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四十八

作者 ︰ 老工農

四十八

強勁的春風刮得天昏地暗,剝下的沙土打得行人睜不開眼。社員們正在做春耕前的準備,六掛馬車往地里送糞。糞土在路上被卷起,到地頭時損失過半,吳有金下令收工避風,只留一些手巧的老年社員在隊里編筐。孫廣斌不願回家,在隊里坐一會兒,又沒什麼可嘮的,便想起瞎爬子。孫廣斌在瞎爬子家沒少踫壁,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啥不死心。

孫廣斌頂著風走,貓著腰,緊緊地抄著袖,摟住肚子,不然狂風會把破棉襖吹開。棉襖的扣子所剩無幾,如果羊羔子不在家,他想求瞎爬子幫他縫上。

這兩年沒運動,日子過得好,瞎爬子的眼楮有些好轉,能模索著干些家務,縫縫補補,還背著羊羔子給孫廣斌做個棉襖。羊羔子對母親仍然很孝敬,更加敵視孫廣斌,堅決不讓孫廣斌在他家撿到「便宜」。

開春,瞎爬子變得急燥,為了緩解母親的煩悶,羊羔子在窗前支起個風轉兒,被風吹得嘩嘩響。

屋內也透風,並不是很寒冷。瞎爬子從櫃下掏出摔斷的手鐲,對在一起,嘴里念叨︰「二十多年了,你到底在哪呀!是死是活也該有個準信兒了。」瞎爬子沒有哭,歲月的磨蝕讓她對丈夫歸來的希望變得渺茫。

羊羔子收工早,回家吃著熱乎乎的大餅子。他見瞎爬子又擺弄手鐲,故意逗母親樂︰「媽,您是不是又想我爹?今天風大,說不定會把我爹吹回來。」瞎爬子罵兒子︰「連話也不會說,哪有大風把活人吹回來的事?你這個小犢子,不知是哄你媽還是氣你媽。」羊羔子解釋︰「我是怕你傷心才拿話逗你,要不我今天到小南河看看,省得您整天叨咕。」瞎爬子說︰「你這小子長大了,別的沒長進,倒學會戲弄你媽,好天頭你不去,這大風號氣的,你去那干啥?」

「我真去。」

瞎爬子著了急︰「這又是哪的人來風,大風刮得站不住腳,小南河也得被吹化,萬一閃到窩子里,這家就算斷了煙火,你媽就更沒指望了!可不能去,媽操不起這份心。」

羊羔子說︰「媽你放心,我可不是那個淹死鬼,那麼小的窩子就要了他的命。要說比水量,我不次于劉佔山,再大的窩子也淹不了我。反正在家呆著也是呆著,在河邊遇到過河的,說不定還能掙幾個小錢兒,也能撿幾條死魚回來。」羊羔子說的不是瞎話,看到孬老爺用抄網撈回來死魚,他也動了心。

羊羔子在街上迎面遇著孫廣斌,沒給他好臉色,錯過身大聲罵︰「大叫驢,不知去誰家跑臊?」孫廣斌裝做沒听見,一直往前走,走出三十步遠,他突然站住,在柴垛旁徘徊。看到羊羔子的身影在風沙中模糊了,孫廣斌猛轉身,加快腳步,進了瞎爬子的當院兒,推開了瞎爬子的房門。

孫廣斌推得急,強風把他掀進屋里。

瞎爬子在炕上模著做針線,听到有人闖進屋,驚喊一聲︰「誰?」孫廣斌沒吭聲,回身把門關上,又在里面上了閂,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到炕邊,拍著瞎爬子伸出的胳膊說︰「是我,你孫大哥。」

不知是激動還是驚慌,瞎爬子用手拄著身子往炕里挪,聲音發顫︰「孫大哥,風這麼大,你不在家里歇著,來這干啥?」

「想你唄!」孫廣斌說︰「好多天沒看到你了,心里總是空落落的。」他用手去抓瞎爬子的手,被瞎爬子擋回去。

瞎爬子說︰「你可不能胡來,一會兒羊羔子就得回來。」

孫廣斌詭秘地笑笑,滿不在乎地說︰「這次你唬不了我,我剛看到羊羔子去了小南河,不到晚上怕是不肯回來。」說著,他蹭上炕,抓住瞎爬子的兩只胳膊。

兩個人對坐相視,樣子像連在一起的木偶。

瞎爬子看不清孫廣斌的臉,能感到他的強壯。她的思路又回到十年前。那時她的眼楮該是多麼明亮,明亮得映透村里所有年輕男人的心。年輕的男人中,孫廣斌是她的主要追求者,但是,她的心里只有丈夫劉威,容不得半點兒雜念。她的眼淚像涓涓小溪,流淌著心中的苦水,也滋潤清澈的源泉。苦水不盡,流出來災禍,出現了淹死鬼,讓二倔子蒙冤。她不慎將手鐲摔斷,痛苦的心靈強烈震撼。她哭,把眼楮哭瞎,鏡子端在手里,看不清自己憔悴的容顏。她覺得天變成灰色,灰蒙蒙一片,只有心是閃亮的,心靈中燃燒不滅的思念。劉威會回來,劉威一定回來,而且一定是春天!

