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二十五

作者 ︰ 老工農

二十五

老逛原名單重信,外鄉人,和劉吳氏的娘家住在一個村子。劉吳氏嫁給劉有利那一年,單重信也做了劉有利家的長工。單重信年輕力壯,干活認真,行為本份,劉有利很喜歡他。劉有利死後,劉家雇不起長工,單重信只好搬出劉家,在甸子上挖個地窨子住下來,仍然靠扛活為生。由于老實和貧窮,到土改還沒搬出地窨子,也沒娶上老婆,甚至連名字也模糊了。他衣服破了,劉吳氏幫他縫縫補補,怕人說閑話,年輕的劉吳氏並不常去他那,而且每次去,劉吳氏都帶上兒子劉佔山。

隨著劉佔伍一天天長大,村里人都看出他長得像老逛,並猜測他是老逛留下的種,但是,誰也看不出老逛和劉吳氏有什麼不正常的關系,連村里最好事的人也拿不出他倆私通的證據。誰也不會想到,事情最終敗露在馬榮手里。

馬榮家也吃不飽飯,餓得睡不著覺,躺到半夜,他翻身下地,嘟囔著︰「媽啦巴,挨餓的滋味兒是挺難受。」

他看了眼躺在一起的老婆孩子,從牆上摘下已經破損的三八大蓋槍,斜背著,去了生產隊的牲口圈。見飼養員老逛不在,粗聲罵︰「老光棍子,不知去哪跑騷了?媽啦巴,擅自離開牲口圈,我得匯報給吳有金,把他換掉。」

馬榮一臉怒氣,心里卻在笑︰「不在正好,我先裝點兒馬料回家。」他把牲口槽子翻遍,也沒找到糧食,疑惑地說︰「不對呀!為了備耕,隊里給牲口配料了,媽啦巴,這糧食都哪去了?」

找不到糧食,馬榮急得直撓頭,心里琢磨︰「老逛不能往家拿呀?一個老光棍兒,在小隊里吃住,一人吃飽,全家餓不著。是不是給親戚送去了?也不能啊!老家伙的爹媽早死了,沒听說有弟兄,不可能給親戚。」馬榮用手在頭發上劃拉,沒小心觸疼頭上傷疤,罵了聲︰「媽啦巴,兩個地富崽子,偷著用彈弓子打我,有機會還得往死收拾他們!」罵聲剛落,便立刻興奮起來︰「哈哈!好你個老逛,我知道你干啥去了,媽啦巴,等著好瞧吧!」

馬榮端著槍,做出臨陣的樣子,剛走出生產隊的大門,就踫著低頭往回走的老逛。沒等老逛反應過來,馬榮用槍對準他,喝一聲︰「站住!」

老逛慌張地抬頭,看到凶神般的馬榮。

馬榮見老逛手里拎一個空的布口袋,厲聲說︰「好你個老逛,往外偷糧食,這是反革命破壞!」

面對馬榮槍口,老逛「唔唔」半天兒,也沒吐出一個清楚字。馬榮問︰「媽啦巴,把糧送哪了?」老逛用乞求的目光看著馬榮,希望馬榮高抬貴手。當老逛知道馬榮不會放過他時,干脆低下頭,任憑馬榮發落。

馬榮把老逛押進生產隊後面的辦公室,告訴他︰「老實呆著,不許亂動!」然後在外面反鎖上門。借查看牲口的機會,點亮提燈把牲口圈翻個遍,最後在飼養員睡覺的地方,從馬料箱里摟出一小袋破碎的黑豆子,匆忙背回家。

馬榮合衣眯了一覺,覺得吳有金也該醒了,他把老逛偷糧的事向隊長做了匯報。

為了殺雞嚇唬猴,吳有金起早就召集全體社員大會,把老逛從隊長辦公室押進會場。

劉吳氏突然暈倒,讓吳有金慌了手腳。押解老逛的馬榮臉上卻露出不常見的笑,心里說︰「媽啦巴,讓我抓對了,老逛把馬料送給劉吳氏,還他媽裝正經呢!和富農婆勾搭,看你老逛怎樣收場?」

