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二十九

作者 ︰ 老工農

二十九

正月十五這場雪,壓得吳有金喘不上氣,總覺得心里悶得慌。

從吳小蘭回來那一天,吳有金就很少有笑臉,是什麼原因讓他這樣郁悶,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吳小蘭當盲流那陣子,吳有金沒有一天不念叨她,閨女回來了,他又高興不起來。也許是希望女兒在城里找份工作,別回這個窮村子。也許是後悔,不該不讓她把書念下去。如果當初不主動回鄉,現在該有出息了!蘭正的兒子念了大書,現在,在城里干大事。

吳有金抱怨蘭正,說蘭正不干實事,到現在也沒在大隊給小蘭安排個差事,這中學白念了。他生馬向勇的氣,明明是小蘭自願還鄉,馬向勇偏說沒考上。還有那雙色迷迷的眼楮,叫人看了惡心。

吳有金更生劉輝的氣。

劉輝听說小蘭回來,就急著求李淑芝說媒,被劉志趕出家門。劉輝又求劉氏,劉氏也不管。劉輝自己闖進吳家,遭到拒絕後竟然翻臉,罵出很難听的話︰「你家這個破貨,早不是姑娘了,覺得怎回事呢,倒找錢都不要!」

「破貨」兩個字讓吳有金幾宿沒睡覺,他懷疑起自己的女兒︰「這丫頭在外面呆了這麼長時間,連個信兒也沒有,她住哪呢?」吳有金推斷吳小蘭沒去表姨家,有可能和劉強在一起。細問吳小蘭,吳小蘭含糊其辭,問急了,吳小蘭抹眼淚,也不知哪來的委屈。吳有金覺得蹊蹺︰「為什麼劉強從大山窩逃跑,小蘭就失蹤,小蘭回來那一天,劉強也出現在村子里,哪有這麼巧的事?里面一定有文章。」吳有金怕出差錯,急著托人給吳小蘭介紹對象,也看了幾個小伙,吳小蘭總是苦著臉搖頭,只要看見劉強就眉開眼笑。吳有金還听說吳小蘭和劉強鑽過柳樹棵子,讓馬向勇看見,招來不少閑話。他在心里嘀咕︰「難道他們出去的那幾年在一起了?真是那樣,他倆是王八吃秤砣,一定鐵了心」

傍晚,吳有金從家里出來,頂著雪往生產隊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從腰間拿下煙袋,裝了一煙袋鍋蛤蟆煙,用手捏捏,找不到火,把蛤蟆煙磕在雪地里。向四周看了看,轉身去馬文家。

馬文家的障子門用麻繩綁著,挺結實。吳有金站在齊腰高的門外往里看,屋里亮著煤油燈,里面的東西看不清楚,好像有人影在動,不是一個人。他在心里琢磨︰「小霞在我家和她大姨睡,馬向東不到深夜不著家,是誰在這里呢?馬文家不常有人來,就是來人也該老老實實地在屋里坐著,他們動啥呢?」

吳有金沒心思多想,改變主意去劉仁家。劉仁隨和,道道多,吳有金有話願意和他說。

剛拐到劉仁家門口,看見馬向勇進了門,吳有金扭身往回走。

他從心里厭惡劉輝,而馬向勇總是把劉輝、劉強和吳小蘭攪合在一起,那壺不開提哪壺,弄得吳有金心難受,他有意躲著馬向勇。

吳有金冒雪去了生產隊。

生產隊是長通炕,怕炕熱不勻,又在炕上掏了兩個炕灶,里面加了柴,隊部里暖融融。炕頭兒有鋪蓋,飼養員住在那。炕梢有木櫃,木櫃裝馬料。

現在的飼養員是王顯富,孫廣斌因為給瞎爬子偷馬料而被撤職。瞎爬子不是富農,革命者沒給孫廣斌上崗上線,他比老逛幸運,沒挨批斗。只把他的行李扔出來,孫廣斌夾著破被回了家。

生產隊里的牲口增多,又增加一名飼養員。他叫柳紅偉,在劉屯獨門獨戶。

據老年人講,柳家祖先在劉家最富有時搬到劉屯,自稱是當家子。劉有權的祖宗嫌他窮,不讓合宗。柳家人倔強,變劉為柳,一直到今。

柳家人雖然變了姓氏,但是品格沒變,輩輩耿直。只是人稀,多代繁衍,仍是單傳。柳紅偉老婆生了四個孩子,只有十三歲的柳少石是男孩,其他三個又是不能傳宗接代的丫頭。柳紅偉特別珍愛柳少石,人前人後稱他「人種」。柳少石繼承了父親的性格,用柳紅偉的話說,又是一個 種。柳少石在黃嶺小學上四年級,和劉笑愚同班。劉笑愚在班級是上中等,而柳少石總是名列前茅,這讓不識字的柳紅偉很驕傲。

