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六十三

作者 ︰ 老工農

六十三

一場透雨,催快了夏天的腳步,禾苗喝足水,盡情舒展枝葉,綠色田野,一派生機。青草和樹叢都洗了澡,用碧綠和鮮花把大地妝扮得富饒嬌艷。

劉輝家屋後的房坑里積了水,長著稀稀拉拉的蘆葦和水草,水里沒有魚,布滿了青蛙的子孫小蝌蚪。劉輝蹲在水邊,看蝌蚪嬉戲,看煩了,用木棍拍打水面,蝌蚪不知道躲,有很多小生命死于棒下。

劉輝心情不好,溜到自家的房坑里生悶氣。

劉強的婚禮,劉輝沒參加。他是劉強的本家哥哥,落戶和蓋房子劉強都沒少參與,劉強娶媳婦是終身大事,他不來幫忙有些說不過去。但劉輝認為自己是革命者,必須站穩無產階級立場,應該和劉強劃清界限。劉強目前算不上地主階級,但也不是無產階級,他又娶了地主的女兒,是向地主資產階級靠攏,和他不但要保持距離,還要時刻準備斗爭。在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面前,必須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稍有不慎,就要毀掉前程。劉輝就是這樣小心謹慎地跟著胡永泉在革命路上往前走,轉眼過了而立之年。

十幾年的革命生涯中,他時刻听從革命領導人胡永泉的調遣,看著胡永泉的眼神兒行事。為了完成胡永泉交給他的光榮任務,劉輝犧牲了良知和親情,到頭來仍然是一個被借調的工作組,沒有運動時還得回村里掙工分兒吃飯。

劉輝的奮斗目標是吃上商品糧,這樣才算當上干部,在眾人面前一站,會有別樣的感覺。這個目標還很遙遠,到目前連個媳婦都沒娶到,年齡相仿的劉倉已經是五個孩子的父親,而他不得不摟著枕頭睡覺。

劉輝有了失落感,便對胡永泉的話產生懷疑。

胡永泉教導他︰「干革命就要有犧牲,為了革命利益,犧牲個人利益非常值得。」劉輝問自己︰「胡永泉總是鼓勵別人犧牲,他自己怎麼不做出犧牲?四清時犧牲掉多年的同事‘墨水瓶’,而他自己卻洗得干干淨淨。要說犧牲,他只犧牲掉拖累革命的黃面老婆,而他得到了年輕的妻子和管治安副社長的職位。」

每次看到胡永泉的年輕妻子,劉輝都氣不平︰「胡永泉和你爹的年齡差不多,你跟他圖什麼?還不如跟我。」可胡永泉的新妻子從來沒用正眼看過他,讓劉輝在不平的心理上又多了幾分氣憤。

因為對胡永泉的年輕妻子有了不恭敬,劉輝說胡永泉拋棄前妻是這個女人作祟,如果不是小妖精用美色迷人,革命的胡副社長不會干喜新厭舊的事情。

胡永泉把劉輝領上革命路,如果沒有胡永泉,劉輝還要在朱家灣侍弄干硬的鹽堿地,終生只有一個朱世文的名字,他不知道公社里還有辦公室,辦公室里還有打雜的年輕女人,更品嘗不到斗爭階級敵人時的刺激和樂趣。劉輝認為,胡永泉和原來的老婆離婚,除了小妖精的挑撥之外,更重要的是政治原因,那個女人長得太老,已經不適宜革命。長得老也有情可原,她思想還頑固,胡副社長肩負革命重任,在外面留宿屬正常的事情,有女人陪著也是工作需要,「老婆娘」偏要鬧,這一鬧可好,把社長夫人的位置鬧丟了。

劉輝不同情這個「老婆娘」,也忘記「老婆娘」對他的好處,只是再去胡永泉家里,新夫人連一口水也不給時,才想到「老婆娘」讓他吃大饅頭時的情景。

雖然劉輝把胡永泉當做恩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劉輝對這個恩人也有了怨恨,產生一種被戲弄的感覺。他常這樣想︰「你老人家吃香喝辣的,我跟你干了這麼多年,怎麼不把好事讓給我一點兒?不圖別的,把巴結你的女人讓給我一個,再給我轉了正,我會對你更加忠心耿耿,做牛做馬在所不辭,就是做狗,保證比別的狗順從。

