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五十五

作者 ︰ 老工農

五十五

秋末下了一場雨,第二天早晨結了一層薄冰。劉屯的場院顯得空蕩,剛剛月兌完粒的高粱堆孤零零地堆在地中央。為了怕糟損,糧堆上用草簾蓋著,還派了兩個護場人晝夜看護。

分糧要在工作組的監督下進行,各小隊排號。劉屯打得糧食少,輪到最後。

吳有金圍著糧堆轉,一袋接一袋地抽著蛤蟆煙,家里外頭的事攪得他心煩。

他後悔讓吳小蘭進城,更後悔沒按蘭正的要求把吳小蘭接回來。

接吳小蘭進城的男人是吳小蘭的姨表哥,而馬向勇和馬文都在村里散布是她的對象。吳有金听了這些話,心里陣陣酸痛。

吳小蘭的表姨通過關系把她安排到街道縫紉組上班,每月掙十八塊錢,又張羅給她找對象。吳小蘭勉強看了幾個,都說沒相中。

吳小蘭在城里處不成對象,有兩個重要原因,首先是她心里丟不下劉強。盡管她要刻意忘掉,越這樣劉強的影子越鮮活。經過一段痛苦的冷靜後,她清楚地知道不再有可能和劉強走到一起,同時也知道自己的心里不能沒有他。

還有一個原因,是那些看中吳小蘭的城里人的確不出色,條件好的青年都不願娶鄉下姑娘。

雖然政府努力縮小城鄉差別和干群差距,但現實中,這兩種差距仍然很大。處對象特別看重政治身份、職業、家庭和社會地位,擇偶的排列順序是先干部,後工人,再選擇軍人。按理說軍人比工人有前途,而很多提不上干的士兵退伍後仍然吃不上商品糧,不得不排在城里的工人之後。農村的好姑娘都往城里奔,城里的小伙因稀缺而變得高傲。吳小蘭沒有城市戶口,比城里的姑娘矮半截。

不過這叫吳小蘭挺順心,沒有男人干擾,她可以平靜地生活,還可以回憶和劉強在一起的那段幸福時光,盡管這種幸福很苦澀,也給她帶來好多歡樂。

在城里,成年人的口糧是二十七斤半,只夠糊口,無法再養活別人。吳小蘭的口糧只能靠家里送,今年糧食打得少,讓吳有金很為難。

還有一個為難事,是因為馬向東。馬向東讓姨父吳有金給楊敬祖施加壓力,如果楊秀華再不嫁過來,就把她家趕出劉屯。

馬向東能夠攆走楊家,是因為楊敬祖遲遲沒落戶。

在落戶的問題上,劉奇和吳有金持不同意見。劉奇覺得楊敬祖好歹是投奔他來的,一家人也本本份份,又答應把兩個女兒嫁到劉屯,應該落戶。吳有金偏向馬向東,主張督促楊敬祖在落戶前先把閨女嫁出去。在爭取貧下中農意見時,說法不一,馬文這樣理解蘭正制定的落戶政策︰「這屁事兒明擺著,只要楊秀華不嫁到我家,就讓楊敬祖領著閨女滾蛋!」吳有金把劉奇、馬文和廣大社員的意見呈報給蘭正,蘭正抓了一陣頭發,皺了幾次眉,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在原來落戶政策的基礎上,又采取了個別人個別對待的方針,寫個條子讓吳有金帶回去。吳有金把條子交給劉仁,劉仁念道︰「楊敬祖的兩個女兒必須嫁給劉屯小伙,如不同意,讓他搬走。但是,嫁人的事不能草莽,應該給他時間,如果楊敬祖能寫個讓二女嫁到劉屯的字據,征得全體社員的同意,也可落戶。」

在馬家的強大壓力下,楊敬祖答應把閨女嫁給馬向東,並保證做通楊秀華的工作。又費了一番周折,從公社治安助理那取得準遷證。

楊敬祖回河北老家起戶口還沒回來,此時正面臨分糧。

今年糧食少,肯定不夠分,按馬榮的說法是狼多肉少。他主張︰「貧雇農先得實惠,成份差些的少分,看楊敬祖家的態度,如果楊秀華搬到馬家去住,楊家就和貧雇農一樣,否則一粒也不給。」

吳有金是隊長,他必須按政策辦事,上級沒有這樣的指示,他不能這樣做。吳有金到看場的小屋坐一會,從看場人王顯有的煙笸籮里裝了一袋蛤蟆煙,在火繩上點著後,不緊不慢地出了場院。在門口,他踫上馬向勇。