孫廣斌好像是影子,他英俊,他強壯,他很和善。他幫助過她,她也需要他的幫助。她也想在封閉的心田里給他一塊土壤,但事實上,又在每時每刻地排斥他。

時光的流逝讓記憶變得模糊,而劉威年輕的臉龐卻是永遠清晰,在瞎爬子的腦海里定了格,永遠不變。而孫廣斌變了,變成一個成熟的中年人,他在變老,老得需要女人去安慰。但他仍然強壯,和一個女人相比,他是一頭雄獅。瞎爬子又覺得把孫廣斌比做雄獅不恰當,應該像一頭健壯的牛。

孫廣斌抓瞎爬子的手用了力,抓得瞎爬子感到酸痛。

他盯著瞎爬子的眼楮,覺得瞎爬子還是那麼美麗。他把瞎爬子眼上的一層灰膜看成是一團霧氣,霧氣中躲藏著明月,霧氣很快會散掉,明月會露出微笑。瞎爬子的臉仍然白淨,和當年在井台上挑水的小媳婦相比,雖然增加很多皺紋,但這些更顯出女人的成熟和魅力。瞎爬子斜腿坐著,壓在腳上,胸高挺,把腰對稱得很細,孫廣斌在畫上看到過這種模樣的女人。他心跳加快,熱血沖擊身上的每一個地方。

風轉兒響,窗紙響,秫秸的房沿兒和柴垛都在響,狂風肆無忌憚,用呼嘯掩蓋天地間的聲音。屋里相對安靜,安靜得讓孫廣斌難耐。

孫廣斌想把瞎爬子摟進懷里,便把她往身邊拉。她沒動,也沒反抗,只有霧氣般的眼楮里往出流淚,從臉上掉下,摔到孫廣斌的手里。淚不停地流,仿佛無窮無盡。孫廣斌問︰「你咋這麼多眼淚?」她說︰「只要心沒死,就有淚。」孫廣斌松了手,撩起她的頭發,很奇怪,竟沒有一根白發。孫廣斌說︰「你的心不會死,你還很年輕,你不能再耽誤自己了。」她說︰「我不是耽誤,我是等。」孫廣斌說︰「等了二十年,已經沒了意義。」

要是以前,瞎爬子听了這話肯定生氣,今天不一樣,她不但沒發火,還主動拽住孫廣斌的手。孫廣斌以為瞎爬子給了機會,把她摟在懷里,摟得很緊很緊。瞎爬子抓著孫廣斌的兩只大手,輕輕往外搬。孫廣斌感到她的手很柔軟,不是抵擋,而是誘惑。便松開自己的棉襖,敞開寬厚的胸懷。瞎爬子抓著孫廣斌的胸,手顫抖,身子跟著顫抖,說出的聲音也顫抖︰「孫大哥,我尊敬你,你不能禍害我。」孫廣斌听不進,笑著說︰「這不是禍害你,是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只是磨不開。」瞎爬子的手往緊握,握成拳頭,頂在孫廣斌的胸口上。她喃喃自語,也是說給孫廣斌︰「不行,不行,可不行啊!」孫廣斌變得難以控制,伸出手解她的衣扣,並且說︰「不管行不行,今天就把你當成老婆,過後你去揭發,挨斗我也認可。」

「我不會揭發你,你是好人。」

瞎爬子的話像給孫廣斌注射了興奮劑,讓他失去理智,把手伸進瞎爬子的懷里,而自己的胸口卻挨了重重一擊。瞎爬子把全部力量都用在拳頭上,強壯的孫廣斌翻倒在炕。

孫廣斌感覺心口疼,申吟著︰「沒想到你這娘們兒會兩下子,下手這麼狠。」瞎爬子感到自己失了手,模索著去揉他的胸。孫廣斌用雙手抓住她,忍著痛,噙著淚問︰「你空守了這麼多年,難道不想男人?」瞎爬子不吭聲,手心貼在孫廣斌的胸口上。孫廣斌疼痛減輕,又想過去摟,瞎爬子哀求他︰「孫大哥,你再等等吧!如果劉威真的回不來了,我就依從你。」