劉輝怨恨胡永泉,但是,和對劉強一家的怨恨有本質上的區別。因為胡永泉和劉輝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又是他的上司,在當前的形勢下,他就像一條半饑不飽的寵犬,非常可憐地等待主人的食物。

而他怨恨劉強一家是有階級根源的,除了這點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不需要劉強這樣人喂食。雖然他小時候吃過李淑芝家的東西,可那是小時候,人不能總停留在過去。小時候沒少吃二倔子的燒玉米,那麼二倔子就不抓了?該抓還得抓,該打還得打,只有這樣才能表現出立場堅定,只有這樣做才有成績,只有這樣做才能得到胡永泉的賞識,也只有這樣,他才有希望改變貧苦的命運。

劉輝對劉強家的怨恨還得從多年前說起,當劉輝肩負工作組的重任到劉屯升成份時,感到可憐兮兮的嬸娘一家會在他的運動下變成階級敵人,當時還記得小時候李淑芝一家對他母子的恩情,但有了很高革命覺悟的劉輝必須強迫自己把僅存的一些良知丟掉,從階級斗爭的角度看問題,把李淑芝對他的小恩小惠看做對無產階級革命者的拉攏和腐蝕。他沒有對李淑芝高抬貴手,而是把一頂地主婆的帽子給她戴在頭上。

劉輝給李淑芝戴上四類帽子,對李淑芝一家的仇怨也由此產生。他認為李淑芝一家不該姓劉,而劉強更不該和他同屬一個祖宗。但這是中國歷史遺留下來的結癥,不但劉輝改變不了,就是無產階級專政機器也很難改變。劉輝是聰明人,萬般無奈下,他選擇了妥協︰「既然地主分子姓劉,我劉輝還是叫我的朱世文。」劉屯人喜歡說閑話,把朱世文叫「帶犢子」,劉輝听到這話後,更加恨李淑芝,覺得是李淑芝一家佔著劉姓不撒手,迫使他留下這個難听的話柄。劉輝希望狠斗李淑芝,斗得她全家永世不得翻身。看得李淑芝被吳有金踢倒,劉志被馬榮一些人痛打,他不但沒有制止,反倒暗自高興。

劉輝對劉強家怨恨的焦點後來集中到劉強身上,起源于吳小蘭。劉輝想︰「吳小蘭是隊長的閨女,長得好,成份也好,你劉強有什麼資格巴結她?只有我劉輝有資格。你劉強不知道啥叫半斤,啥叫八兩,在里面瞎攪合,把一個漂亮的大姑娘攪合跑了,讓我竹籃打水一場空,害得我打光棍兒。別看你幫我蓋房子,落戶時跑前跑後的,我不感謝你,只是沒運動,有運動我讓你難看。

劉輝用木棍打死一片小蝌蚪後,心情好一些,伸伸懶腰,他從劉軍戲匣子傳出的聲音里,覺查到一些政治動態,仿佛覺得,讓他發揮才能的機會又要來了。

劉輝一放松,腦海里出現了何英子︰「想不到這個丫頭出息得這麼快,他爹何榮普挨斗時,她還抹著黃鼻涕,現在變成漂亮的大姑娘,那雙眼楮太撩人,看你一眼,你一輩子也忘不了。」劉輝又一想︰「何英子也有十bajiu了,到了出嫁的年齡,只可惜和自己不般配,相差十幾歲呢。咳,時間真會捉弄人,這一晃我就變成大光棍兒了!可真得抓緊,遇到好姑娘堅決不放過。何英子長得好,眼眶不會低,有可能看不上我。這幾年沒運動,也不斗爭何榮普了,雖然他老婆被馬文逼著鑽草垛,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何榮普挺消停,有幾年沒上台低頭。何大壯長大成人,這小子不隨何榮普,是個殺打不怕的主,沒人敢欺負他姐姐。在處對象的事情上,英子本人不同意,誰也不敢強迫。除非有運動,把何榮普抓起來,何大壯才能老實。運動中,我做為工作組干部,想把英子弄到手,不是很難的事。」

