房你也能住?」羊羔子看不慣劉奇的做法,也像是鳴不平︰「你說你是在組織的人,明明高出一等,連蘭書記都敬你三分,你咋不弄處大房子?現在這世道,有點說興的就想撈,看你這輩子活的,只攢下一堆破鐘爛表。成天丁丁當當,連時間都走不準,也不怕你老伴兒听著心煩?紅衛兵破四舊時,你把這些東西都藏起來,一件也沒砸到。其實你就藏到炕洞里,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我看你把這些破爛當成寶,才沒給你告密。」羊羔子認為他幫助過劉奇,現在,他幻想做為劉奇幫助他的交換條件︰「我到青年林砍木頭時,你得抬抬手,只要你不阻攔,別人就不敢阻攔。」

羊羔子覺得房檁子已經有了著落,他的三間土房就要建成。房屋建成後還要布置一下︰「西牆的正中掛上偉大領袖**的畫像,領袖畫像的右下方擺上父親的遺像,父親是烈士,可以呆在領袖的右下方。」羊羔子沒見過父親,遺像需要求老黑畫。想到老黑,他心里又一陣激動,興奮地叨咕︰「老黑呀老黑,你在村里稱霸十幾年,淨欺負人了,別人咱不說,我劉永烈沒少挨你的拳頭。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戴上牛鬼蛇神的高帽,讓紅衛兵牽著游街。你要老老實實地跟著走還行,不老實讓你也嘗嘗拳頭,以前你把我打得找不到北,這回你該找不到南了!雖然我劉永烈沒打你,我不是怕,我是……」羊羔子嘴上說不怕老黑,身上發麻。

把老黑列為牛鬼蛇神來批斗,有充分的理由,也有羊羔子的一份功勞。

理由有五︰

一、老黑畫三太爺,財神爺,灶王爺等等,這是明目張膽地宣揚傳播封建迷信,對抗無產階級的革命信仰。

二、老黑畫祖宗牌位讓村民供奉,是在搞家族幫派體系,分裂無產階級。

三、老黑在村里打過馬向東,打過貝頭,打過二胖子,打過羊羔子,還打過跑到清河礦的孫勝才。被他打過的人員中、除二胖子是中農外,其他人都是貧雇農,有些人是無產階級的骨干力量。特別是孫勝才,他是中國產業工人的一員,代表最先進的革命力量。老黑打這些人,就是興地主資產階級的威風,滅無產階級的志氣,做了地主資產階級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四、老黑用封建迷信騙取錢財,是走資本主義道路。這條理由中還有一項,誰也不想說得太明白,就是老黑又臭又硬,批斗他可以震懾其他壞人,借助紅衛兵的力量把他斗倒,其他人則手到擒來。

這第五條最重要,就是老黑的出身問題,這是衡量敵我的分水嶺。每個擦亮眼楮的革命者都會看到,這老黑和當年的劉有權長得一模一樣,是劉有權在新社會的翻版,也是劉有權埋藏在無產階級內部的定時炸彈,這樣的人不挖出來批斗,必然給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造成巨大損失。

批斗老黑的理由有了,下一步是給老黑確定罪名。

定罪名是個非常慎重的問題,恰如其分,才具有說服力,最能得到上級的認可,才會搞出成績。劉輝把他的突擊隊員招集在一起,充分發揚minzhu,集思廣益,達成一致,經他審核,把老黑確定為地主分子,劃入四類行列。和紅衛兵代表一研究,這個提案被推翻。紅衛兵代表強調按政策辦事,雖然可以上綱上線,但是不能捕風捉影。老黑長得像地主,只能推定為地主,或者疑似地主,沒有主管領導批示,不能定性為地主。無產階級劃定敵人需要指導思想,不能按一張面孔劃分敵我。

這一重要罪名被否定後,給老黑定別的罪名就有了困難,馬向東說老黑是現行反革命,從他毆打革命骨干這一條就可以定性。劉輝覺得重一些,因為現行反革命是重罪,批斗完了要上報,上級還要來抓人,嚴重者要蹲笆籬子掉腦袋。就老黑目前的實際情況,把他抓起來也得放回,那可是放虎歸山,誰也不好收場。