馬向勇挺高興,臉上的笑也比以前自然,他告訴吳有金︰「楊敬祖的戶口起來了。」

「起來就起來唄!」這是吳有金預料中的事,他說︰「起過來更好,省得分糧把他落下。」

「你說這個自稱是忠良後代的楊敬祖是啥成份?」

吳有金看一眼馬向勇,心想︰「他啥成份和你有什麼關系?這個瘸子真多事。」

馬向勇臉上的笑開始變樣,他說︰「楊敬祖是個地主。」

听了這話,吳有金也發愣︰「這楊敬祖口口聲聲說他是中農,怎麼就成了地主呢?看來姓楊的是個騙子,他不但騙了劉屯廣大社員,更是騙了馬文父子倆。馬向東恨不得立刻把楊秀華娶到家,知道楊秀華是地主成份,他會怎樣對待?」

吳有金看不慣馬向勇幸災樂禍的樣子,大聲問︰「楊敬祖是地主,你樂啥?」

馬向勇說︰「咋不樂?多個地主比多個貧農強。斗爭多個陪綁的,喊開會多個打鑼的,最起碼少一個和我們爭好處的。」

「你可要知道,楊秀華是地主,將來馬向東要受牽連。」

馬向勇收住了笑,很正經地對吳有金說︰「你覺得楊秀華能同意嫁給向東嗎?絕對不能,那只是向東的一廂情願。楊秀華讓劉強迷住了,她的心和劉強貼得近。劉強穿的藍棉襖,保證不是他媽做的,李淑芝沒那麼巧,準是小妖精送的。」

「楊敬祖答應了這門親事,還送來他閨女編的葦席。」

「答應不頂用,從進村那一天他就說同意,管用嗎?他管不了閨女。村里也不能硬逼,咱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劉強。如果楊敬祖是貧農,劉強就有了陽棒的理由,老天爺有眼,偏讓楊秀華是地主,看他劉強怎麼辦?」

在吳有金的神經中,劉強是鋒利的刺,提起來就扎痛他的心,特別是劉強感情方面的事,更讓他疼得受不了。吳有金氣憤地說︰「早知道楊敬祖是地主,就不該把他留在劉屯,現在說什麼也晚了!」

楊敬祖暴露了地主身份,還沒忘強調自己是忠良後代,不過他不敢在公開場合講。但是,他比別的外來戶幸運,享受到先落戶後嫁女的待遇,馬文也不像以前那樣糾纏他。

起初,馬向東堅持要娶楊秀華,把馬文逼急了,大聲訓斥他︰「養了你這個沒用的,屁事兒也挺不起,一個地主的丫頭就把你迷住了,真是八輩子沒見過女人!」

馬向東也不退讓,他頂撞父親︰「你好,肖艷華是個騷老娘們兒,她就把你唬得團團轉,還不覺呢,讓村里人說閑話。」

「放狗屁!」馬文掄起巴掌要打,覺得理虧,又把手縮回來。他瞪圓眼楮數落兒子︰「看看你這屁德行,還怨好姑娘看不上你?你才多大,非得忙著娶媳婦?楊秀華是地主,娶了她,你就變成壞人,跟黃志城一個樣,誰還看得起你?你願意被一個女人拖累一輩子?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

看到父親舉起的手又落下,馬向東的膽量大了起來,送給他爹的話更刻薄︰「別說我德行不好,你也不咋樣,人家肖艷華有爺們,你憑啥摟著?讓村里人講究,看你都不是好眼神兒,上次那個姑娘,就因為這才不肯嫁過來。」

馬文把手拍在炕沿上,震起一層灰。他大聲吼︰「小王八犢子,狗屁不是,我看你想女人想瘋了!為了一個騷侉子就這樣對待你爹,你給我滾!」

馬向東哭著離開家,到晚上又回家睡覺,父子倆之間的矛盾不化而解。他還放出風聲,說像楊秀華這樣的丫頭,白給他也不要!