這是孫廣斌頭一次從瞎爬子嘴里听到這樣的話,以前她都是堅信丈夫會回來。孫廣斌趁熱打鐵︰「听我說句實話吧!劉威不會回來的。」

「你咋還這樣說話?」

「我不是瞎說,這道理是明擺著的。咱先說他沒死,即便活著,你說他能去哪?不可能在國內吧!如果逃到台灣或者國外,那是什麼?投敵maiguo!挨槍子兒的死罪。回得來嗎?你該早早死了這份心。」

瞎爬子又在落淚,瞅著窗戶叨咕︰「難道回不來了?真的回不來了?」孫廣斌用袖頭替她擦淚,她沒拒絕。孫廣斌把她摟住,她無力地栽到孫廣斌身上。

她抓著孫廣斌的手,話音很低哀︰「孫大哥,你是不是欺負我孤兒寡母?」

一個瞎眼農婦的話讓孫廣斌良心受到譴責,他立刻松了手。

孫廣斌真心喜歡瞎爬子,因為喜歡才不想讓她勉強,更不能讓她受到傷害。

瞎爬子說︰「孫大哥,我知道你對我好,困難時期,你幫我娘倆度過難關,自己還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從感恩上講,我應該依從你,不該讓你受到冷落。孫大哥,你如果想討回那份欠債的話,就把我的衣服扒掉吧!反正我也沒啥指望了,活著也沒意思。」

瞎爬子流淚,孫廣斌也跟著流淚。

孫廣斌抓緊她的手說︰「你別哭,我並不想欺負你,我是想你也需要我,沒想到你這樣守舊,還抱著以前的老觀念。」

瞎爬子把手抽回來,系著衣扣說︰「孫大哥,我不是守舊,也不是三從四德,封建觀念約束不著我。」

「那為啥?你這樣守身,是怕村里人說閑話?」

「閑話早有了,說我和你如何如何,讓他們說吧!我一個瞎女人,已經不在乎那些了。我是想,劉威還能回來,不管等到何時,也要等。也許那時我們都老了,但他對我的那份情不會老的。我雖然看不清外面的東西,但我時時看清他那年輕的面孔,他望著我,說著不能失去我,他渴望回家,向家鄉張望。有一天他回來,而迎接他的是我和你,你說他能面對嗎?我也想過,劉威很可能回不來了,但是,我不願往那上想,那樣會毀滅我生活的希望。雖然希望很小,我可以模著希望往前走,當希望破滅的時候,我也可能走到頭了。孫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也知道和你在一起要比這樣幸福,可我不能這樣做,更不能偷情。也許偷情會報答你,同樣會擊碎我的希望,我的心靈會永遠痛苦。」

外面的風小了很多,斜西的太陽露出羞紅的笑臉,孫廣斌想離開這里,又覺得還有磁石一樣的東西吸引他。他重新審視偎在櫃邊的瞎爬子,突然感到,她不僅是自己喜歡的純樸女人,而是值得尊敬的聖女。她貧窮而艱難,仍然孤獨地死守著感情和希望。她衣著破舊,補丁摞著補丁,很干淨,她的心靈更干淨,干淨得容不得一個污點。她眼楮看不見,黑暗把美麗掩蓋,可她模索前行,追求美麗的希望。有些人把美麗瓖在黑暗外表,用嬌顏貼附權勢,希望被婬威扭殺,靈魂讓金錢蹂躪。而她的美麗源于質樸,煥發著善良,這種美麗不會因青春的流逝而衰老,也不會在權壓錢誘下婬蛻!孫廣斌激動地說︰「請你原諒我,原諒一個混人。我以前喜歡你,以後還是喜歡你,而且更加尊重你,留著希望往前走吧!」

瞎爬子露出笑,雖然笑在霧里,仍然非常燦爛。她用手拽住孫廣斌的胳膊,小聲說︰「孫大哥,你棉襖的扣子都丟了,我來模著給你縫上。」

孫廣斌沒有內衣,月兌掉棉襖就光了上身,瞎爬子扶櫃給他拽床被蓋在身上,接過棉襖,一針一線地縫了起來。

外面響起急促的敲門聲,馬榮大聲喊︰「孫廣斌在這沒?媽啦巴,隊里有要緊事找他。」瞎爬子有些慌,縫衣針把手指扎出血。馬榮又喊︰「瞎爬子,我來找孫廣斌,你把門閂那麼緊干什麼?媽啦巴,你吭一聲!」