在隊部里坐著的還有劉奇和老逛。

老逛不愛在又濕又冷的地窨子里呆,經常到隊部的大炕上暖和。如今,劉吳氏不再是富農婆,老逛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隊部里。只可惜劉吳氏不在人世,他心里總像少點什麼。

劉奇還鄉完全出于自願,和喬瞎子有實質性的區別。

在盲流進城的熱潮過後,又掀起返鄉熱潮。返鄉的大多數都是有歷史問題的人,喬瞎子就是其中的一個。喬瞎子名叫喬貴,土改時當了富農,讓人們把「貴」字斗丟了。喬瞎子一只眼,卻娶了一個很漂亮的老婆,有人不理解,他丈人出面解釋︰「我把閨女交給他,不圖別的,只看中這個小伙子太能干了,閨女跟了他餓不著。」喬瞎子的確能干,不但養活了老婆孩子,還積攢了一些土地,也掙到一頂富農帽子。土改時,他見家鄉不好過,領著家人去了省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喬瞎子趕馬車,馬車上裝著大糞箱子,他滿街去掏廁所,送給郊區蔬菜社。喬瞎子還像以前那樣拼命干活,也得到相應的報酬,小日子過的順順當當。

去年秋,他被遣返回鄉,在劉屯蓋了兩間土房,房子又窄又矮,僅比老逛的地窨子強些。喬瞎子苦干大半生,賺得一大堆孩子,三個大孩子留在省城,兩個已經工作,領到鄉下的三個孩子還小,擠在潮濕簡陋的小屋里。

劉奇有些古怪,但直爽的性格贏得了人們的尊敬。他想回鄉,紡織廠的工友和領導都出面挽留。劉奇不听勸,不但自己回到鄉下,也把兩個兒子帶回來。當時,大兒子劉滿堂已經是干了五年的修理工,小兒子劉滿豐也準備進廠。

劉奇回鄉後,先給大兒子蓋房成了親,娶了一個土生土長的鄰村胖姑娘,然後把起先的土房修了修,擺上一堆不知何年何月的破鐘爛表。

四人在熱炕上議論這場雪,各持己見。王顯富說兆頭不好,因為他年輕時,正月十五下了一場大雪,有膝蓋深。到了七月,一聲響雷擊向大柳樹,接著是傾盆大雨,下了七天七夜。一場洪水襲擊劉屯,房倒屋塌,王顯富在水中把房梁和檁子系在一起,家中的一切變成腳下的木筏。

老逛也說這場雪不好,大雪會使他的地窨子變得更加陰冷潮濕,幾年沒有拆洗的破被掛滿水珠。

柳紅偉堅持老講究可信可不信,只要大家認真種地,就能有所收獲,下大雨的年頭,也能收回一茬麥子。來水前,把麥子送到高崗地,房子倒了咱再蓋,來不及就挖地窨子,只要有點兒康康癟癟的,餓不死就是好日子。事實也是如此,柳紅偉的祖輩就這樣走過來了。他當家時,家境好一些,用不著當長工,能夠自給自足,土改工作隊給他定為中農。

劉奇認為瑞雪是個吉兆,他說︰「現在修了水利工程,又有無數個水庫,咱們不用怕水。在省城,水是好東西,很多居民就那麼一個細水管兒,吃水排長隊。咱家鄉該多好,房東就是水泡子,洗澡不用花錢。」

听劉奇提到房東的水泡子,王顯富說︰「一想到東大泡子,我的頭皮就發麻,那是一個吃人的水泡子。去年夏天的事,我那老小子在里面玩兒狗刨,突然覺得腿抽筋,有東西往下拽。多虧劉志水性好,好歹把他弄上岸,控了水才喘上氣兒。從那以後,我那老小子再不敢去東大泡子玩兒水了。你說咱也沒得罪河神啊!怎麼還出那種事呢?」

老逛把腰板兒烙在熱炕上,慢吞吞地說︰「大煉鋼鐵時,多虧沒動小廟前的兩棵榆樹,看來蘭書記也信這個。」

柳紅偉說了杠子話︰「當時是沒動那兩棵榆樹,後來也被大家剝了皮,比伐掉還難受。剩下兩個樹樁子,光禿禿地立在那,還不如砍了。」

王顯富說︰「要說咱劉屯,樹是不少,那一場煉鋼運動,幾乎都砍光,只剩這兩個樹樁子和亂墳崗子上的大柳樹,讓馬向前去伐,這小子沒敢下手,算是留下了。再有就是青年林,那是周雲書記讓栽的,有功勞的還得算劉強。平了亂墳崗子,植了那麼一大片樹。雖然小榆樹毀了不少,別的樹長起來了,眼看就成材。」