吳有金喊來方梅,讓她給劉吳氏看看。方梅扒開眼皮看了看,又用手診了脈,對吳有金說︰「他的心髒跳得很亂,體質太差,怕是經不起折騰。」

吳有金指示馬文︰「找兩個人把她弄回家。」又低聲責怪馬榮︰「把一個病包子整來添亂,沒事找事!」

馬文趕忙說︰「這個富農婆子不能送回去。」

吳有金提高聲音︰「不送回咋辦?死到這誰負責?」

馬向勇從亂轟轟的人群中栽楞到吳有金跟前,露出陰笑小聲說︰「不用管她,現在各地都鬧饑荒,好人也有死的。一個地富婆子算不了啥,用不著想得太多。」

吳有金堅持自己的主張︰「把她送回去!死也死在家里。」

馬文不肯送,他說︰「根據我們分析,老逛偷馬料和劉吳氏有直接關系,把她送走,就很難讓老逛說出馬料的下落,馬料找不回,這會開得屁用也沒有。」

吳有金感到很為難。

馬向勇說︰「我有個辦法,把劉吳氏送回去,把于杏花小娘們兒換來,讓她頂替,站在這低頭撅。」

吳有金想了想,大聲說︰「算了,沒時間扯別的,把劉吳氏拽到旁邊。現在開會,斗爭老逛!」

對老逛的斗爭比較寬容,盡管發言者說什麼的都有,可是,沒有一個人動手打他。老逛也和四類一樣低著頭,只是不論問他什麼,他一個字也不回答,仿佛是沒有听覺的啞巴。

問不出馬料的下落,吳有金非常惱火,看到老逛低頭頑抗的樣子,真想一腳把他踢倒。但是吳有金盡量克制,在心里告誡自己︰「老逛不是四類,要掌握分寸。」

馬榮早就不耐煩,直截了當地問︰「老逛,你說,馬料是不是送給劉吳氏了?」

會場里議論紛紛,個別人還發出嗤笑聲。馬榮見他的話起了作用,情緒變得激昂,模了模腦門子上的傷疤,審問的聲音更大︰「媽啦巴!你說,劉佔伍那個王八崽子是不是你的種?」馬榮的話就像炸彈一樣落下來,會場里一片混亂。羊羔子大聲起哄︰「馬老叔問得好,讓老逛如實交待。」

老逛低著頭,身子不停地搖晃,仍然一聲不吭。

馬榮看到老逛真的要頑抗到底,非常惱怒,抓住老逛的頭發,把他的頭提起來,讓老逛面向群眾。

老逛用眼掃了一遍會場,臉色由悲哀變為憤怒,還沒用繼續審問,他開口說話︰「偷糧的不光我一個,馬向前也偷。」

會場里立刻靜下來,連主持會議的吳有金也不知說啥是好。馬文和馬榮對視著,不知怎樣收拾這個場面。馬向勇瘸著腿在前面走動,用兩只手撓後腦勺,他把全部腦筋都開動起來,也沒想出解決問題的高招。現在他才明白,自己滿肚子革命理論,在此時已經派不上用場。

人們把目光都集中在馬向前身上。

听了老逛的檢舉,馬向前愣了愣,然後瞪圓眼楮走出人群,伸開兩只大手來到老逛身邊。全屋的人都屏住呼吸,注視事態發展,誰也說不準這個強壯的莽漢會采取什麼行動。

馬向前沒難為老逛,而是學著劉曉明的樣子低下頭。覺得低頭不舒服,又把頭抬起來,並且挺直粗壯的身子,面對群眾說︰「嘿、嘿也好,我是偷了糧,我承認。還有偷糧的,別當我不知道,你們也別在底下美,急眼了我都給你們掫出來!」