吳殿發主張把老黑定為流氓,他把別人的女人摟在家里,就是流氓行為。但流氓含義很廣,不但批斗起來不好操作,也沒人會做這樣的高帽。

最終劉輝采納了羊羔子的意見,把老黑定為牛鬼蛇神。這個罪名顯得籠統,但是,沒有好名稱,劉輝只好將就使用。

給老黑起得罪名陳舊,但批斗老黑的方法卻別出心裁,由羊羔子出面去老黑家里,讓老黑做好地、富、反、壞的高帽後,別外做了一頂牛鬼蛇神的高帽,並提示老黑,高帽的大小按老黑的頭型制做。老黑嫌活多,說一半會兒做不出來。羊羔子瞪圓眼,瞪得老黑直納悶︰「這小子怎麼發瘋了,他求我干活,還他媽跟我耍態度?」老黑說︰「告訴你羊羔子,我知道你們做這些東西干什麼,又不定讓誰遭殃,我不喜得伺候你,你給我滾回去!」羊羔子拍了拍胸脯︰「宋老黑你听著,我劉永烈是代表wenge工作組和你講話,讓你做高帽是革命任務,你必須完成,不許和組織講價錢!」

老黑正在給土筐上筐梁,鍬把粗的柳木被他彎成弓樣,覺得羊羔子裝腔作勢,根本沒心思搭理他。老黑把筐梁往羊羔子腿邊挪了挪,嚇得羊羔子往後退了三步,腦袋磕到門框上,磕出個包,也磕出了智慧,他對老黑撒謊︰「劉輝讓你趕制高帽,征得了吳隊長的同意,答應每個高帽給你記一天的工分兒,但要求要快,必須在明天十點前把高帽做成。」

老黑頭也沒抬,問羊羔子︰「吳有金真是這樣說的?」

「那還有假,吳隊長說了不止一遍。」羊羔子拿出他的看家本領︰「劉永烈拿腦袋擔保,我撒一句謊就是狗揍的!」

老黑低頭一想︰「我這一宿能掙五天的工分兒,熬點夜也算值得,現在靠畫神像掙錢不那麼容易了,不如把這個差事攬下來。」但他覺得羊羔子不可信,抬頭對他說︰「咱們一言為定,明天早晨我就交貨。你也知道我的脾氣,如果吳有金舍不得出工分兒,那些工分兒從你身上扣!」羊羔子听說老黑要扣他的工分兒,覺得這趟差事不合算,翻著眼,靠在門框上想對策。

老黑催他走︰「你先回去吧,我急著干活,沒時間和你說閑話。但是,我不管你是羊羔子還是劉永烈,也不管是劉輝還是朱世文,想跟我玩邪的,小心你的腦袋。」

羊羔子氣短心發堵,怎琢磨怎賠賬︰「這老黑被斗老實了還好說,如果斗不服,不但這五天的工分兒由我掏,這小子還得報復我,看來和朱世文搞運動也不是光佔便宜,還他媽的要付出代價和擔當風險。現在唯一的出路是把老黑斗倒斗臭,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一旦翻身,準沒我劉永烈的好果子。」

羊羔子從老黑家出來,邊走邊給自己打氣︰「常言說得好,一不做二不休。批斗壞人就得往死里斗,這叫無毒不丈夫。我劉永烈不是當年的羊羔子,對敵人決不會手軟!」他把做高帽的事匯報給劉輝,並編造說,老黑罵了劉輝和馬向東。劉輝不信羊羔子的話,但對羊羔子的斗爭熱情大加贊揚,並向羊羔子許諾,等隊伍擴大了,就把他提拔到領導崗位。羊羔子激動得不知如何表白,便向劉輝請示,要親自羈押老黑,堅決把盤踞劉屯多年的牛鬼蛇神批倒斗臭,打掉他的囂張氣焰。

劉輝又把馬向東找來,研究了批斗方案,游街路線,喊什麼口號等等。準備完畢,他把游斗老黑的方案提供給紅衛兵,請求他們協助。

羊羔子回家睡了半宿覺,突然被噩夢驚醒,他夢見老黑提著日本槍刺來追他,槍刺寒氣逼人,嚇得他跪地磕頭,答應賠老黑五天的工分兒,還哭著喊老黑爺爺,可老黑還是不依不饒……

醒後,羊羔子沒敢驚動老婆和母親,偷偷擦掉冷汗後,對斗爭老黑的決心開始動搖︰「這年頭變化大,說不定老黑哪天翻過身,劉輝靠不住,後果可就慘了!我劉永烈為革命獻身無所謂,瞎娘誰養活?就算有烈屬待遇,誰給他端水送飯?如果老婆不改嫁還能維持,這年頭有幾個願意守寡的?看起來我劉永烈付出的代價有點兒不值。不如打退堂鼓,我不參加批斗,老黑就不會把矛頭指向我。」