老逛問︰「你說劉強領人平了亂墳崗子,他怎麼不把淹死鬼的墳平掉呢?」

柳紅偉說︰「不平就不平唄,淹死鬼本來就是個謎,當初,周雲也讓把那個墳留下。說來也怪,經過這麼多年,淹死鬼的墳沒讓風沙抹平,這里邊一定有原由。」

劉奇解釋︰「淹死鬼的墳沒被風沙抹平,首先是它培的高,主要得益于青年林。咱們想想,原來的崗子是怎麼形成的?風沙堆的。咱們村靠小南河那幾塊地,哪年都受風沙侵害。有了青年林,風沙見輕了,種下的種子沒被剝出來,小苗出得好,劉家壕得了好收成。去年興小開荒,有人打青年林的主意,恐怕今年還要有。我不知道別人,誰要破壞青年林,我堅決反對!大家都要看護好這道阻擋風沙的屏障。」

柳紅偉問︰「現在國家號召植樹造林,開了化就要栽樹。那次是周雲讓劉強領頭干,今年不知誰領頭?」

劉奇說︰「當年的半大小子都長成大小伙子,對村里有益的事,會有人領頭干,就看吳有金用誰了。」

提到吳有金,又把話題扯到吳小蘭身上。王顯富說︰「那丫頭可不小了,到現在還沒有相當的婆家,吳有金也挺發愁。」

說到這,吳有金推門進來,從頂梁柱上拿過火繩,把煙點著,抽一口,看了看坐在熱炕上的四個人,他一聲沒吭,轉身出了屋。走到院子里站一下,四下看看,仍是煩躁不安。他轉到牲口圈,模了模他喜歡的大黑馬。大黑馬很馴服,就是和馬向勇合不來,不听馬向勇使喚,被馬向勇打瞎雙眼。大黑馬感知到吳有金,順從地昂起頭。吳有金捋捋馬鬃,然後出了院門。

雪花仍然在飄,掛在生產隊兩邊的燈籠在輕風中搖晃,蠟燭快要燃盡,殘火在燈籠里跳動著。吳有金沒管這些,出了大門往家走。走到劉仁家門前,他改變主意,拐進劉仁家。

隊部里的四個人很納悶兒,不知吳有金為啥坐立不安。老逛問︰「是誰得罪他了?」

沒有人回答老逛的問題。

過一會,老逛打破沉寂︰「吳隊長準是和閨女生氣。依我說,閨女大了,管不了就別管,找個主,打發出去也就完了。「

柳紅偉仍然改不了他的倔勁︰「敢情你沒閨女,說話輕松,那不是打發就完事的。養閨女比養小子還操心,不說別的,鬧出點兒不體面的事,咱這老臉就沒處擱。」

王顯富說︰「村里有了吳有金丫頭的閑話,說她和劉強不干淨,馬向勇還看見劉強給吳小蘭包過腳。大姑娘的腳是不讓別人看的,讓一個小伙子給包,這里就有說道。听說他倆鑽過草垛,只是誰也沒抓住把柄,這些事都到了吳有金的耳朵里,也夠他受的。」

柳紅偉換了一根火繩,在油燈上對著火,他說︰「吳小蘭和劉強好,兩個年輕人同意,當家長的就不要死別硬攔。從解放那天起就提倡自由戀愛,如果瞎攪和,說不定鬧出難看的事。」

劉奇卷了一顆煙,在新換的火繩上點著,吸兩口,又掐掉,他說︰「劉強這小伙子,要長相有長相,要人品有人品,體格又好,吳有金打著燈籠也難找。他為啥不讓閨女接近劉強,都是成份鬧的。雖然劉強家落了成份,可怨恨結下了,吳有金把李淑芝踢得不輕,到現在還瘸呢。即使兩個年輕人同意,吳有金也無法面對。」

從牲口棚傳過來聲音,兩匹馬在爭吃草料,用嘴巴互相磕打。柳紅偉把王顯富拉下炕︰「天不早了,咱倆再給牲口加些草。」劉奇也準備回家,剛下炕,就听羊羔子滿街咋呼︰「何榮普要和馬文玩兒命,我劉永烈管不了,連周雲都干看著!」老逛不理會,說一句︰「天氣太冷,我不回去了。」他欠欠身,栽到熱炕上,合衣而睡。劉奇嘟囔︰「這馬文也真是,有相當的寡婦找一個,何必霸著別人老婆,早晚得出事。」