听著馬向前的話,吳有金氣得直跺腳。馬文站到馬向前對面,大聲呵斥︰「別說了!丟人現眼的事,啵個屁!」

馬向前不顧叔叔的阻攔,瞪著眼反駁︰「丟啥人?我又沒偷女人,只不過拿點兒糧。嘿、嘿也好,餓急了誰都找吃的。偷回的糧我也沒吃,我這肚皮還癟著呢。我爹讓人害死,我不管我娘,誰來管?嘿、嘿也好,愛咋地就咋地,我犯了王法,我擎著,誰想斗我就往我身上打,我要眨下眼就不是男人。」馬向前知道沒有人能打他,他又說︰「嘿、嘿也好,你們不打就不打,我給大家低頭請罪。」

馬向前把頭往下低,故意說︰「低頭的滋味兒太難受,劉曉明他們怎麼練的呢?黑、嘿也好,我不低頭了,抬起頭讓你們斗爭,還能看得清楚。」

吳有金覺得斗爭會無法進行,只好宣布散會。他氣急敗壞地說︰「把老逛的飼養員職務撤了,讓他滾回地窨子里!」

散了會,吳有金把劉仁、馬文等一些骨干留下,商量讓誰來當飼養員。

饑荒年,飼養員是個肥缺,不少人都想干這個差事。最後還是吳有金決定,讓孫廣斌接替老逛。

馬文提出異議︰「孫廣斌也是光棍兒,怕他偷糧給瞎爬子。」吳有金說︰「沒有比他更合適的,讓馬榮看緊點兒就行了,他和瞎爬子的事,我看孫廣斌也是一頭熱乎。」

雖然老逛沒有交待馬料的去向,馬榮還是帶人搜查了劉佔山家。被人送回家的劉吳氏直月兌月兌地趴在炕里,于杏花不停地流淚。馬向勇故意走到她的對面,幸災樂禍地說︰「哭,哭什麼哭?不知香臭的娘們兒,活該!」

馬榮從劉吳氏家搜走一瓦盆馬料,瞪著起不來炕的劉吳氏說︰「沒人信模蛤能模出孩子,都是假正經,看老逛還有啥話說!」

劉佔伍氣得做了兩副彈弓子,他找到劉志,二人合計到蛤蟆塘挖黑泥,回來多做彈子。

緊挨蛤蟆塘有條深溝,積水很深,水里的藻草吸引了劉志。他把黑泥送回家後,取出抓勾子,和劉佔伍重返蛤蟆塘,撈出藻草控了水,各自背回家。

李淑芝把藻草剁碎,然後在 面上滾菜團子,蒸熟了挺好吃。

幾天工夫,藻草就被撈淨,而且家里的谷癟子 面也所剩無幾,李淑芝繼續為吃的發愁。

劉志滿甸子上串,尋找吃的東西,他去了青年林,繞開扒光皮的小榆樹,一個人來到大柳樹下歇腳。他听女乃女乃講過很多大柳樹的離奇故事,如果不是餓急了,劉志絕對不敢一個人來這里。看到淹死鬼墳上鋪滿雜草,旁邊還有一個黑洞,陰森恐怖,劉志的頭發往起豎。但是,他沒有離開,因為他看到墳邊有成片的落豆秧。

經過一冬天的風吹霜打,落豆秧蔓子上的豆角露出來,有些豆粒爆落在荒草中。劉志撿起豆粒放進嘴里,嚼出一股濃濃的豆腥味兒。他一陣歡喜,聯想到每年秋天都有人割落豆秧喂牲口,一定是好東西。劉志回家取來篩子和燒火棍,把落豆秧拽到大柳樹下,用燒火棍拍打,然後用篩子篩,太陽落山時,劉志篩了二、三斤小黑豆子。他高高興興回了家,把帶土的豆子交給母親。李淑芝興奮起來,對兒子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這豆子可有用,能治饑餓引起的膀腫,叫它膀腫豆吧!咱家又能往前支持了。」