但是,羊羔子又覺得當逃兵是劉永烈的恥辱,劉輝追查下來還得受到處罰。他掂量了劉輝所能處罰的力度後輕松了很多︰「劉輝的文化大革命工作組也是臨時組建的,和蘭正的革命組織不能相提並論。劉輝連國庫糧都沒吃上,沒什麼了不起,他不能把我劉永烈怎麼樣!讓他們去斗老黑吧,我起早就去小南河,既了卻母親的心願,順便割捆柳條,讓手藝人編個簸箕,再編個落斗子,用它盛小米和雞蛋,老婆做月子能用得著。」

羊羔子在柳樹樁子上坐了足足一個鐘頭,還不打算走,抬頭往村里看,沒看出什麼變化,他在心里嘀咕︰「老黑被批斗得差不多了吧?打得重不重?是爬著回家還是被二姑娘背回家?他的高帽漂亮不漂亮?咳,這一切都沒看著,確實很遺憾。常說坐山觀虎斗,我坐在樹樁上什麼也沒看到,還他媽地提心吊膽。都怨自己顯大眼兒,冒冒失失地去了老黑家,這下可好,挨斗的老黑準記住這個仇。」

羊羔子餓著肚子看著太陽西斜,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站起身,又彎下腰抱柳條,用了幾次勁都沒放到肩上。

早晨,劉輝召集批斗老黑的人馬,不見骨干力量劉永烈,馬向東到瞎爬子家去找,羊羔子媳婦說,不知他去了哪。劉輝對劉永烈臨陣月兌逃的行為表現出極大憤怒,並表示查清事實後嚴肅處理。但眉毛著火還得顧眼前,雖然少了中堅力量,但批斗老黑的計劃不能終止。他臨時改變方案,自己掛帥,由馬向東這個突擊隊長抓捕和押解老黑。

工作組和紅衛兵宣傳隊組成聯合大隊,把村里的四類分子都集中起來,由馬向東用麻繩分別綁住胳膊,喝令他們把頭低進褲襠,在聯合隊員的簇擁和推搡下,浩浩蕩蕩地開進老黑的當院。

老黑以為他們來取高帽,笑容可掬地迎上去,把一頂頂不同樣式的高帽遞到劉輝手里,由劉輝分發到四類頭上。最後一頂是「牛鬼蛇神」的高帽,老黑雙手捧著,劉輝不接。老黑沉下臉看劉輝,劉輝的臉色也在變化,瞬間,一股狠毒的目光射到老黑臉上,與此同時,馬向東從後面竄上來。

馬向東手里提著細麻繩,想用繩套勒住老黑的脖子。老黑見事情不好,把手里的高帽扔向劉輝,轉身進屋,從炕席下抽出夜間防身的刺刀,返身沖出門外,喝罵劉輝︰「朱家灣的帶犢子,你今天想干啥?把老子惹翻了,別說讓你吃個透心涼!」

見到明晃晃的刺刀,劉輝的前後心都冒涼氣,手和腿不停地哆嗦中,把抓捕希望寄予馬向東身上。只要馬向東套住老黑,就有可能制服他,抓起來綁牢,一切都好辦。他要不老實,矛盾就會升級,就是整死他,也是革命斗爭的需要。

只可恨馬向東不爭氣,表現得和劉輝一樣猥劣,不但拿繩子的手哆嗦,連身子也跟著軟。劉輝想放棄抓老黑,但後面是紅衛兵,那麼多期待的目光讓他無法罷手。進退兩難,他搬出靠山胡永泉。

劉輝說︰「我是奉胡永泉的命令來逮捕你,你還是放明白點,把刀放下,老老實實地讓馬向東綁起來。」

老黑向前一步,用刺刀比劃劉輝,劉輝後退不及,被身後的紅衛兵絆倒。他邊爬邊往後溜,把工作組長的威風丟得一干二淨。哆哆嗦嗦爬起後,看到老黑並沒有來捅他,他又變得強硬︰「老黑你听著,你這樣做是對抗無產階級,對抗上級領導胡永泉,是沒把胡社長放在眼里!」

劉輝反復提到胡永泉,是想制造更大的矛盾。他想︰「憑老黑的脾氣,他在極端惱怒的時候什麼人也不怕,如果他失口罵到胡副社長,這出戲就好看了。胡永泉主管全公社的治安,手里有武器,他來抓老黑,和老鷹抓小雞一個樣。」