自從給何榮普升了成份,肖艷華很長時間沒露面。鬧饑荒的第二年夏天,肖艷華不得不到地里挖野菜。由于她和馬文的事在劉屯家喻戶曉,再加上地主婆的身份,肖艷華就像從人群中被剝離出來。她不願和其他婦女在一起,有些婦女也躲著她。肖艷華很少出門兒,擼草籽、挖野菜也不找伴兒。

饑餓和身心的打擊,使得肖艷華退盡昔日的光彩,一臉灰土,黃瘦的眼瞼往下耷拉,眼神呆板。粗糙的雙手看不到血色,松弛的皺皮勉強包裹住隆起的青筋。

已是伏天,烈日當空。饑腸刮肚的肖艷華被曬得陣陣眩暈。為了挖到野菜,她堅持著往西走。

路邊是齊腰深的蒿草,柳樹叢已有一人多高,撲撲拉拉的聲音過後,又出現蛤蟆的哀叫聲。肖艷華心里有些怕,回頭望家,村子被樹叢擋著,蹺起腳也看不到房頂。她硬著頭皮往前走,前面是片很大的玉米地。玉米苗長得稀稀拉拉,已經拔節,壟台壟溝里長滿野菜和野草,莧菜很茂盛。

莧菜也叫銀針菜,是野菜中的上品,不苦不澀,容易下咽。看到這麼多莧菜,肖艷華一陣竊喜,覺得這趟很有收獲。她撩起上衣擦去臉上的汗,然後用兩手去揪菜,一口氣揪了大半筐。由于又餓又熱,肖艷華眼楮冒金星,歇了手,坐在壟上。

天上沒有一片雲,地上沒有一絲風,毒辣辣的太陽往她身上播火,肖艷華感到自己處于干熱的悶罐

中。她想趴在壟上睡一覺,在荒蕪的野外,又不敢合上松弛的眼皮。她捋了捋散亂的頭發,又用手抹下臉上的汗,還是炎熱難耐。她解開上衣扣,用手扇動衣襟,覺得舒服一些。

扇著扇著,肖艷華突然停了手,兩眼直勾勾盯著這片玉米地,又急忙把衣服合到一起。

這是馬文把她的地方。

只是為了幾個高粱穗,肖艷華掉入馬文的魔掌。也就是從那時起,馬文就像擺月兌不掉的幽靈,時時刻刻地折磨她。伙房出事以後,雖然馬文沒再找她,但馬文給她升了成份,地主婆的帽子壓得她抬不起頭。

肖艷華看了看筐里的野菜,嗓子里產生一種苦澀的感覺,她拄著筐梁坐在壟台上,敞開前懷,讓身子涼爽一些。

身後有了腳步聲,肖艷華一驚,回頭看一眼,覺得有人。她想︰「大熱天,誰來這里干什麼?八成是婦女挖野菜,這里莧菜多,村里一定有人知道。」肖艷華沒在意,連身子都沒轉,饑餓和炎熱把她折磨得筋疲力盡,幾乎連轉身的力氣都沒有。

腳步聲越來越近,而且走得很急,肖艷華猛回頭,看清來人是馬文。她急忙站起身,由于起得急,突感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肖艷華掙扎著往前走了幾步,被壟台絆倒,等她爬起來再往前走時,馬文從後面抱住她。

肖艷華一邊撕巴一邊喊︰「你干啥?松開我,我喊人啦!」

肚里沒食兒,肖艷華喊出的聲音沒氣力。馬文不理這些,抱住肖艷華不撒手。撕扯中,肖艷華的上衣被馬文拽掉。

肖艷華哀求馬文︰「三哥,你放了我吧,別讓我再丟臉了。」

馬文不吭聲,抓著肖艷華的胳膊往地頭拽,肖艷華往後掙。

一個餓著肚子的軟弱女人和強壯的馬文較量,她的反抗根本不起作用。馬文把她拽出玉米地,放到地頭的樹陰下。

馬文挨樹干坐下,肖艷華往旁邊躲,馬文拉住她,把她搬到腿上。

肖艷華用手推馬文,掙扎著說︰「你可不能再糟踐我,我的名聲夠難听了!」

馬文瞪著眼說︰「屁!咱倆也不是頭一回,你已經是個破鞋,還講什麼名聲?你當不了貞潔烈女,撥浪頭沒那個屁德行。」

肖艷華一臉委屈,聲音極其悲哀︰「哪回都是你強行,我一個女的撕巴不過你。」

馬文說出他的理由︰「這麼說都怨我唄?我是個流氓,你叫什麼淑女,狗屁!母狗不調 ,公狗配不上。在大食堂時,你沒少吃好的,香在嘴上了,再不豁出,天下哪有那麼多好事?」