寒冬已經降臨,劉屯又變成了冰雪世界。隊里活少,出工時間短,又興起串門子。社員們聚一起玩小牌,講一些閑話,打發漫長而寒冷的冬天。年輕人結伙到甸子里打野兔、藥野雞,幸運的還能打到 子。茅草被水淹過,牲口不願吃,村民們割回來燒炕。隊里放棄了小南河旁邊的蘆葦塘,社員們隨便割。

劉強家的院子里堆滿葦草,這些草有楊家的,也有劉強自己家的。劉強幫楊家弄來一個石 子,用人拉可以把葦草壓扁,楊秀華提高了編席效率。

楊秀華教會劉強編席,劉強利用收工後的時間編,他是家里的主要勞力,必須天天出工。

楊家和劉屯人一樣分得了口糧,又有楊秀華編席換些糧食,生活顯得挺寬裕。

楊秀華白天編席,晚上做些針線,也喜歡坐在院子里看劉強編席。劉強以天氣冷為由往屋里攆她,她不走,唱一些她家鄉的歌曲給劉強听。

劉強在一次刨糞的勞動中出了汗,月兌掉棉襖受了涼,得了重感冒,渾身無力,出不了工,趴在熱炕上捂汗。母親到黃嶺去抓藥,兩個弟弟都上了學,腰痛腿酸的劉強耐著寂寞,蒙著頭裝睡覺。

朦朧中他覺得有人在頭前走動︰「吳小蘭!」劉強想坐起來,覺得被一座山壓住身子,掙扎不出來。他想喊,喊不出聲。劉強心里明白,自己被魘住,平靜一下就可以醒過來。但他不想醒,他希望夢再長一些,讓吳小蘭多留一會兒。然而,他頭上的棉襖被楊秀華輕輕掀開,一只柔軟的小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腦門兒上,驚訝地說︰「唉呀!太熱了。」然後心疼地問候他︰「劉強哥,你能挺得住嗎?」

劉強想坐起,被楊秀華輕輕摁住,她說︰「你燒得這樣高,還是臥床休息好,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說完把一小盆白面湯端到劉強頭前,用小勺盛了一碗讓劉強吃。

白面湯上漂著油花,里面有蔥和姜末,碗中還有兩個臥熟的雞蛋。

在劉屯,發燒病人常用姜湯發汗,但做得這麼精細的並不多。

劉強推開碗,對楊秀華說︰「我吃不下,你端回去。」

楊秀華拿來熱毛巾,敷在在劉強額頭上,等到面湯不是那麼熱了,她用手托著劉強的頭,想扶他坐起來。

劉強拿開她的手,態度生硬地說︰「你把湯端到你家去,我不想吃。」

受到兩次搶白,讓楊秀華很難為情,她含著淚說︰「這湯是劉大娘讓我做的,你把它都喝了,出了汗,病就會好。」

劉強「呼」地坐起身,瞪著眼看楊秀華,楊秀華低著頭,悄悄地抹眼淚。劉強把目光移到面湯盆上,很清楚這盆熱湯的含義︰「既然是母親讓她做的,就說明楊秀華在感情問題上和母親有了默契和溝通。今天做湯,也許是母親的刻意安排,也有可能是楊秀華自作多情。」劉強把碗里的面湯倒回盆里,非常嚴肅地對楊秀華說︰「是我媽讓你做的我也不喝,我心里發堵,你回你的屋里吧,我想再躺一會兒。」

楊秀華不願離開,用兩只手互相掰著手指,喃喃自語︰「本來出于好心,人家還不領情,劉屯人的心,真是不容易猜透。」

看到楊秀華的尷尬模樣,劉強也覺得不近人情。他讓態度平和下來,誠懇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是怕喝了湯會讓你想得太多。」

「是你想得太多。」楊秀華突然變得強硬起來,說出的話也干脆︰「咱倆家對門住著,你生了病,我幫你做碗湯有啥了不起?我沒啥可想的,只是看得起你。」

楊秀華的態度突然改變,讓劉強有些不知所措,他拉長眼楮,話中帶刺兒︰「看不出來,你這小姑娘挺厲害呀!虧得馬向東不想要你,不然嫁過去還不把那混小子凶死。」

這些話比鋼針還要刺心,讓楊秀華非常難受,她忍住氣,沒有和生病的劉強發作,而是哭著問︰「劉強,我拿你當親哥哥一樣看待,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劉強也知道自己失言,急忙把話拉回來︰「我是和你開玩笑,在劉屯,誰都知道,你是一個手巧賢惠的好姑娘。」