然而老黑的話卻讓劉輝大失所望,老黑說︰「我了解胡社長,他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干部,我老黑是無產階級革命群眾,我們站在同一個立場,我相信胡社長不會下抓我的命令,準是你劉輝官報私仇。我罵你帶犢子,你就來報復我。你今天改姓,明天改名,不是帶犢子是啥?你听著劉輝,你把人領走,咱們互不相干,以後我也不罵你了,你要不認步,看見沒!」老黑把手里的刺刀甩開,向劉輝做了個刺殺的動作,劉輝的腿一陣顫抖。

看到劉輝猥陋的丑相,老黑故意把話拉回來︰「我利用業余時間畫些神像,上級也沒說不許可,現在不讓畫,我都主動燒掉,應該算積極的革命表現。偉大領袖**教導我們,可以讓人犯錯誤,也要給人改正錯誤的機會。你要抓我,就是不給我機會,我就和你拼命。你要不抓,我就改正,以後听你的,你讓我畫啥我畫啥。昨天你派人讓我做高帽,我全都做了,我要用我的雙手,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服務。」

老黑有軟有硬,軟得讓劉輝听了感動,硬得讓劉輝畏懼發抖。他不但不說胡永泉的壞話,還和胡永泉扯到一個陣營,讓劉輝很難找到借口。

劉輝真正領會到老黑的本事,後悔當初不該做出批斗老黑的決定。他懷疑是馬向東給他出難題,故意讓他來踫這個誰也不敢踫的硬釘子。劉輝也覺得上了羊羔子的當,他在心里說︰「抓老黑的五條理由中有三條是羊羔子想出來的,他對老黑的怨恨最大,批斗老黑的願望最強烈,又主動提出抓捕和押審老黑。我們把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好了,他卻逃之夭夭,把我推入逆境,讓我難以收場。等我把劉屯的四舊破完以後,立刻純潔隊伍,把這個冒牌的劉永烈清理出去!」

劉輝和老黑僵持一段時間後,又把怨氣煞到帶著高帽的四類分子身上,讓他們把頭再次往下低。紅衛兵為樹立無產階級的革命威風,用柳條抽打他們的後背。

馬向東去搬馬榮。

因為馬榮手里有槍,把民兵調來,能震住老黑。沒想到馬榮對他破口大罵︰「媽啦巴,我看你們這些憋犢子是吃錯藥了,軟乎腦袋你們不擺弄,去他媽招惹四楞腦袋。你把老黑惹急了,說不定哪天抄你家。媽啦巴!到時你可別找我。」

馬向東踫了一鼻子灰,沒精打采地回到劉輝身邊。劉輝有著多年的斗爭經驗,知道在什麼時候給自己下台階,他把「牛鬼蛇神」的高帽塞到馬向東手里,大聲對眾人說︰「我是黃嶺大隊的工作組長,那邊還有更重要的工作等著我,劉屯的革命工作不能停止,由突擊隊長馬向東全權處理,每個工作隊員,每一位紅衛兵小將,都要服從命令,听從馬向東隊長的指揮,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劉輝走出老黑的院子,院里一陣噓聲,人們用恥笑為他送行。

劉輝前腳走,馬向東立刻把人撤出。

烈日當頭,驕陽似火,四類分子倒綁著雙手,彎著腰被紅衛兵和突擊隊員驅趕著,他們高喊打倒自己的口號,喊得不響,紅衛兵就施以拳腳。

王顯財身材瘦小,腦袋也不大。老黑把他的富農高帽做肥了,一哈腰就往地上掉,突擊隊員報告給馬向東,馬向東為抓不到老黑憋了一肚子火,他走到王顯財身邊,把全部革命激情都發泄出來,王顯財當即被打倒在地。

但馬向東手里還拿著高帽,「牛鬼蛇神」還需要人選,他把目標指向賈半仙,領著隊伍向孫二牛家挺進。路過何榮普門前時,看到馬文驚慌地從何榮普院里跑出來,後面跟著何大壯。何大壯手里握把鐮刀,窮追不舍。馬向東想給父親解圍,又懼怕明晃晃的利刃,待何大壯跑過去後,他命令全體隊員去追。

馬文跑向馬榮家,大老遠就喊救命,馬榮提槍出來,從側面迎向何大壯。何大壯只顧追馬文,忽視了馬榮。馬榮用槍托砸,何大壯舉鐮刀去擋,砸下來的力量大,鐮刀被磕飛。

此時,馬向東領人追上來,羊羔子也趕到,共同把何大壯摁倒。

羊羔子為了表現劉永烈的革命積極性,他向何大壯舉起了堅硬的拳頭。

天空沒有一絲雲,太陽火辣辣地盯著大地,何大壯身邊,沒有一個幫助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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