劉輝正在全神貫注地想美事,突然感到,有人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是吳有金。吳有金沉著臉告訴他︰「大隊來通知,胡副社長調你到公社治安組,說是搞什麼大運動。」劉輝先是發愣,然後跳起身,心里歡呼︰「運動來了!時運來了!我劉輝的好事也該來了!」

對前途充滿激情的劉輝,急沖沖地去了公社。

在副社長辦公室,胡永泉和劉輝進行了一次公開談話。胡永泉說︰「一場空前激烈的文化大革命就要來臨,在革命洪流到來之前,我們要積極投身進去。把你調回治安組,就是讓你配合學校的紅衛兵運動,把革命烈火引到農村,燒到最基層。」劉輝有些為難,心想︰「我識字少,連信都寫不好,搞文化革命,那是書生們的事。」但劉輝不敢交出實底,怕胡永泉不信任他。把他打發回去,到手的美差就永遠地失去了。他把要說的話咽下去,只是不停地點頭,听胡永泉往下講︰「不要把文化革命想得太復雜,世界上的事情在我們無產階級眼里都不復雜,只要掌握槍桿子,就沒有攻不破的堡壘。破四舊,立四新,沒什麼太難的。有些書我們看不懂,那不要緊,和作者對號。偉大領袖**的書,一定要保護好,認真學習。其他的書,特別是舊書,一把火燒掉!對那些有點文化的人,主要看他有沒有後台,還要他的後台走什麼道路,執行那條路線。大多數文化人都有問題,特別是思想和言論問題,都要批判和打倒。」胡永泉覺得自己的話是深入淺出,見劉輝瞪著眼張著嘴,好像沒太明白,他又說︰「干革命要有魄力,不要怕這怕那,不要計較個人得失,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犧牲自己的利益非常值得。」

對胡永泉的道路還是什麼路線,劉輝的確搞不清,他也不想搞清。經過長期的斗爭磨練,劉輝總結出經驗,把萬歲喊響,多抓壞人,就有政治前途。對胡永泉後面這句話,劉輝的耳朵已經磨出了繭子,雖然他表現得很赤誠,但內心很酸楚︰「敢情好事都讓你佔了,我只去犧牲那個角色,干部轉不上,好事沒撈著,到現在還是一條光棍兒,剛琢磨用什麼辦法把何英子弄到手,又被你調到這。」但胡永泉隨後的一席話,確實讓劉輝激動不已︰「我們主張為革命犧牲,並不是做無謂的犧牲,我們犧牲眼前的利益,是為了無產階級的長遠利益。要學習無產階級革命家,他們為革命犧牲了愛情,犧牲了家庭,但是,他們為革命又重新找回愛情,重新建立了家庭。只有革命成功,我們無產階級才能獲得最根本的利益。

劉輝雖然听不懂胡副社長的革命大道理,但是,他能從話中悟出一些哲理︰「把運動搞徹底,就是革命成功,一部分人被打倒,他們的利益被剝奪,革命者就可以佔有和享用。拿劉屯來說,把何榮普打倒,何大壯立刻老實,英子就得任我擺布。」劉輝臨戰請纓︰「胡社長,您把我領上革命道路,就等于給我第二次生命,我朱世文對組織,對您忠心耿耿,始終不渝。您盡管指示,讓我朱世文去哪,我堅決去哪,讓我朱世文干啥,我堅決干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胡永泉臉上露出笑,雖然不是很愉快,但也看不出陰毒,他說︰「你為革命工作這麼多年,做為領導,我深知你的革命熱情。我打算把你派往黃嶺校的紅衛兵,把革命烈火燒旺。學生們做事一陣風,呆不了幾天就得去別處,你要在那立住腳,建立革命隊伍,把斗爭向縱深推進。」

听到胡永泉讓他回到家鄉搞革命,劉輝很高興,胡永泉則嚴肅地對他說︰「這次革命不同尋常,涉及面廣,打擊力度大,你要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不能盲目樂觀。」