楊秀華仍然很委屈。

為了哄她高興,劉強又說︰「你在我心中還是一只聰明美麗會唱歌的百靈鳥。」

楊秀華痴痴地看著劉強,問一句︰「這是你的心里話?」

劉強點點頭。

楊秀華把面湯送到劉強嘴邊,用大人強迫孩子的口氣說︰「把這些都吃掉,出了汗,病才能好。」

劉強不想吃。

「吃了、吃了吧。」楊秀華說著,拿過碗,一副往劉強嘴里灌的架勢︰「吃吧,你不吃,我不好交代。」

劉強沒辦法,只好把湯喝下去。

看到劉強狼吞虎咽的樣子,楊秀華在他旁邊「嘁嘁」笑。

喝完熱面湯,楊秀華又給劉強兩片止痛片,讓劉強鑽進被窩。她把藍棉襖蓋在劉強頭上,把被角拉嚴,說她回東屋。

不一會兒,劉強大汗淋灕,身上頓感輕松,心情也好了許多。剛才還冷得打牙鼓,現在感到悶熱,劉強要拿掉頭上的棉襖,被楊秀華摁住手,她柔聲說︰「不能立刻拿掉,那樣會閃著,還會燒上來。」

劉強奇怪︰「楊秀華沒走,她守在這里干什麼?」盡管心里猜疑,卻仍然感到一股濃濃的暖流。

楊秀華分步驟地撤掉棉襖,又用毛巾擦干劉強頭上的汗,把手背放在他的額頭上,輕聲說︰「燒退了。」劉強想坐起來,楊秀華說︰「先躺著吧,還得將養一下,等劉大娘抓來藥,你按大夫的要求吃下。晚上,我還給你做面湯。」

劉強心存感激,沒有表現出來,他推辭︰「不用了,現在白面很緊缺,打漿子都不舍得,給我吃了,我無法報答。」

「誰讓你報答了?你幫了我家那麼多忙,我都沒報答你。」

「唉,我沒幫啥,出點力都是應該的。」

楊秀華坐在炕沿上,身子離劉強很近,目光落在劉強臉上。沉默半天兒,她才說話︰「劉強哥,你以後還能幫我嗎?」

「你咋想起問這些?」

「我家是地主,別人瞧不起我,你也會瞧不起我嗎?」

楊秀華簡單而又實際的問話,讓劉強的心一陣陣縮緊,他仿佛看到一條條捆人的繩索在眼前擺動。這個樂觀堅強的青年,也感嘆世態的炎涼,他的心靈在陳訴︰楊秀華本來是一位非常搶手的好姑娘,一夜間變得白給都沒人要了,這就是人的命運!上天向人間拋下「成份」彩綢,根據人們獲得的顏色而分成等級,等級不分男女,也不分老幼,遍及每個角落,不放過任何人。

人,生下來就打上階級的烙印,明確地標明奴隸和貴族,這種烙印打得很深,抹掉奴隸的印跡非常不易。劉強也感觸自己,一家人隨著父親的波動而沉沉浮浮,沒過上幾天順當日子。而現在,父親被人誣陷成保長,戴上反革命的大帽子,這個家的所有人將被壓在社會的最底層。要想在社會中立住腳,必須百倍努力,付出超出常人的代價。

人來到世間,就要走過世間這段路,與其讓人趕著走,不如奮勇向前!重負能把人壓垮,不能使硬漢彎腰。楊秀華是活潑善良的好姑娘,應該鼓勵她堅強起來。劉強說︰「你爹是地主,殘酷剝削窮人,應該斗爭他,改造他。你長在紅旗下,沒吃剝削飯,接受的是社會主義教育,享受著社會主義的陽光,和廣大先進青年是一樣的,沒有人瞧不起你。」劉強覺得這些話空洞,怕楊秀華不相信,他坐起來說︰「不要听馬向東那些人的話,他是得不到你,才說你不好,其實劉屯好多青年都願意娶你。」

「你瞎說,這不是真話。」

「是真話。」劉強顯得很激動,他說︰「不管別人怎樣想,你永遠是我心中的百靈鳥。」

楊秀華感動得笑著掉淚,不經意地說一句︰「我要是吳小蘭該多好,保證讓你幸福。」

劉強的表情變得嚴峻,楊秀華意識到自己失言,趕忙解釋︰「劉強哥,我說走嘴了,不是故意惹你生氣。」

劉強不怪楊秀華,只是無法接受失去吳小蘭這個現實。

那次看到吳小蘭和男人進城,他認為是吳小蘭回避矛盾的權宜之策,她還會回來,學校建成後她一定回來!可學校建成了,還沒見到她的影子。還听說,接她進城的人是她男朋友,不久就要結婚。劉強破解心中的疑惑︰「難倒她真的以為城里好而忘了家鄉嗎?不會的。現在城市戶口控制極嚴,她進城只能在街道干個臨時工,沒有當老師有前途。難倒怕受我牽連而進城嗎?也不是,如果那樣,她可以離開我,而不必離開家鄉,何況她還不知道我父親被人誣陷的事。吳小蘭不會輕率地離開我,一定有隱情。」