馬榮用拳頭把窗紙搗個大窟窿,看見孫廣斌光著膀子坐在炕邊,他大聲吼︰「媽啦巴,好你個孫光棍子,不在你自己家里貓著,鑽到這里跑臊,為了找你,把我的腿都溜細了。」他又喊︰「瞎爬子,把門打開,好事做完了,快把孫廣斌交出來。」

孫廣斌下地開了門。

馬榮撞進屋,指著孫廣斌的鼻梁說︰「孫廣斌,你這個罪犯得不小,比以前偷馬料還要嚴重,媽啦巴,我肯定處理你!現在,你趕快到隊里走一趟,你兒子單位來人找你。」

孫廣斌從瞎爬子手里接過棉襖,想幫她抹去委屈的眼淚,馬榮站在身邊,他沒有機會。

生產隊里,編筐的社員讓吳有金攆回家,兩位飼養員躲在牲口棚里,大炕上只剩下兩個人,是候勝和魯衛軍。吳有金在地上陪著他倆,等找來孫廣斌,他也離開。

外調劉宏達,吳有金持回避態度,也想方設法不讓馬文和馬向勇接觸外調人員,這不僅是履行對女兒的承諾,也是他自己的抉擇。吳有金冷靜思考兩家仇怨的起因,各種矛盾攪合在一起讓他捋不出頭緒。馬向勇和馬文都挑撥他和劉強作對,攛掇他和李淑芝一家做斗爭,他做了,又從情感上覺得過分。他不想補救過去,但也不想再讓仇怨加深。

他知道劉宏達救過孫廣斌,也知道那段很難說清的歷史會給劉宏達一家帶來災難。

肅反時,劉曉明當他說過,劉宏達和日本人有牽連,還說日本人提拔劉宏達當保長。他警告過劉曉明,檢舉階級敵人是立功表現,不是事實不許瞎說,誣陷無辜者也要小心腦袋。因為劉宏達根本沒當過保長,劉曉明也就不再胡說八道,這件事也就埋在吳有金的心底。

現在,如果吳有

金把這個莫須有的保長加在劉宏達頭上,從他嘴里說給外調人員,很可能置劉宏達于死地,這樣,也就不用擔心劉強再勾著吳小蘭了。可兩家的仇恨會讓兩個年輕人無法面對和承受,吳有金也經不起良知的譴責。

他隱瞞這件事有作用嗎?吳有金明知不起作用。事實上,外調人員指名調查孫廣斌,就說明他們掌握了這件事。外調人員還突審了劉曉明,這個老牌反革命在運動中斗滑了,只要少挨打,你讓他說啥他說啥,沒有的事可以現編,一定會把劉宏達救孫廣斌的事描述得有根有脈,劉宏達仍然難逃劫難。

吳有金遇事愛抽蛤蟆煙,抽足了,他對自己說︰「別人愛咋辦就咋辦吧!我只能管住我自己,也要設法看住馬文叔佷,整人的事牽涉到子孫,我不能再給後代留羅亂。」

孫廣斌被帶到小隊部。

馬榮也想留下,候勝不同意,他覺得材料已經基本形成,就差關鍵人物孫廣斌,如果他簽名畫押,外調工作就算勝利完成。

這次外調,侯勝花費的時間比上次還要長。兩人先去了學校,學校那邊仍然提供不出有力的證明。最後,二人還是把取證的關鍵放在劉宏達和日本人的關系上。

呂希元推測,劉宏達能在日本人手里救出孫廣斌,那就等于在老虎口中拔掉牙,這個人當時的身份不一般。他指示侯、魯二人︰「干革命不但要有方向,也要有目標。你們這次的任務,挖出個大反革命更好,你倆的功勞就更大,最起碼也得把他搞成小反革命。小反革命的底線你倆都知道,低于這個底線你倆就等于白跑。」二人牢記呂希元的話,收拾好從學校搞到的材料匆匆來到黃嶺。

候勝和魯衛軍先去了大隊,沒想到支部書記蘭正讓他倆踫了軟釘子,蘭正說︰「你們兩位革命同志雄心不小,革命熱情很高,想在我們這里挖出新的反革命,我們堅決支持。挖出反革命,不但為你們礦里做了貢獻,也為我們黃嶺大隊做了貢獻,我們全大隊都要學習你們的革命精神,協助你們把劉宏達的歷史問題清出來。」候勝已經听慣這些不著邊際的空洞理論,知道這位滑頭書記有意避開矛盾的焦點,便單槍直入︰「蘭書記,你和劉宏達同齡,他干了那麼大的壞事,您該知道一些吧!你在材料上寫幾個字,那是最有份量的證明,省得我倆瞎跑,也給革命工作省下時間。」