肖艷華明知和馬文說不清道理,從地上拿過上衣往身上穿。馬文搶到手,用力一甩,衣服搭在樹杈上。肖艷華想站起身去取,被馬文摁住。

肖艷華哭著哀求︰「三哥,你看我瘦成這樣,還要啥意思,放過我吧!」

馬文在她肚兜上抓一把,臉上露出笑︰「不算瘦,地主婆活成這樣就不錯了。」說完,用手往下拽肚兜。肖艷華情急中冒出這樣的話︰「三哥,這可不行!你給我家升了成份,我是個地主婆,受你們管制,是你們的敵人。你要站穩無產階級立場,千萬別讓我拖下水。」

馬文松了手,直盯盯地看著蜷在樹下的地主婆。地主婆太軟弱,軟弱得像餓出病的羔羊,病羊沒有肥羊香,但吃掉它更省力。馬文向四周看了看,餓狼般地撲到肖艷華身上,肖艷華連一點兒反抗的力量都沒有。

……

太陽西斜,酷熱又增。肖艷華饑餓得胃腸已經麻木,只覺得干渴難熬。想用手抹把眼淚潤潤嘴唇,兩眼干枯得沒有一滴水。她直勾勾地望著藍天,等待火辣辣的太陽把她烘干。

馬文用鐮刀從樹杈上勾下肖艷華的上衣,扔到她身上。想走開,見肖艷華躺在地上不動,怕出意外,返身把肖艷華抱起。

肖艷華不掙扎、不反抗,像一具沒有偽裝和沒有靈魂的軟尸,任馬文擺布。馬文把她靠在樹干上,又往玉米地里看,好像在尋找什麼。看到肖艷華扔在地里的菜筐,走過去把它提起來,用鐮刀割了一些莧菜裝滿,把筐放到肖艷華旁邊。馬文說︰「割滿了,多了你也拎不動,早點回吧,撥浪頭在家想你呢。」

馬文離開玉米地,大搖大擺地往村里走。肖艷華倚在樹干上一動不動,連眼楮也不眨。衣褲散在旁邊,她不願動手撿。樹下有螞蟻窩,成群的螞蟻從她的腿往上爬,她不驅趕它們。樹上掉下毛毛蟲,從臉上爬到脖子上,在她前胸停下,毛茸茸的,她不想用手拿掉。一條雞冠蛇向樹下爬來,在她對面停下,雞冠蛇昂起脖子,頭往前探,和她對視。

肖艷華看見蛇,仍然不想挪動身子,這個平時見了毛毛蟲就毛骨悚然的女人,今天不怕蛇,她覺得雞冠蛇也變得和她一樣麻木。

她的腦海里攪成一團粥,什麼都想,又什麼也想不全。她想到何榮普騎馬接親時的喜悅,也想到大紅喜字的紅花掉到馬文手里的沮喪;想到被何榮普的夜晚,也閃現出被馬文摁在高粱地的那一刻;想到從公爹手里接過何大壯的擔憂,也回憶第一眼看到小錯面孔時的驚愕。饑餓和痛苦傷害她的身體,恥辱和悲哀嚙咬她的靈魂。肖艷華失去了活著的勇氣,很希望躲開這個世界。她在心靈深處哭號︰「蟲子,往我身上爬吧!我的一切都屬于你們。毒蛇,來咬我吧!讓我早些結束生命。狼群,你們在哪里?快把我吃掉吧!你們不來,是不是嫌我太瘦了?」

肖艷華出現幻覺,看見一只狼向她撲來,她不想躲,希望一切在瞬間結束。當餓狼撲到她跟前時,卻變成馬文,肖艷華也不躲,她已經沒有躲開的能力。

兩只蝴蝶在她面前飛來飛去,像兩朵鮮花在她面前飄舞,蝴蝶落在筐沿上,扇動美麗的翅膀,輕輕吟唱︰

彩蝶飛,鳥聲脆,

光照萬里雲霞退,

夏日風光美。

彩蝶翩飛跌落地,

鳥聲脆後也有悲,

花見烈日瓣兒羞合,

樹下弱婦泣為誰?