劉強的臉上露出苦笑,對楊秀華說︰「我不怪你,你也沒說錯什麼,我只是心里發堵,吳小蘭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楊秀華看到劉強笑,她也放松了許多,小聲說︰「我有句話想說,怕你不願听。」

「說吧。」

「還是不說好,說了惹你生氣。」

「今天你說啥我也不生氣。」

「那我就說了。我覺得你和吳小蘭就像天上的兩顆星星,只能對著看,永遠也到不了一起。」

劉強顯得很冷靜︰「說說原因。」

「原因我講不清,只憑感覺。」楊秀華用別樣的眼神瞅劉強,聲音變得更小︰「劉強哥,你要不生氣,我想勸你幾句。」楊秀華把目光投到窗戶上,聲音明顯提高︰「吳小蘭是水里的月亮,撈不上來,你別空相思了。把心收回來,看一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關注你,重新找一個吧,別讓劉大娘為這事操心。」

劉強沒反駁楊秀華的話,只是說︰「水中的月亮也是月亮,吳小蘭仍然在我心中。我不找對象了,最起碼現在不找。」

看到劉強說得挺認真,楊秀華知道這是心里話。她說︰「我也不打算找對象,家里再逼我,我就死。」

劉強知道楊秀華有 脾氣,別看她表面溫柔和順,小主意正著呢!劉強勸她︰「有男人打一輩子光棍兒的,沒听說誰家養姑佬。听我話,馬向東那樣的咱不嫁,別的小伙還有吧,能找到可心的。」

楊秀華輕輕地搖頭。

劉強故意嚇唬她︰「你爹出了字據,你家落了戶,你就得嫁給劉屯人。」

楊秀華好象沒在意這個事,她說︰「誰說我不打算嫁到劉屯了?但是嫁什麼人得我自己做主,不能任他們擺布。反正戶口已經落上了,他們對我沒辦法。」楊秀華想了想︰「劉強哥,我被人欺負,你能不能看著不管。」

劉強的話斬釘截鐵︰「不能!」

楊秀華的聲音微細︰「劉強,我想……」

劉強盯住楊秀華的眼楮,羞得楊秀華臉通紅,她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想,我想給你當妹妹。」

劉強沉思一下,大聲說︰「我同意,有你這個好妹妹,以後就有人給我做棉襖了。你有我這個哥,誰也不用怕,有人敢動你一根毫毛,我讓他跪著扶起來。」

李淑芝推門進來,她說︰「發高燒還這樣大嗓門兒,也不知養一養。」她見楊秀華從炕沿上抬起身,羞紅的臉還沒有褪色。又看到炕邊放著空盆和碗筷,劉強顯得挺精神,這一切仿佛讓她明白了什麼。李淑芝把藥放在劉強身邊,瞅著楊秀華故意埋怨︰「啥事也不知道背人,大聲嚎氣得,能驚動半條街。」

楊秀華羞答答地說︰「大娘,你別瞎想,我和劉強哥只是說說話。」

李淑芝看著劉強笑,笑得很輕松。她對楊秀華說︰「大娘挺佩服你這孩子有主見,不嫁馬向東是對的,那小子太混,剛才我在街上听見,馬向東大聲罵他爹。」

馬向東罵馬文是有前因的,還得從肖艷華說起。

經過困難時期的煎熬後,何榮普家的狀況也一天天好轉,沒有大的運動,馬榮也很少找他的麻煩。女兒小錯活潑可愛,也給何家帶來很多快樂。

可肖艷華心里總有一結︰「這孩子終歸不是何家的血脈,是冤家馬文撒下的野種。」

小錯仿佛是上天安排給她的罪根,長得酷像馬文,看來命運非要何家再背上一個沉重的包袱了。肖艷華在內心哭訴︰「本來,小錯的出生並不是小錯本人的錯,錯在哪啊?錯在自己,錯在自己的命運!」

最初,馬文粗暴地把她了,她只能忍,只能從命,沒有反抗的能力,也明知反抗也沒用。可老天爺為啥這樣殘忍,為什麼讓本不該出生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