蘭正接過魯衛軍遞過來的一份材料,手中的鋼筆在指尖轉,轉得魯衛軍急得直跺腳。他微笑著對二人說︰「是應該寫幾個字,可寫啥呢?我要是普通群眾,寫了也就寫了,可我是書記,我要寫了,就用不著你們調查了。」他故意給侯勝、魯衛軍二人下台階︰「這樣吧,你們先去劉屯,那里的貧下中農立場堅定,一定會配合你們完成外調工作。」

候勝看得出,從蘭正這弄不到呂希元所需要的東西,他還是將蘭正一軍︰「蘭書記,你幫我倆提供幾個了解劉宏達的人,我們也有目標。」

蘭正說︰「這個是支部應該做的,你們去找劉奇和吳有金,這兩個人忠于革命忠于黨,而且最了解劉宏達。」

候勝和魯衛軍很不滿這個農村基層干部的態度,憤恨老滑頭不但消極對待外調工作,而且連派飯的事都沒提。他倆來到劉屯小隊,躲開劉奇直接去找吳有金,吳有金說得很干脆︰「我不知道劉宏達的事,他也和我沒有交往,他干過壞事也好,好事也好,都和我沒關系。」這句話把候勝噎得直翻灰眼珠,魯衛軍愣怔怔地嘎巴嘴。誰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農村隊長如此大膽,竟敢明目張膽地頂撞外調人員。但是,他們又沒辦法,人生地不熟,呂希元管不到這里,打小報告也沒用。不過候勝也不是光吃閑飯的人,有他的一整套斗爭策略,他對吳有金的態度很嚴肅,話音雖細,咄咄逼人︰「搞四清,是中央的指示,是偉大領袖**的指示,我們都應該貫徹執行!清除階級敵人,抓反革命分子,全國都是一個目標,階級斗爭遍及村村戶戶,你們這里也該有階級敵人!」

「有啊!又咋樣,劉曉明就是歷史反革命分子,我們早就抓出來了。還有地主、富農,都是階級敵人。你們城里斗爭敵人,我們也不落後。」

候勝的心里亮堂起來,他想︰「先從歷史反革命分子那里下手,他們好審,讓說什麼他就說什麼,省得和這些村巴佬治氣。」

為了保密和審問效果,候勝要求單審劉曉明。審問的結果讓侯、魯二人非常滿意,接著,便把調查的矛頭指向了當事人孫廣斌。

孫廣斌听說兒子單位來人調查,心里打起鼓,怕孫勝才在外面惹禍。當听說調查劉宏達歷史問題時,他的心放了下來。

候勝看到這位四十多歲的農民面目和善,他的表情變得嚴厲,魯衛軍也瞪起虎眼,大聲問︰「你就是孫廣斌嗎?」

孫廣斌點點頭。

「大聲說話!俺不看你點頭。」

孫廣斌看看坐在牲口槽子旁的候勝,覺得這個瘦猴似的家伙很刁鑽,特別是那雙陰險的灰眼楮,好像隱藏著棵棵毒箭。他又看看坐在炕沿上的魯衛軍,這個大塊頭壓得炕沿有些傾斜,眼楮雖然瞪得很大,氣勢洶洶,但神色空虛,像一個嚇唬家雀的大草包。孫廣斌在心里說︰「要是吳有金發橫,我會讓著他,你倆算老幾?我今天不頂你,是給我兒子留面子。」

他和氣地說︰「我是孫廣斌,該問啥你們問吧。」

候勝劈頭問︰「劉宏達是不是當過偽保長?」

孫廣斌一愣︰「這劉宏達什麼時候當過偽保長呢?」他在心里嘀咕︰「保長這個官兒,在你們城里人看來不算大,在這個窮農村可是威震四方的大人物,管著幾個村的人。劉曉明就是保長,那可了不得,征糧抓丁都是他說了算。劉宏達只會教書,和保長沾不上邊。」

魯衛軍見孫廣斌低頭思考,以為他要耍滑,便急著逼問︰「孫廣斌,俺問你,你就回答一句話,是,還是不是。」

「不是!」

孫廣斌斬釘截鐵的回答讓候勝和魯衛軍都感到意外,二人互相看看,交換了眼色。候勝說︰「孫廣斌,你不要這樣對我們,我們是代表組織利益的,外調劉宏達是革命的需要,也是人民的需要。另外,你還要明白,包庇階級敵人是什麼性質的問題!是站在無產階級革命立場,還是站在地主、反革命的立場,你要認真選擇!」