吞苦水,生命貴,

是榮是辱命難違,

昂頭去面對。

蝴蝶飛走,一片雲遮住太陽,樹下旋過一陣涼風,肖艷華打個冷戰。往身上一看,驚恐地喊聲︰「媽呀!」原來自己一絲不掛。她急忙提上褲子,穿上衣服,扶著樹站起身,向四周看了看,一個人影也沒有。

肖艷華在恐懼中感到僥幸和不安。

天上的雲越積越多,已經堆滿半邊天,帶著濕氣的冷風越吹越緊,預示著一場大雨即將來臨。肖艷華從地里撿回布鞋,看一眼樹下被馬文滾平的雜草,她想哭,卻哭不出聲音。

肖艷華把菜筐挎起,咬咬牙,跌跌撞撞地向村里走去。

這場雨下了三天三夜,何榮普在屋里存的柴禾全部燒完,家里斷了糧,代替糧食的谷糠所剩無幾,只好用肖艷華挖回的莧菜混著何榮普撿來的「地皮」充饑。晌午,肖艷華到街上的柴垛去抱柴,剛把頭探進柴垛的洞里,就被馬文拽進去。馬文急著解肖艷華褲帶,肖艷華不從,厲聲告誡他︰「這不是野外,你想咋地就咋地,這是我家門口,何榮普就在家。」

馬文滿臉獰笑,低聲說︰「何榮普在家又咋樣?他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反動的四類分子,我這樣做就已經便宜他。你把他喊來,屁也不頂!」

「我把鄰居喊來,他們不能饒恕你」

「屁鄰居,我馬文不在乎。我是貧雇農,我弟弟是民兵干部,沒人敢支毛。信我話,你別咋呼,這種屁事兒整出去,對你沒好處。」

肖艷華往外掙身子,馬文死死不放,拽下褲帶低聲說︰「你掙個屁?一點兒屁用也沒有,還不如順著我,早點兒完事兒,你早點兒回屋,省得撥浪頭懷疑你。」

肖艷華又一次忍受污辱。

馬文披上簑衣回了家,在柴垛里給肖艷華留下四個玉米餅子。肖艷華捧著餅子,兩行淚水往下掉,想把它扔到污水里,她又舍不得。小錯嗷嗷待哺,拿不出足夠的食物喂她。這孩子本不該來到世上,可她既然來了,就得養活。

肖艷華把小錯看成孽種,也盡了母愛。何榮普卻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待小錯,從嘴里省下糧食喂她,弱小的生命才沒有夭折。和小錯相比,何榮普夫妻對何大壯投入更多的愛。

何老道把孩子交給肖艷華,沒告訴是誰家的,通過種種跡象,何榮普夫妻也能推斷出孩子的來歷。夫妻倆死守秘密,不能讓兒子的心靈受到半點傷害。肖艷華對何大壯的照顧比親生女兒還要精心,這讓英子感到冷落。

雨霧中,肖艷華看著四個餅子,流著淚思考分配方案︰「大壯吃一個,丈夫必須吃一個。丈夫老實善良,沒有傷害別人,卻讓別人折磨的傷痕累累,包括自己,也在每時每刻抓撓他痛苦的心靈。善得惡報,老天對他太不公平!英子吃半個,她懂事,不會和弟弟妹妹爭吃的。那一個半都留給小錯吧,她太小,說不定哪天被饑餓奪走。」肖艷華沒打算給自己留大餅子,她認為,這四個大餅子沾滿她的血水和淚水,里面夾著看不見的骯髒,無法下咽。

她從柴垛里掏出兩捆干柴,送進屋,然後冒雨把四個餅子捧進家。大壯拿過媽媽分給的淨面餅子,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英子在半個餅子上咬一口,看到媽媽偷著哭,似乎明白什麼,攥著餅子陪媽媽落淚。

何榮普被叫去給地里放水,和他一起頂雨干活的還有劉曉明、劉文勝等人,馬榮披著簑衣看著他們。

中午,何榮普回家吃飯,看到肖艷華捧上來的淨面餅子,愣怔怔地問︰「哪來的糧食?」

肖艷華「哇」地哭出聲。

何榮普瞅著大餅子,眼發直,過半晌,他把餅子放在小錯頭前,把妻子摟在懷里,晃著腦袋安慰她︰「不要哭了,只要三個孩子不被餓死,啥災難都能挺過去。」肖艷華用手捶打丈夫︰「榮普啊!是不是咱倆上輩子做的孽太多了?」

霪雨連綿,小南河發了水,雖然沒沖倒房屋,村里的大部分土地泡在洪水之中,劉屯人還要在饑餓中掙扎。

馬文餓得輕,隔三差五地給肖艷華送些吃的,這些糧都是他和馬榮利用便利,從大隊的糧倉里偷來的,有的還是種子和馬料。馬文並不白送給肖艷華,有機會就讓肖艷華陪他。胳膊擰不過大腿,肖艷華由抵觸變得順從。