肖艷華感到愧對丈夫,同時感謝丈夫,感謝丈夫對她的寬容,更感謝丈夫對孩子的寬容。別人認為她的丈夫是個孬種,是個窩囊廢。她不這樣認為,她覺得丈夫有著超出常人的胸襟,有著男人應該具備的善良,這不但體現在對女兒小錯身上,也體現在對兒子大壯的身上。

她知道丈夫背負的壓力太大,像一頭犁地的牛,被人驅趕著,還要有人騎在脖子上,用鋼鞭捶打他的脊骨。

肖艷華有悔恨,也在向自己傾述委屈︰「騎在丈夫身上的人是馬文,馬文不但要欺負他,還要凌辱他的妻子。馬文認為這樣做不是罪過,理由是為哥哥報仇。丈夫極度忍耐著,忍耐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為了本不是自己骨肉的孩子。忍耐也是為了妻子,盡管妻子不止一次背叛他。對于這樣一個好人,馬文不應該用滴血的利劍刺殺他!

不應該的事情太多了,丈夫不應該被二倔子的事情牽扯進去,馬文不應該讓丈夫做胡永泉、劉輝的替罪羊,困難時期也不應該升為地主。而自己也做了很多不應該的事,當初不應該到高粱地去挖野菜,大躍進時也不應該到大食堂去做飯,更不應該把小錯生下來。而這些都是自己左右不了的事,也許命運就得讓這些不應該的事情發生。雖然這些都成了過去,但自己一直生活陰影之下,馬文是擺月兌不了的惡魔。」

肖艷華生活在怨憤、自責和無奈中。

何榮普日子過得謹慎,柴禾備得足。洪水撤走後,柴禾還能燒。肖艷華從柴垛下面掏柴,里面形成了洞。

做完早飯後,肖艷華準備晚上的柴,剛到柴垛邊,被馬文推倒,馬文往洞里拽她,她往洞外掙,逼急了,她向馬文提出條件︰「你不是想那種事嗎,咱倆到你家里去。」

馬文先回了家,肖艷華坐在柴垛旁,她心里矛盾重重,不知這樣的路該怎樣走。

人就是這樣,當信仰缺失時,道德的約束變得脆不可擊。肖艷華本來痛恨馬文,痛恨馬文敗壞了她的名聲,痛恨馬文給了她太多的災難。可漸漸地,她變得任由馬文擺布,有時是懼怕和逃月兌不了,有時還主動送上門兒。馬文告訴她︰「這種屁事兒,世上所興,人人所好,你屁也不用怕。」肖艷華反駁︰「敢情你是大老爺們兒,又沒老婆,沒人講究你。我是女人,還有丈夫,丟不起這個臉面。」馬文這樣說她︰「屁臉面!人活著就圖個吃穿,女人找男人也就為了這個。你跟我也沒虧,吃了我多少大餅子?在大食堂,你專挑細糧吃。」肖艷華感到委屈︰「我一個大活人,為了幾口吃的就讓你禍害,我也太不值錢了!」說道這,肖艷華就流淚。馬文可不想同情她︰「哭個屁,你這樣的女人還講什麼值錢不值錢,想讓何榮普給你立貞節碑怎地!村里人都知道咱倆的屁事兒,連小錯都是我揍的。」

肖艷華就怕別人提小錯,馬文提出來更讓她傷心,她哭著說︰「小錯是你的種,可你對她盡到啥了?挨餓時期,大壯和英子都吃不飽,何榮普省下糧一口一口地喂她,才把她喂活。」

「別提何榮普!」馬文不愛听別人說何榮普對小錯好。在他心目中,小錯是他無意中的產物,沒搭什麼,是不是他的血脈和他沒關系。小錯既然生在何家,就是何家人,跟何榮普一樣,也是他的仇人。他怒氣沖沖地說︰「撥浪頭美不了幾天,有機會我就宰了他!」馬文的話讓肖艷華不寒而栗,軟弱得只能哀求︰「你二哥的事和他沒關系,不要把他當仇人。」馬文不理睬這些話,慣用肖艷華的屈辱換取對何榮普的原諒,而這種原諒是暫時的。

馬文控制肖艷華的另一個手段,就是用吃的引誘。

時間一長,肖艷華慢慢地對村里人的非議變得麻木,善良的靈魂一步一步地扭曲,漸漸地形成這樣一個觀念,既然擺月兌不了馬文,那麼就讓他付出代價。這個交易很實際,就是開口向馬文要吃的。