劉輝對胡永泉唯唯諾諾,心里不以為然,他想︰「我也不是搞一次兩次運動了,這點事還用別人囑咐?哪次運動都說得驚心動魄,搞起來總是雷聲大雨點兒小,挨整的老是那幾個人。我不怕力度大,涉及面越廣越好,最好打倒吳有金,誰讓他把寶貝閨女送給城里人?」劉輝轉念一想︰「打倒吳有金沒有現實意義,不如打倒何榮普來得實際。何榮普還好打,一踫就倒,如果英子求情,我就放他一碼,雖然干革命不許徇私情,但是,我為了娶一個漂亮媳婦,胡副社長也能理解我的苦衷。」

胡永泉指示劉輝︰「這次文化大革命沒有先例,不要循規守舊,要大膽闖出新路。我重點強調,要依靠基層黨組織,必要時也可以繞開。黃嶺大隊的蘭正思想守舊,對革命運動的積極性表現在口頭上,只看重生產指標,不重視斗爭指標,搞噸產田他一個頂倆,煉鋼鐵他也出過風頭,整些辦學、弄電這樣的花名堂,干一些和階級斗爭無關的事情。他把精力浪費別處了,忽視了無產階級革命和階級斗爭的重要性。你這次回基層開展工作,對蘭正的話要一分為二,對革命有利的可以參考,對他的唯生產力論思潮要堅決抵制。」

劉輝不知啥叫唯生產力論,但有胡副社長的尚方寶劍,他的腰板兒硬了很多,有了和蘭正書記平起平坐的感覺,甚至還有了敢和蘭正抗衡的勇氣。

回到劉屯,劉輝正式改名朱世文,打出文化革命工作組的旗號,招兵買馬,準備把劉屯這個運動試點搞得有聲有色。

因為娶不到吳小蘭,劉輝恨起了吳有金,但他目前還不能丟掉吳隊長這張牌。他權衡劉屯的勢力,覺得還是吳、馬兩家強大。劉姓雖然人多,但階級層面復雜,只可利用不能依靠。王顯富兄弟兩家,人口也不少,又是烈屬,政治上應該最可靠,但這家人都很老實,村里每次斗爭他們都表示中立,沒有斗爭積極性。

想到烈屬,劉輝很自然地想到羊羔子︰這小子自認為他爹是烈士,自己命名為劉永烈,何不先把他招過來?鼓勵他大張旗鼓地聲稱烈屬,讓他掛著烈屬的招牌開展斗爭,以後誰再叫他羊羔子,誰就是斗爭對象。

劉輝第二個招進去的是馬向東,這個舉措在馬家陣營引起很大風波。

劉輝和馬向東鬼鬼祟祟的活動,引起馬文的注意,他訓斥馬向東︰「劉輝是咱仇人,你和他在一起整個屁事兒?別看劉輝披著工作組的皮,其實他認屁不是,都他媽三十多了,連個娘們兒都找不到,活該!他整天害人,整天斗爭,讓他斗爭吧,一輩子也沾不到女人的邊。這樣的人就應該斷子絕孫!你也想打一輩子光棍兒嗎?不想打光棍,你就離他遠點兒,別和他在一起鬼混!」

馬向東讓他爹發完火,然後道出實情︰「劉輝是公社領導派來的,要在咱村搞運動試點兒,跟他干,咱就斗爭別人,不跟他干,咱就被別人斗爭,你說讓我怎麼辦?」

「屁!」馬文氣得臉發青︰「我看你混到家了,跟仇人穿一條褲子。你二伯是誰害死的?是胡永泉、劉輝這兩個王八蛋,他比何榮普還可惡。馬向前那個犢子不爭氣,親爹的仇都不知道報,你他媽別學他。從今天起,再看見你和劉輝在一起,我打斷你的腿!」

馬向東不願退出來,因為劉輝許過願,讓他當整個黃嶺地區文化革命工作組的副組長,並且兼任劉屯突擊隊長的職務,權利不小,干好了能坐到蘭正的寶座。有了官餃兒在身,馬向東對父親少了幾分敬重,說話的口氣也強硬︰「你是用老腦筋看待新問題,這個仇那個仇的,劉輝抓我二伯是哪百年的事?你不要整天掛在嘴上。他抓我二伯也是領導指派,他不干行嗎?你說仇人是胡永泉,我看也不見得,胡永泉也是為革命工作,就算抓錯一個人也不算工作失誤。真正的仇人是何榮普,他不在胡永泉面前說三道四,胡永泉會把我二伯放回來。劉強也是仇人,我沒少讓他欺負。還有那個劉大白話,更不是好東西。劉輝說,都不能放過他們!」