第二天,母子倆掃回三、四斤小黑豆。李淑芝對劉志說︰「你劉軍大哥病得不輕,已經見膀,你大娘又不是勞力,她家的糧食也少得可憐,先把豆子送給她一些,共同往前熬吧!」

劉志裝了半瓢豆子送到劉氏家,劉氏堅決不要,罵了一通小雙子後,決定和劉志一起掃落豆秧。掃了一天,也有收獲。但村里人很快就發現這里,一窩蜂地來掃,幾天就掃光了。

春風吹活了生命,萬物生長給劉屯人帶來無窮的食源。人們挖光了薺菜,小根菜又生長出來。車 轆菜長滿道旁,苦菜滿地都是。榴蒿芽可以吃,酸娘娘可以嚼。榆樹剝了皮,人們吃不到榆樹錢兒,但可以吃柳樹狗子。青草可以充饑,地皮可以糊口,這些東西吃長了,很多人出現浮腫,有些老年人熬不住了。

劉吳氏沒有熬過春天。

一天早晨,太陽剛剛升起,世間萬物蓬勃向上的時候,她放棄了這個世界,扔下幾乎崩潰的家庭。

也有人步她的後塵。

時光悄悄地溜到夏天,打馬花開始發芽。

這種植物蔓細而長,葉小而密,盛夏時開粉紅色小花,也開紫花,文化人形容它像含羞的小姑娘,很美麗。打馬花生命力極強,分布在田間曠野,劉屯人用它喂豬。

劉志看中的是它的根,放在嘴里一嚼,甜!在小南河的邊上,劉志用手往出摳,不長時間,摳了一把。劉志覺得有了重大發現,並且給打馬花根起名叫甜根兒。他拿著甜根兒回家,想找弟弟一同來挖。走到離大柳樹不遠處,看見淹死鬼墳頭上有只長尾巴公野雞。野雞四處張望,發現沒有危險,仰起頭,啼了一個響鳴。劉志扔掉甜根兒,趴在地上,從兜里掏出彈弓子,放上泥彈,一點兒一點兒地接近它。野雞看見人,撲拉一下翅膀鑽進樹叢。出于好奇,劉志到墳上看了看。墳頭上的草不知被誰拔光,鋪了一層浮土,一把踩夾被野雞登得露出來。劉志看出這是有人為打野雞埋下的,沒有踫它,轉身走,被匆忙跑來的老黑喊住。

老黑把劉志拽到大柳樹下,惡狠狠地說︰「地主崽子,是不是想偷我的踩夾?」

劉志听過羊羔子稱老黑為老野,想當面罵他野種,看到老黑的凶相不及馬榮陰毒,便大聲爭辯︰「我不想偷,要偷就拿走了。」

「那你到這干啥?」

劉志晃晃彈弓子︰「打野雞。」

老黑松開劉志,指著墳頭說︰「就你那個破玩意兒,還想打野雞,連個雞崽子也打不住。不是你把野雞沖跑,它就被我的夾子打住了,你得賠我野雞!」

劉志想︰「怪不得吳有金不彈弄老黑,原來這家伙還會耍無賴,他可以欺負羊羔子,我不怕他!」劉志瞪著老黑問︰「這又不是你家的地方,誰都可以來,我憑什麼賠你?」

老黑認為,跑野雞和劉志有直接關系,非常生氣。看到未成年的劉志長得單薄,他舉手想打,又看到劉志憤怒的眼楮越來越斜,斜眼中露出拼命的神色。老黑沒敢打,只是罵︰「你斜楞眼子看我干啥?快滾!」

劉志也來了 勁兒︰「你說誰斜眼子?我不走你能把我咋樣?」

老黑知道劉志的 脾氣,光靠硬的不好使,態度變得緩和一些︰「不是我說你斜眼子,你的眼楮本來就斜,你回家照鏡子看。」老黑見劉志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又用淹死鬼的孤墳嚇唬他︰「那個淹死鬼找不到家