肖艷華去了馬文家。

她走得慌張,和劉佔山擦肩而過。劉佔山一陣笑,笑得很陰險。

肖艷華進了馬文家,馬向東不在屋,小霞在學校上課。

剛進屋,馬文就把她扯倒在炕上。肖艷華拒絕馬文,沉著臉說︰「我還沒吃飯。」

馬文退到炕下,在屋里尋找吃的,嘴里嘟囔︰「我就知道你這娘們兒有這手,省了家里糧,到這混白吃。」馬文摘下梁上的白條筐,里面僅剩半個餅子,他埋怨小霞︰「這個丫崽子怎麼做的飯,讓我吃個屁!」馬文哄肖艷華︰「我家沒現成的,你今天將就一下,先陪陪我,完事兒回你自己家吃飯。」說著,要摟肖艷華,肖艷華躲到炕里。

不知是馬文自己覺得餓,還是要哄肖艷華高興,他從櫃子里舀出米,忙活著燒火做飯。

蒸氣籠罩整個土屋,馬文還在往灶里加柴,他興奮地想著摟到肖艷華的那一刻。

肖艷華縮在炕角,從氣霧中嗅嘗米飯的甜香,她慶幸馬向東不在家,卻忘了和劉佔山擦肩的那一刻。

看到肖艷華慌張的樣子,劉佔山察覺到她心里有鬼,錯開身後,見她進了馬文家。

劉佔山笑了笑,在罵馬文的同時,琢磨出一個別人很難想到的餿主意。

要是看到別人干這種事,劉佔山不但不管,還會幫著促成,劉佔山在背後看笑話,讓當事人在事後難堪。對馬文則不然,劉佔山要利用一切機會報復他。

劉佔山母親挨斗時,他雖然沒在家,但于杏花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知道母親臨終時還受著馬文一伙人的污辱,這種深仇大恨不報,母親就不會在地下安寧。弟弟劉佔伍當兵時也對著母親的靈位發誓,說此仇不報,死不瞑目,可見對馬文一伙的仇恨之深。

劉佔山向馬文家掃了兩眼,咬著牙罵︰「三老狗,活得挺痛快,有一天讓你哭不出來!」罵完馬文,劉佔山急忙跑到甸子上,站在刨樹茬子的馬向東對面,瞅著他「嘿嘿」笑。馬向東想躲他,被劉佔山叫住,對他說︰「你家出事了。」馬向東回他一句︰「你家才出事呢!」

為了讓馬向東重視他的話,也是讓在場的社員听見,劉佔山亮起嗓門兒︰「你這小子不知好歹,還在傻干活,你家出了大事,我親眼看見的。」

馬向東知道「大白話」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是故意找不愉快。他掄著洋鎬干活,想躲過劉佔山的糾纏。劉佔山拉他一把,裝做神秘的樣子說︰「你知道你為啥處不成對象,都是怨你爹,他在外面搞女人,哪個姑娘能跟你?」

馬向東心里很明白,劉佔山指的女人是肖艷華,這些事村里都知道,也真有姑娘因這事不願嫁過來,為這事他對父親產生過怨恨,而他更恨的是肖艷華,覺得是騷娘們兒把他害了。

看到馬向東不吭聲,劉佔山又說︰「你說你爹多損,自己摟著騷女人,讓兒子娶不上媳婦,這哪像當爹的,還不如一條活驢。」

「你爹才是驢!」馬向東罵劉佔山︰「你和你弟弟都是驢揍的。」

劉佔山好像不在乎馬向東的罵,把嘴湊到他的耳邊說︰「你別罵我,是我好心才來告訴你,頭等重要事,楊秀華在你家。」

馬向東站起身看著劉佔山,劉佔山非常認真地說︰「我不撒謊,這是真的。」

馬向東問︰「誰當媒人?」

「啥媒人?自己去的。」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看得清清楚楚。」

馬向東不太相信劉佔山的話,又不想在他面前丟份兒,擺起架子說︰「那個小娘們兒,以前挺牛,象了不起似的,現在癟了吧!送上門兒我還得考慮考慮呢,一個地主女兒,比我們貧雇農矮一截。」

劉佔山斜著眼看馬向東,心里說︰「看你那個熊樣,你還考慮考慮?也不問問人家能不能看上你!」但劉佔山並不想用這話敲打他,而是給他燒足火︰「楊秀華可是個小美人,手又巧,我媳婦年輕時,也比不上她。」