馬文要打馬向東,被馬向東抓住手,瞪著眼對馬文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先管住你自己,以後少和肖艷華勾搭,那娘們兒是野雞,劉輝說,斗爭何榮普的同時也把她帶上,給她掛上破鞋游街。」

「你他媽放屁!」馬文氣得不知罵什麼好,連女乃女乃都帶上了︰「wocao你女乃女乃小犢子,你他媽的把仇人當做爺爺,我管不了你,我把你老叔找來!」

馬向東不听這一套,他指著房門說︰「你去找啊!你找誰我也不怕。我今天鄭重警告你,以後再說話要留點兒分寸,你罵我不算什麼,因為我是你揍的,你不要罵劉輝,他是劉屯的革命帶頭人,小心把革命烈火引到你的身上。」

馬文闖出家門,由于過度生氣,他找不到南北,撞到馬向勇房門上,被馬向勇拉到劉仁家。馬向勇把他扶到炕頭兒上,又把吳有金、馬榮找來。

馬榮听說馬向東和劉輝站到一起,先拿自己的父親開刀,氣不打一處來,拽過剛從大隊領來的步槍,把子彈壓上槍膛,叫喊著去找馬向東算賬。吳有金、劉仁見馬榮紅了眼,共同去搶槍。馬文也上前阻止,他說︰「跟你說點兒屁事兒你就壓不住火,你拿槍想干啥?馬向東再不是人,他也是你的親佷兒,你還想打死他怎地?」馬榮的槍被吳有金奪下,他氣呼呼地說︰「劉輝害死我二哥,這個仇報不了,我咽不下這口氣。馬向東這個不是人揍的東西,你咋的也不能和劉輝同伙啊!媽啦巴,劉輝在村里成立什麼革命小組,說不定又有誰遭殃。」

馬向勇在劉仁家的地上晃,晃來晃去晃出一陣奸笑,笑得馬文身上發冷,吳有金用煙袋敲打炕沿表示抗議。馬向勇收住笑,然後吐出一串大道理︰「現在搞的運動叫文化大革命,我們也得學點文化,咱們對報紙上的字認不全,可以听听廣播。劉軍家的大喇叭天天喊,什麼邏輯,什麼哲學,什麼把二合起來當一,我也听不懂,但我領會偉大領袖**的光輝思想,明白啥叫一分為二。一分為二這東西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在城里,那地方人多,什麼都復雜,應用咱劉屯就簡單。比如說劉輝,我們把他分成兩半兒看,要看到他是我們的仇人,又要看到他是革命的帶頭人。他害了我二叔,也斗爭了何榮普、劉吳氏和李淑芝一些人,做了我們要做的事。對馬向東這件事,也要分開看,要看到他和仇人穿一條褲子,又要看到他站到革命運動的前列,掌握了階級斗爭的主動權。」

馬榮憋不住火,粗聲吼︰「你小子少用那些文化詞唬我們,媽啦巴,你就說馬向東和劉輝是同伙對不對?要是不對,我們用什麼手段對待他?」

馬向勇沉下臉,果斷地說︰「馬向東做得對!」

他的話讓全屋人都驚得啞口無言,共同用怒目看著他,仿佛覺得這個瘸子背叛了家族。

劉仁把馬向勇拉到炕沿上,小聲說︰「有話慢慢講,把道理說清。」

馬向勇說︰「劉輝奉胡永泉的指派來搞運動,代表公社的革命組織,成立了文化革命工作組,我們的人不去參加,他就要拉別人參加。說句到家的話,王顯富那家人我們不用怕,也不用怕劉強,最可怕的是劉佔山。他弟弟剛轉業,在部隊加入了組織,還當過班長,公社一定看重他,如果劉輝把他拉進去,這次運動挨整的就要輪到我們。」