饑荒的狀況有所好轉,何榮普也恢復了原來的中農成份,從無產階級的敵人,轉入人民內部。肖艷華不再是地主婆,她想擺月兌馬文。

那是一個秋收的季節,甸子上滿是茅草垛,地里收割的高粱剛掐掉穗,秫秸攢整齊地立在田間。在秫秸支成的簡便窩棚里,肖艷華讓馬文得到滿足,然後告訴他︰「這是咱倆最後一次,以後就不要再扯這個了。」

馬文問︰「咋的?有飯吃了,想甩掉我!」

肖艷華說︰「不能老這樣,人們說啥的都有,你不能讓我兩口子總是抬不起頭吧!」

「屁!抬啥頭?剛落下成份就陽棒了!別著急,說不定哪天還有運動,撥浪頭還得上台挨斗。」

肖艷華哀求他︰「孩子們也都大了,當媽的干這種丑事,都沒臉管孩子,你放過我吧!」

「不行!」馬文穿上衣服,大聲說︰「你的事村里人都知道,連小錯都是我揍的。有什麼丑?也沒見誰把你咋樣,你照樣活著,哪一天也沒少吃飯!」

這是馬文第一次在肖艷華面前提小錯,而且直言不諱地承認小錯是他的骨肉。對于肖艷華來說,等于在她受傷的心口上又扎了一刀。也許是肖艷華的傷痛太重了,也許她不想把傷痛蔓延到小錯身上,仍然哀求馬文︰「以後別找我了,我實在受不了。」

馬文瞪著肖艷華,起身想走。

肖艷華抱住馬文的胳膊︰「你先別走,听我把話說完。你家馬向東也不願看到這種事,因為咱倆,他還罵過何榮普。」

馬文一甩胳膊︰「狗屁犢子,我是他爹!他還想管我,他以後不娶老婆咋地?」

肖艷華只好跪在馬文面前,哭著說︰「三哥,我跪著求你,看在這麼多年相好的份兒上,饒過我吧,讓我過幾天安穩日子。」

馬文把肖艷華推坐在濕地上,沉著臉說︰「少來這一套,這幾年白給你吃的了?連你家王八頭都吃過我的大餅子,怎麼?日子好過了,就把我一腳蹬開?狗屁!」

肖艷華嗓子嘶啞︰「三哥,我知道男人沒老婆的難處,你找一個吧,正經過日子。劉仁都有人介紹對象了,也讓人給你介紹一個。」

馬文蠻橫地把肖艷華的前襟撩起,抓一把,然後說︰「你這娘們兒,也會玩兒把戲,想整屁事兒。讓我找一個,行啊!你給我介紹一個,得是你這樣的,差了我不要!」

肖艷華非常為難,低聲說︰「人家都知道咱倆的關系,哪個女人能相信我?你還是找別人介紹吧!賈半仙和二姑娘都能拉咕這種事。」

馬文有些煩,對肖艷華說︰「行了、行了,別磨嘰了!咱們再有最後一次,完事各奔東西。」

馬文總以「最後一次」繼續糾纏著肖艷華,肖艷華也不知道這「最後」一次何時結束。

元宵節,何榮普出民工,馬文抓住機會,把肖艷華拉到他家。

外面下著雪,街上沒人,馬文覺得他的美事不會被發現,想不到何榮普沒走成,也想不到會惹怒他的兒子馬向東。

自從王召弟死後,馬向東不太喜歡這個家,每天晚上,他總是玩兒得很晚才回去。他到劉氏家串門兒,看劉軍擺弄會說話的戲匣子。由于下雪,劉軍設在柴垛上的天線被弄倒,訊號不好,耳機里沒有聲音。馬向東覺得沒意思,冒雪往家走。他見障子門被麻繩拴著,屋里有兩個人影,立刻悟出父親在干什麼。扭身去小隊,意外撞到在街上玩兒燈籠的何大壯。馬向東心里有氣,抓住何大壯就是一巴掌,大聲罵︰「小王八,你知道你媽在外面干啥嗎?她在搞破鞋!」

挨了打的何大壯既沒還口也沒還手,扔掉燈籠往家跑。

何榮普背著行李去了大隊,因為天氣不好,大隊派不出去馬車。何榮普在大隊坐到天黑,民工也沒湊齊。他惦記老婆孩子,沒在大隊部休息,而是扔下行李回了家。到家後不見兒子和老婆,問英子︰「你媽和大壯去哪了?」