馬向東心里一陣陣發熱,覺得楊秀華確實是個美人,還不是一般的美,楊秀華曾經勾走他的魂。馬向東在心里說︰「她偏偏是個地主子女,我爹也不像以前那樣喜見她了,她要是個貧雇農該多好啊!唉,中農也將就。」

劉佔山問他︰「楊秀華嫁給你,你想要不想要?」

「你問這個干什麼?」馬向東對劉佔山的話產生反感︰「我就是想要她,也不關你的事!」

「我看你小子是和驢親嘴兒——不知道香臭!」劉佔山嚴肅起來︰「我這不是想成全你嗎!只要你點個頭,楊秀華就是你老婆。」

「你還有那個好心?」

「看看你,狗咬呂洞賓,不認自己人,再這麼說,我就不管你的破事了。你說你爹成了什麼王八犢子,吃著碗里看著盆里,他自己舒坦了,讓兒子打光棍兒。」

馬向東想回罵劉佔山,又不想在此時鬧翻,為了劉佔山給他帶來的一點希望,馬向東把嘴邊的話咽下去,忍著氣問︰「我家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爹耍掏耙。」

「**!」馬向東被惹怒︰「你爹要活著,一定鑽于杏花的被窩。」

馬向東罵著躲開劉佔山。

劉佔山長了臉,心里盤算︰「馬向東一走,剛才的心思都白費了,馬文白佔肖艷華的便宜,何榮普又干吃啞巴虧。不能放馬向東走,必須讓他回家鬧。」他跑上前攔住馬向東︰「我不是調理你,真有這碼事,不信你回家去看,準把楊秀華堵在家里。」

「滾你媽的蛋!」馬向東在刨樹的吳殿發身邊站下,他心里有了底,敢和劉佔山較量。馬向東說︰「劉大白話,你再跟我扯沒用的,別說我不客氣!」

劉佔山不想讓自己的計劃告吹,全力發揮他的「大白話」本領︰「唉,咱是好心,你當成了驢肝肺。你說楊秀華去你家是干什麼,那時找你搞對象,不是看你爹。你說你爹是個什麼貨,把門關了不讓人家走,動手動腳,在門外都能听到動靜。你爹還答應,摟完了就讓你娶她,這不是耍掏耙是干啥?」

「你放屁!」

「我承認我放屁,說真話的都是放屁。其實別人也看到,只不過不說,誰像我這直腸子,淨干得罪人的事。退一步說,你爹摟著楊秀華,沒我一點兒事,再撲拉也是他的兒媳婦。」

吳殿發停下手中的活,用胳膊踫一下馬向東,意思是劉大白話太過份,咱倆找茬口揍他一頓。

劉佔山看出這些,急忙說︰「我絕對不是瞎編,咱們六只眼對證,如果馬文沒在家摟著女人,我趴在地上讓你倆打。再不解恨,把我腦袋摘下來讓你倆當球踢。」劉佔山見馬向東和吳殿發兩人站到一起怒視他,他又說︰「這事如果不是真的,你借我八個膽兒,我也不敢說,就算我不在乎你爹馬文,犯不上得罪楊家人。」

「你敢和我倆一同去?」

「當然敢去!」劉佔山心里笑,他想︰「不讓我去我還得去呢,我要親眼看看這個亂子有多大。」

馬文家的門關著,里面沒有動靜。

馬向東和吳殿發向他包抄過來,劉佔山心發慌撞在門板上。門在里面閂著,他斷定肖艷華沒離開。劉佔山敞開嗓門兒大聲說︰「我劉佔山雖然叫大白話,但從來沒有無中生有,沒有坑害別人,沒有的事我不說。馬文不是在屋里撲拉毛斯,他閂門干什麼?」

馬向東用力推門,推不開。他大聲喊,門還是不開。用腳踹,也不開。氣得馬向東罵起了自己的父親。

劉佔偷著笑,還把肖艷華的事提出來,給馬向東火上澆油。

看到事態嚴重,吳殿發勸馬向東︰「哥,別砸門了,姨父有可能在家里睡覺。咱們這麼鬧,讓別人看笑話。」

一個「砸」字提醒了劉佔山,他搶過吳殿發手里的洋鎬,拼全力向門上拍去。

門開了,一股涼風撲進屋里。

烏雲拋下雪花,想用潔白掩蓋世間的丑惡,但它撲不滅仇恨的火種。所有的矛盾都在激化,當火山的能量達到極限時,連上帝也阻止不了噴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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