馬榮不服氣,他說︰「什麼樣的運動也整不到我們,我們成份好,五代受窮,劉佔伍雖然恨我們,他也白恨!」

馬向勇說︰「老叔不能這樣說,這年頭說句錯話都有可能掉腦袋,想整你還找不到理由?」

馬榮從吳有金手里要過槍,拍著槍筒說︰「媽啦巴,我這有槍,惹急了我崩了他!」馬向勇白了馬榮一眼,吳有金不停地磕煙袋鍋,劉仁打破尷尬,他話音不高,卻很有份量︰「我說話、你馬榮老叔也許不愛听。大隊發給你槍,是讓你保衛無產階級政權,你不要拿著它嚇唬人,萬一走了火,那可要招亂子。現在的事情你也看得清楚,把人抓上台批斗,斗死白斗死,被定罪的人反抗你,你可以打死他,有無產階級政權給你撐腰,你可以隨便干。如果你用槍瞎比劃,私自打死人,你照樣抵命!」

馬榮故意表示不服氣︰「媽啦巴,大隊發槍就是崩人的,還他媽有這麼多說項,要這破東西有啥用?還不如燒火棍。」

馬向勇慢慢地晃著身子,他說︰「只有我們的人加入劉輝的革命組織,用階級斗爭的武器打擊別人,把劉佔山、劉強這樣的人都整垮了,我們才能避免挨整,才能在村里立于不敗之地。」

馬向勇的一席話,說得簡單明了,雖然馬文等人的心里堵得慌,也得認同馬向勇說得對。不僅馬向東沒有從劉輝的陣營中月兌離出來,還把吳殿發拉了進去。馬向東去拉馬向前,卻踫了硬釘子,馬向前痛斥他︰「劉輝是我的仇人,我永世不能忘,你和他站到一起,以後就別管我叫哥哥,嘿、嘿也好,哪天我掐死劉輝,別說連你也帶上!」

馬向東背後罵馬向前︰「大傻子,還想掐死劉輝?小心自己被人家掐死。」他罵著馬向前,又積極地幫劉輝去發展別人

段名輝派紅衛兵在劉屯破四舊,立四新,劉輝積極配合,搜查李淑芝家時,劉輝和馬向東都在場。

紅衛兵讓李淑芝打開下屋,劉喜笑嘻嘻地站到門鎖前,一條青蛇從他後背爬上肩膀,昂著頭,向女紅衛兵吐出紅色的舌蕈,嚇得兩個姑娘手腳哆嗦,進退不得,用尖叫聲呼叫同伴。

爬到劉喜肩上的青蛇是無毒蛇,這種蛇性情溫和,很少襲擊人,劉喜從草地里捉來它,是想嚇唬馬金玲。

從那次馬金玲的作文上了黑板報,劉喜就覺得不平衡,他想偷著擦掉,又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只好笑嘻嘻地站在一邊看作文的內容。這一看,劉喜更生氣,原來馬金玲寫得是她的父親,她把馬向勇描述得像慈父一樣可敬,並且還有慈母般的善良。劉喜在心里罵︰「小壞蛋,把壞人寫得這樣好,你就是壞人。你爹是老狗,你是小狗崽子,你等著!」

劉喜捉來青蛇後,還沒來得及放進馬金玲的書桌,就遇上紅衛兵搜查他家。劉喜知道下屋藏著于老師,也知道于老師是好人,幼小的心里便產生保護好人的想法,他把青蛇拿出來,嚇唬女紅衛兵。

劉輝听到女紅衛兵的尖叫,立刻跑上前,看到是青蛇作怪,他的心放了下來。但兩名女紅衛兵懼怕蛇,腿哆嗦得挪不開腳步。劉輝拉走一名女紅衛兵,又返身抱另一個,不知出于什麼原因,劉輝兩手捂緊女紅衛兵的胸部。當他把姑娘放到另一名女紅衛兵跟前時,紅著臉的姑娘流下委屈的眼淚,等到劉輝返回下屋門前,她才怯生生地說了句︰「流氓!」

劉輝吆喝劉喜把蛇拿走,並強迫李淑芝把下屋門打開。青蛇繞在劉喜的手臂上,劉喜用另只手抓住他的脖子,蛇頭對著劉輝張大嘴,劉喜沖著劉輝怪笑。雖然劉輝知道青蛇很少傷人,也嚇得不敢靠前,他喝斥李淑芝︰「還愣著干啥?快把你這個笑嘻嘻的兒子弄走!」