,經常出來哭,張牙舞爪,舌頭老長,可嚇人了。有一回,他半夜坐在墳頭上點火,村里的大人都看到了,賈半仙還看到他在墳旁蹦呢,連跳帶喊,要在大柳樹這抓個小孩當替身。村子里沒一個小孩敢到這里,信我話,你趕快離開,別讓淹死鬼抓了去。」

老黑說得人,劉志並不怎麼害怕,但也不想在這糾纏。他離開大柳樹,從道邊找出扔掉的甜根兒往家走。

劉志嚼了一根甜根兒,心情好了很多。半路上,迎面遇到賈半仙,賈半仙挎著筐去八十壟子挖野菜。她見劉志手里握著甜根兒,笑著責怪︰「不幫你媽挖野菜,弄一把這東西干啥?」

劉志不願告訴她甜根的秘密,站在對面看了賈半仙幾眼。

賈半仙驚訝起來,細細地打量劉志,然後說︰「怪了,怪了,這小子眼楮不斜了!」她用兩手抓著劉志的肩膀用力晃︰「讓孫嬸兒看看,這眼楮真的好了,一點兒也不斜。」賈半仙放開劉志,大聲說︰「老劉家不知感動了哪路神仙,下生就哭啼的小劉喜不哭了,應了我的預測。李淑芝這輩子沒少受苦,也該時來運轉,說不定劉宏達爺倆也會回來呢!」

听了賈半仙的話,劉志感動得掉了淚。

賈半仙突然說︰「不對,劉志的眼楮又斜了,怪事,怪事!」她合著手,眼楮發亮,神癲癲地說︰「啊!老仙兒告訴過我,有這種人,生氣時斜眼,高興就不斜,說這種人和平常人不一樣。」賈半仙直勾勾地看著劉志,又說︰「不過嗎,咳!老仙兒也說了,這種人道路坎坷,容易惹禍。」

劉志不相信賈半仙的話,認為她故意裝神弄鬼,拿出甜根兒要嚼,被賈半仙搶過去。

賈半仙放到嘴里嚼,說了聲︰「真甜!」又夸獎劉志︰「你小子不白給,有了重大發現。」

嚼了兩根甜根兒,賈半仙興奮起來,笑著說︰「我得把孫二牛和有望都叫來,趁打馬花沒長成,多挖一些。」她把菜筐舉過頭頂,筐里的車 轆菜飛落。賈半仙像神仙附體,手舞足蹈︰「救命大仙降臨了,告訴我劉屯有了救命根,這里到處都是打馬花,大家都來挖救命根吧!」

劉屯人挖甜根兒的熱情比大深翻的熱情高的多,不論男女老少,能出動的都出動了,體格好的用鎬刨,用鍬挖,婦女們用手摳,走不動的,爬著撿。

吳有金著了急。這樣挖下去,會毀掉剛出土的種子芽,影響到糧食高產。上升到政治高度,不利于支援世界革命,影響無產階級奔向**的前進步伐。他幾次下令,不許在田里挖,人們就是不听。因為在苗地里挖甜根兒的人成份都好,各個根紅苗正。由于饑餓的原因,革命的無產階級只好把熱愛集體變成口號。听話的社員固然忠于偉大領袖**,而對最基層的領導則采取恭而不敬的態度,為了填滿肚皮,已經顧不得遠大事情了!像李淑芝那樣的人,只能選擇在河灘地邊,堤坡上,田頭地角挖甜根。

劉志和劉喜在小南河灘地挖,劉喜喜歡玩,用土塊兒砸水。

小南河靜靜地流著,不時地被劉喜砸出層層漣漪。劉喜玩夠了,折根柳條擰下皮,讓劉志做笛子。劉志從衣兜里取出削鉛筆的小刀,給劉喜削成一個小笛兒。劉喜吹不響,遞給哥哥,劉志拿過,用兩手捂著,吹了一曲《南山坡》。劉喜高興地在地上爬,還讓哥哥吹。劉志說︰「沒功夫陪你玩兒了,趕快挖甜根兒,你往筐里撿。」