孫廣斌感到問題有些嚴重,心想︰「這兩個人把劉宏達稱作階級敵人,就說明他們要對劉宏達下毒手。運動中整個人很容易,貼上塊膏藥就可以說你長了惡瘡。」

魯衛軍沒把老實的農民放在眼里,唬起眼楮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艮呢?痛快點兒!」

候勝拉了魯衛軍一把,故意說給孫廣斌听︰「別著急,讓他好好思考,是支持外調,把劉宏達的罪行揭發出來,還是抵觸外調。立場站得不一樣,承擔的後果也不一樣。」

孫廣斌確實在思考,但他不是思考站到什麼立場,而是思考今天為啥這樣倒霉︰「刮了這麼大的風,雖然沒掫掉房頂,也把土炕抽得冰涼,躺上去拔肚子。想去瞎爬子家找點好事,踫了一鼻子灰,還他媽讓馬榮堵在屋里,偏偏光著膀子,他說你搞破鞋,你還說不清楚,哪天還得讓他收拾一痛。又遇到這兩個鱉小子,看那德行,哪有一個是人揍的!無中生有,故意整人,還得把別人拉進去。」

候勝翻著厚厚的外調資料,提示孫廣斌︰「看到沒,這些都是劉宏達的,我們已經掌握了第一手資料,只需你做個證明。」

孫廣斌瞄準了炕上的煙笸籮,從里面模出一條報紙卷上蛤蟆煙,又從柱子上拽下火繩往上點。他平時不吸煙,紙煙卷得松散,點不著,便小聲嘟囔︰「柳紅偉種的什麼破煙,這麼要火。」

看到孫廣斌故意拖延時間,魯衛軍急得想發作。

按計劃,只要孫廣斌證明劉宏達當過保長,摁個手印,他倆就可以勝利回師,圓滿地向呂希元交差,最遲明天也可以摟上老婆。雖然韓青葉在新婚之前讓呂希元睡過,但接近而立之年的魯衛軍並沒嫌棄這個十七歲的妻子,仍然享受在蜜月的快樂之中。

在魯衛軍外調之前,呂希元幫他籌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並以證婚人的身份做了一個簡短的講話,要求他倆做一對革命夫妻,團結在領導周圍,听從組織調遣,把兩人的一切包括愛情都獻給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婚禮當天,魯衛軍就出來外調了,他知道呂希元不會離開,晚上還要摟著韓青葉睡覺。列車和鐵軌的撞擊聲敲打著酸楚的心,慢慢地把他敲打得麻木,他想到的是農村新玉米做成的大餅子,酸甜可口;想到的是弄到劉宏達歷史材料時的快感;想到的是向呂希元交差時,書記給出的笑容;想到的是把劉宏達搞成反革命,受到呂書記表揚和鼓勵時的幸福。他仍然想著韓青葉,希望早時結束這次外調,早回一天,妻子就早一天從呂希元手中回到他的懷抱。

魯衛軍問︰「孫廣斌,劉宏達把你從日本人手里整出來,這是事實吧?」

孫廣斌覺得奇怪︰「他們從哪知道這些事,莫非吳有金告訴了他們?吳有金這幾年和劉強做上了冤家,但他不至于干出這種栽贓陷害的事,這個老山東棒子還沒陰損到這一步。」

他反問︰「你們听誰說的?」

候勝覺得有了突破口,他說︰「你不用問听誰說的,所有的材料都在這。劉宏達能把你從日本人手里弄出來,就說明這個人本事不小,說不定是個大漢奸,也可能是日本特務,什麼會長,最起碼也是個保長。」

孫廣斌知道劉宏達冤枉,也知道無法講清那段歷史,他已經看清這兩人的真面目︰他們把坑害別人當做工作,以迎合領導為神聖職責,用虛假的革命泯滅良知,把打擊無辜當做樂趣!孫廣斌憤怒了,高聲質問︰「你們希望劉宏達不救我,願意看到一個中國人死到日本人手里嗎?他還有個不到三個月的孩子。」

魯衛軍的態度也變得強硬︰「孫廣斌,你不用發火,俺不管你死不死,也不管你的孩子幾個月。俺們是調查劉宏達。他勾結日本人是事實,他當了保長是事實,你是當事人也是事實,你不配合我們調查,你就過不了關!」