李淑芝一雙深陷的老眼顯得蒼茫,神色驚恐地向四周張望,她沒動身,能做到的只是往後拖延。

劉輝又急又怒︰「我說話你听見沒有?你這老婆子別裝聾賣傻,快把你的小崽子弄走,如果再磨蹭,我讓馬向東把你抓起來游街!」

馬向東听說抓李淑芝,立刻躥到劉輝跟前,大聲說︰「抓不抓?你說抓,我馬上把她綁起來。」

劉輝看一眼馬向東,又把目光落到劉喜身上,他時時防範劉喜,怕這個怪笑的孩子會把青蛇扔到他的頭上。

馬向東從羊羔子手里接過繩子,又叫來兩名紅衛兵,擺出抓人的架式,只等劉輝下令。

還沒等劉輝的「抓」字喊出口,劉強回到家,他把劉喜從門鎖前拽開,用高大的身體擋住門,質問劉輝︰「這是裝雜貨和柴草的下屋,你搜它干什麼?」

劉輝從骨子里畏懼這個本家弟弟,支吾了半天兒,他才說︰「我知道下屋盡是破爛,可紅衛兵想搜,我們只好配合。你不用說別的,快把下屋打開,讓他們看看就完事兒,你要不敢打開,就說明里面有鬼,我們無產階級革命派心明眼亮,決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劉強向母親要鑰匙,李淑芝戰戰驚驚地給了他,劉強剛要開鎖,賈孝忠闖進院里,他大聲喝斥紅衛兵︰「你們干嘛吃了?鬧騰了半天,才搜查這麼幾家,照這樣的速度,等你們把劉屯搜查完,這塊陣地早被資產階級佔領了!你們別在這閑著,快去挨家搜查!」

紅衛兵撤出了劉強家,只有那兩名心細的女紅衛兵不甘心放過這個下屋,都這樣想︰「嘻笑的怪小子和強壯的大個子都來堵門口,這門里一定有文章。」她倆的政治嗅覺都極其敏感,覺得越隱蔽的地方越應該引起警惕︰「說不定下屋里藏著台灣特務或蘇聯間諜,搜出電台,就是立了大功,可以坐段名輝身邊的副司令交椅。」女紅衛兵湊到劉輝身邊,忘掉剛才所受的污辱,鼓動劉輝把下屋門打開。

劉輝對劉強說︰「我代表紅衛兵組織和劉屯的革命組織命令你,立刻把門打開,否則,無產階級對你實施專政!」

劉強把鑰匙插進門鎖,並且推kaifang門。就在門開的同時,賈孝忠撲過來。

屋里的情況讓他大吃一驚,沒見到于老師,卻看到鋪上鋪下都是亂草,亂草上還有兩麻袋高粱殼子。兩名女紅衛兵探頭往里看,被賈孝忠推出來,沒好氣地說︰「看啥看,巴掌大的一個屋,一眼都看遍了!這里又濕又陰,說不定啥時爬出蛇,你倆見了又得瞎喊叫。」

劉強靠在門邊對劉輝說︰「進來搜吧!」劉輝見賈孝忠往外推兩個女紅衛兵,覺得自己進去更沒有意思,他領著馬向東和女紅衛兵一同走開,繼續去搜查。

兩名女紅衛兵提出搜查李淑芝下屋,嚇壞了賈孝忠,情急之下,他想到找劉強想辦法,劉強讓他不要著急,便和他一前一後來到被紅衛兵圍著的下屋前。

其實劉強早有準備,紅衛兵進村時,就防備他們會搜查下屋。劉強在屋里準備了很多茅草和高粱殼子,叮囑于老師提高警惕,听到外面有動靜,立刻鑽到鋪下的茅草里。下屋陰暗,外人不容易查覺。

賈孝忠不在這個紅衛兵宣傳隊,怕于老師出事,特意在搜查這天趕回劉屯。听說劉輝帶著紅衛兵搜查劉強家,他以紅衛兵團副司令的名義前來督陣,關注事態發展。他知道于老師住在下屋,當劉強打開門時,他先闖入,推開了兩個膽兒小的女紅衛兵,幫助劉強,使得于老師轉危為安。