英子說不清楚。

正在何榮普焦急之際,何大壯闖進家,從外屋牆上拿下平樹的砍刀,氣沖沖地跑了出去。

看到兒子要行凶,何榮普急忙跟出去,周雲也跟過來。

周雲剛從農機站回來,踫到馬向東欺負何大壯。想訓斥馬向東,見何大壯往家跑,知道何大壯不會善罷甘休。又見何大壯拿了砍刀,斷定他一定惹禍。周雲來不及阻攔,便跟在何大壯後面。

馬向東走在街上,飄飛的雪花落了他滿身滿臉。他見何大壯拿著砍刀跑過來,並沒把十幾歲的孩子放在眼里,靠在孬老爺門前的障子上罵︰「小王八,還不服咋的?你敢上前,我就掐死你這個小地主,讓你的破鞋媽給你收尸!」

何大壯沒停腳,端著刀直奔馬向東,見砍刀就要抵到心口時,馬向東才知道慌。

在馬向東心中,年少的何大壯和何榮普一樣,早被斗爭成面瓜,拿著砍刀也是嚇唬膽小鬼。當砍刀刺過來時,想躲已經來不及。面對鋒利的刀刃,這位以斗爭為樂趣的青年不再強硬,而是手腳一起哆嗦,只幻想出現善于斗爭者救他于危難,卻感到故去的二伯父和淹死鬼都向他伸出手。

何榮普見兒子要拼命,急得喊不出聲,腳下一滑,跌倒在地。他顧不得爬起,抬頭向兒子望去,何大壯被周雲推開,砍刀失手。

馬向東得了救,彎腰去撿地上的砍刀,被周雲踩住。趁周雲忙活何大壯的時機,馬向東騰出手,給了何大壯兩個耳光,又照他的肚子踢一腳。周雲踹開馬向東,馬向東揚長而去。

何大壯掙月兌周雲去拿砍刀,被周雲搶到手里,喝斥他︰「不許胡來!」何大壯拿不到砍刀,急得在地上打轉兒。周雲喊過來何榮普,大聲說︰「快把你兒子整回去,殺人償命,孩子不懂,你應該懂!」

周雲把砍刀交給何榮普,他以為這件事解決完畢,自己回了家。

何大壯的臉被馬向東打腫,小肚子也被踢青,這個身心都受到傷害的孩子不但恨馬榮、馬文和馬向東,也恨周雲。聯想到上次在公社遭的罪,他把對周雲的恨牢牢地積存在心里。

何榮普勸兒子回家,兒子不听他的話,這個身心都在劇痛的少年,丟掉砍刀又撿根木棍,握著它要去馬文家。

何榮普為了保護兒子,拎著砍刀走在何大壯前頭。這個屢遭欺負的老實人,任何事都能忍耐,他忍受不了加在兒子頭上的災難。另外,何榮普覺得老婆行蹤蹊蹺,極有可能在馬文家。

馬文家房門緊閉,亮著油燈,從外面隱約可以看到兩個身影。何榮普既憤怒,又悲傷,揮起拳頭砸門。

听到砸門聲,馬文跳下地,從門縫往外看,是滿臉殺氣的何榮普。平時不可一世的馬文慌了手腳,急忙用鎬頭頂住閂牢的木門。

何榮普在外面連砸帶罵,驚動了羊羔子,羊羔子把這件事傳遍全村,人們都往這里聚。

吳有金先是派人把何榮普父子弄回家,然後叫開門。他斜了一眼馬文,把肖艷華從屋里拽到雪地上,告訴馬向勇︰「把她送回家,別讓她在這丟人現眼。」馬向勇打開五節手電筒,從肖艷華的臉照到腳下,故意讓圍觀的眾人看。又詭秘地笑了笑,然後對肖艷華說︰「不怕王八頭揍你,我就把你送回去。不敢回去,就再找個光棍兒,省得孫廣斌總往瞎爬子家里鑽。」

「我操你狗女乃女乃!」這是羊羔子第一次敢大聲罵馬向勇︰「你這個瘸狗少放屁!」

馬向勇遇到這種事,心里格外興奮。這也是他第一次沒和空掛虛名的劉永烈計較。

吳有金心里煩,沒好氣地對馬向勇說︰「叫你送回去,你就送回去,說那些廢話干什麼?」他對圍觀的社員說︰「搞破鞋的事,有什麼好看的?天不早了,都回家!」

吳有金剛說完,王淑芬輕輕拉他一把,小聲說︰「天是不早了,你光攆別人回家,咱小蘭還沒回家呢!大雪天,他能鑽哪兒?」

吳有金把眼楮瞪得溜圓,半響沒說話。

章節內容中不要含章節標題。為了避免您的稿件丟失,請勿在線直接創作。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村仇最新章節 | 村仇全文閱讀 | 村仇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