孫廣斌說︰「我配合你們,我把事實都向你們說清楚,你們記吧!劉宏達當時只是個教書先生,會幾句日語,他救我,是冒著生命危險的,雖然救了我一個人,也救了我的孩子,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候勝趕忙制止︰「別說了,別說了!什麼救命之恩,全是封、資、修的腐朽觀念!我們是無產階級,講的是階級斗爭,講的是忠誠領導,講的是革命情誼。他是階級敵人,把你從日本人手里整出來也是害你,只是你還沒認識到這一點。」

孫廣斌盯住候勝,看得侯勝直發毛。奸詐的候勝在老實的農民面前露出心虛,他低下頭,斜著眼示意魯衛軍問話。

沒等魯衛軍開口,孫廣斌大聲說︰「你讓我說我說,不讓說我也說,既然讓我來了,我就把事情說清楚。劉宏達沒勾結日本人,也沒當過保長,更不是階級敵人。我的話就這些,再逼問也是這些。」孫廣斌的目光沒離候勝,又說︰「你們記呀!不願記就拉倒,我沒時間陪著你們,家里的狗崽子該餓了,我得先去伺候它。」

孫廣斌沒養狗,這是借口。

候勝拿出他的撒手 ,把厚厚的材料往桌子上一摔,聲色俱厲︰「孫廣斌,你看看這是什麼?這些東西都是你兒子提供的。說劉宏達勾結日本人,說劉宏達是保長,不是我們憑空捏造,而是你兒子說的!」

不知是急是氣,孫廣斌的臉色變得鐵青,他的腳站不穩,手哆嗦,呼吸短促。想用力說話,聲音卻很小︰「把我兒子提供的材料讓我看看,倒底是他說的,還是你們自己瞎寫的?」

候勝了解到孫廣斌不識字,不怕他看,讓魯衛軍把全部材料捧到他面前。孫廣斌拿出幾頁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鮮紅的手印。雖然不知哪個手印是孫勝才摁的,但他不能原諒兒子,覺得忘恩負義的孽種已經壞了良心!

孫廣斌辛苦一輩子,沒做過損人利己的事,雖然貧窮,沒鑽過錢眼兒,不知道巴結權貴,講究處事都要對得住良心。如果坑害對自己有恩的人,他的靈魂將得不到安寧。

突然,孫廣斌把魯衛軍手里的材料搶到手,轉身往門口闖。門口的鍋里 著馬料,灶坑里燒著火。

候勝著了急,殺豬般的聲音尖叫︰「魯衛軍,截住孫廣斌,保護好材料!」魯衛軍年輕力大,把孫廣斌擠倒在灶坑邊,侯勝躥下炕,和魯衛軍一起把材料奪回來。

拿到材料的候勝瘋了似地嘶叫︰「反革命行為!反革命行為!」他讓魯衛軍看管好外調材料,自己站到門口尖聲呼喊︰「孫廣斌搞反革命事件,快來人哪!劉屯的隊長哪去了?民兵排長在哪?你們快點來,把孫廣斌的反革命氣焰打下去!」

吳有金在馬圈里和飼養員為棗紅馬梳理鬃毛,嘮一些春耕的事。馬榮在街上轉了一圈兒,也回到這里。听到候勝聲嘶力竭的叫喊,吳有金示意幾個人不必搭理。馬榮則不然,跑進隊部問︰「媽啦巴,這個光棍子又搞什麼反革命事件了?」候勝說︰「孫廣斌不但不配合調查,還想把這些材料搶去燒掉,這些材料是我們千辛萬苦得來的,也是革命組織急需的,關系到清查反革命分子工作的成敗。孫廣斌要毀掉它,讓反革命分子逃月兌無產階級制裁。他這樣做,是現行反革命行為,我建議你們把他抓起來!」

馬榮冷笑兩聲,對孫廣斌說︰「媽啦巴,你這個光棍子真行啊,搞破鞋的事還沒處理,你又來捅大瘺子。」他從馬料槽子邊上解下一根麻繩交給孫廣斌︰「把自己綁上,一會我再找兩只破鞋給你掛上,游街示眾。媽啦巴,看你還敢反革命不!」

吳有金趕過來制止馬榮,又問候勝︰「材料損壞沒有?」候勝說︰「多虧我動作快,要不就讓他燒了。不打擊這種反革命行為,我們決不答應!」吳有金把孫廣斌從地上拽起,又推出門外,大聲罵︰「老王八犢子,屋里沒你呆的地方,到牲口圈里蹲著,等候嚴肅處理!」候勝看出吳有金有意把孫廣斌支開,非常氣憤。但這終歸是異土他鄉,只好忍了這口氣,心里暗說︰「如果是呂希元管轄的地方,這小子準沒好下場,把他打成現行反革命,我們又多了一份成績。」