劉輝領著馬向東、羊羔子等人配合紅衛兵小將在整個村里搜查一遍,砸了一些瓷瓶瓷碗,燒了一些家譜。像什麼三太爺、觀音像、祖宗畫家、灶王爺、財神爺這些迷信的東西,更是統統不留。在婪毀的過程中,紅衛兵小將還要踹上幾腳,以表示他們是虔誠的無神論者,不懼怕封建社會的殘渣余孽。

村民們對毀掉的神像並不太心疼,因為這些都是老黑畫的,從他那請來也花不了多少錢,用時再從老黑那里請。他們都不情願燒掉家譜,覺得沒有家譜以後就不好排輩兒了。「老連長」把家譜從西牆上摘下來藏到櫃底下,但最終也沒逃過紅衛兵的那雙慧眼。「老連長」心急火燎地往下奪,被劉輝推到門框上。「老連長」痛斥他︰「劉輝啊!劉輝,別尋思改名朱世文就不是劉家的種了,家譜上有你祖宗的名字,你這是糟踏自己的先人啊!」

劉輝當過多年工作組,只能承受胡永泉的訓罵,本家伯父的這番話,讓他火冒三丈。他向「老連長」舉起巴掌,但看到「老連長」憤怒的目光時,他又不敢往下落。劉輝不想跟這個「老頑固」一般見識,又看到被他抱過的女紅衛兵專神注視他,為了在姑娘面前顯示自己的革命堅定性,他把巴掌落到本家伯父身上,雖然出手不重,「老連長」也被擊個趔趄。還沒等「老連長」緩上氣兒,劉輝用拳頭指著他說︰「誰跟你一個祖宗?我朱世文只認革命,不認得什麼家譜,你們劉家不是地主,就是富農,沒幾個好人,你少套近乎,咱們不是一家人!」

「老連長」氣得說不出話,眼睜睜地看著劉輝和女紅衛兵把保存多年的家譜扔進火堆。

紅衛兵破四舊的下一個目標是村口的小廟。

小廟坐落在東大泡子西邊,緊靠村。以前,東大泡子常淹死小孩,村民說是河妖作怪,不知哪代人想出高招,建一個小廟鎮一鎮河妖。小廟里有八尊泥像,和歷年淹死孩子的數量相等。泥像做得粗糙,看不出是哪位神仙,這又使劉屯的先人們擴大了想象空間。隨著不同的年代,小廟里的神仙牌位也在輪換,只有鎮水大仙在位最長。泥像的表面涂有油彩,雖年久,仍然鮮艷。賈半仙說,是神仙都長生不老,色彩也永葆青春。但劉奇說,是因為小廟不漏雨,風又吹不著,泥像的油彩才沒有掉。

小廟周圍長著四棵大榆樹,樹齡都不短,它躲過大煉鋼鐵時的斧鋸,卻沒有躲過困難時期的鏟刀,四棵榆樹皮被剝得精光,變成光禿禿。枯死的樹干立了半年,被膽大的老黑砍回,賣給了棺材鋪。如今小廟旁長著垂柳,荒草叢生,不但有黃皮子出沒,常有蛇爬到廟門上,孩子們不敢靠前,連大人也躲著走。

提到拆掉小廟,馬向東自然地想到賈半仙,他覺得楊秀華嫁給劉強不嫁給他,賈半仙在里面起了壞作用。如今他是wenge小組副組長,有機會也有權力治治這個裝神弄鬼的老巫婆。拆小廟是破四舊,斗巫婆也是破四舊,兩個四舊一起破,既是階級斗爭的需要,也是報私仇的需要,文化詞兒叫一箭雙雕。

馬向東把這個主意和劉輝一說,劉輝也想到這一點,兩人一拍即合。他們還把批斗的對象擴大到畫三太爺騙錢的老黑身上,以及肖艷華、劉佔山、劉強等等。「老連長」對紅衛兵的態度不好,這次運動也不能放過他。

劉輝要利用紅衛兵破四舊、立四新的大好時機,把小小的劉屯搞得天翻地覆。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村仇最新章節 | 村仇全文閱讀 | 村仇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