候勝覺得再調查別人已經沒有多大用處,肚子也感到饑餓,他改變態度,和氣地問吳有金︰「吳隊長,今天把我們派到哪家吃飯?」

經過短暫的接觸,吳有金很討厭這兩個人,他說︰「上次外調時在哪家吃的飯,這次還去哪家吃。」

隊長把飯派到李淑芝家,魯衛軍想到香甜的「文化米」,也仿佛聞到新玉米餅子的芳香。候勝卻不願面對劉家人,要求換一家吃飯。吳有金為難地說︰「你上次吃飯那家,也不見得有剩飯。去劉氏家吧,她家炕上常年躺著病人,褥子上不是屎就是尿。還有的人家做飯和豬食一鍋出,大餅子里有股豬糞味兒。也有干淨的人家,又不願接受。這麼晚,誰樂意給外人做飯,除非吃飽撐的。要不然去孫廣斌家,正好他也沒吃飯。」

候勝瞪著灰眼楮審視劉屯這位小隊長,明白他有意耍戲外調人員,氣得心都往外蹦,嘶著嗓子說︰「如果吳隊長這樣安排,我倆寧可挨餓。干革命嗎,餓點兒,累點兒也心甘情願。」

候勝準備為革命挨餓,並沒有感動吳有金,他說︰「就這樣吧!我先到牲口棚把孫廣斌整出來,別讓這個反革命的家伙跑了。」

候勝和魯衛軍嘴頭上願意為革命挨餓,心里卻不停地叫苦,覺得這個說話帶些山東味兒的老家伙比上次的劉奇還難對付。劉奇還能給他倆派飯,吳有金干脆扔下他們不管。候勝琢磨︰「莫不是吳有金和劉宏達是親戚?在農村親套親不是新鮮事。大隊的蘭正不會和劉宏達有親戚吧?這次連派飯的條子都沒寫。」

惱怒的侯勝又心存憤恨,咬著牙對魯衛軍說︰「在這拿吳有金沒辦法,回去拿劉宏達找平,這痛窩囊氣不能白受!」

人在生氣的時候,往往把仇恨擺在前頭,候勝就是這樣。他忘了李淑芝給他做的酸菜湯,更忘了給他帶走的油蘑菇,而是把呂希元交給他的利劍又一番打磨,毫不留情地刺向劉宏達,整理外調材料時,在最致命的地方著重了筆墨。

候勝和魯衛軍住在了小隊,沒有酸甜可口的大餅子,只好用馬料充饑,又喝了涼水,肚子脹得很鼓。

孫廣斌沒去牲口棚,而是急忙回了家。他不是想逃跑,也不是怕馬榮、吳有金處理他。到了這個份兒上,挨批挨斗對他已經無所謂,最重要的是還劉宏達一個清白。

他要離開劉屯去清河礦。

對孫廣斌來說,清河礦是遙遠而陌生的地方,需要坐爬行在鐵道上火車,不知幾時能到。但他盡量往前趕,收拾收拾就要起身。他要找劉宏達的單位,找劉宏達的領導,向他說明兩個外調人員所做的材料是假的,即使是孫勝才提供的,也是假的,不能用假的材料冤枉一個好人。

他也預料到去清河礦會被那里的領導誤解,甚至遭到兩個外調人員的陷害,也有可能當做現行反革命抓起來。但是他不怕,覺得被抓也是對心靈的一種安慰。他想︰「當初劉宏達從日本人的刺刀下把我救出來,那得冒殺頭的危險。今天輪到他有難,我要盡力救助他,要了我這條老命也沒啥了不起。」

孫廣斌把屋里翻個底朝天,找出一些鋼兒,拿在手里數了數,也不知夠不夠火車錢。沒有像樣的衣服,只好把磨破的腿布扎在腰間,包住了肚子,露出胸。

火車向清河市駛去,最後一節車廂的車門處,蹲著一個衣著襤褸的農民,灰塵掩蓋住他曾經英俊的外表,困惑讓他始終低著頭,他嘴里不時地嘟囔幾句,說著夢囈般的話語︰

窮也活,富也活,

活好活賴怎評說?

坑人害人咱別干,

良心放在正心窩。

情也說,怨也說,

歡樂愁苦都訴說,

忘恩負義是小人,

恩將仇報是罪過。

哭也歌,樂也歌,

冤歌怨歌都是歌,

仇歌恨歌早時了,

勞動創造幸福歌

火車頭呼著粗氣停在清河市,等待孫廣斌的是什麼?他根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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