劉志挖一會兒,對趴在地上曬太陽的劉喜說︰「我唱個歌,你听不听?」

劉喜說︰「听。」

劉志說︰「那行,听我歌不能白听,你得起來撿甜根兒。」

劉喜撿甜根兒,劉志唱起來︰

「小甜根兒,

苦命根,

你剛蘊育生命,

身體無處可棲。

陽光普照田野,

大地盛顯生機。

你的秋天沒了,

誰來為你悲泣?」

小甜根兒,

救命根,

你用潔白身體,

換得人們生息。

微風輕撫綠草,

百花追逐朝夕。

你的生命沒了,

帶走無盡惋惜。」

劉喜說︰「唱得不好,不如吹笛兒好听。」

劉志說︰「不好听就不好听吧,天不早了,我們回家。」

李淑芝把甜根兒蒸熟,放在蓋簾子上涼,半干時拿出來,真是太好吃了!吃得全家人有了精神,臉色也好了許多。

小小甜根兒救了劉屯很多人的生命,雖然它幾乎滅絕,但是它留下救命根的美名,劉屯人永遠記住它。同樣盡乎滅絕的還有青蛙,這個伴隨人類走過很多世紀的朋友,也沒逃過劉屯人給它帶來的滅頂之災。

夏日炎炎,人們並未感到熱,滿甸子都是擼草籽的人。吃著最苦的三扁豆,它酷似蕎麥,籽癟,吃起來奇苦無比。比較粘的是黃絲,用它可以做粥,粘糊糊,只是不好下肚。比較好吃的是蒲黃,生熟都可以吃,味道不錯。當人們擼到水稗草籽的時候,也看到了秋天,糧食快下來了。

秋天雖然好過,但轉眼即逝,漫長的冬天降臨。劉志又開始和母親掃場院,留在家里的小劉喜和女乃女乃捉迷藏,看不住,他跑出去。

馬向偉和吳殿才也在街上玩兒,看到劉喜一個人,他倆想往一起湊,被馬向東叫走,跟著他去鋸劉文勝房後的桃樹,被二胖子和三胖子看見,兄弟倆干跺腳不敢吭聲,眼巴巴地看著馬向東把多年的桃樹攔腰鋸斷。

還在夏天,二胖子去摘自家的桃子。馬向東不讓摘,說富農家的桃樹歸了集體。可是,他把「集體財產」據為己有,和吳殿發一個人摘了一土筐送回家。晚上,大胖子、二胖子、三胖子、四胖子一齊出動,把樹上的桃子全部打光,等馬向東再來摘時,撲了空。馬向東懷恨在心,發誓要給四個胖子顏色看看。冬天沒事干,他領著吳殿才和馬向偉把桃樹鋸倒。

劉喜在街上彈玻璃球,被吳殿才搶到手,劉喜往回要,吳殿才不但不給,還和馬向偉一同罵︰「小地主,不干活,大腦袋,小細脖,肚子圓得像蟈蟈,壓迫窮人罪惡多。」

劉喜好象不知道生氣,笑嘻嘻地把手伸向玻璃球。吳殿才說︰「要玻璃球可以,你得在地上爬,讓我當馬騎。」

劉喜「嘿嘿」笑兩聲,然後跪在地上,兩手著地,做著爬的樣子。吳殿才讓馬向偉站到一邊,他騎到劉喜背上,舉著拳頭喊︰「打倒小地主!」喊聲未落,劉喜猛個翻身,把沒有準備的吳殿才翻到地下。劉喜撲到他的身上,用嘴咬住他的耳朵,同時用兩手狠抓他的鼻子和臉,疼得吳殿才喊爹叫娘。馬向偉見比他壯的吳殿才吃了虧,嚇得他把剛才的威風全部丟掉,撒腿就往家跑。

同伴沒幫他,吳殿才心發慌,把玻璃球還給劉喜,劉喜松了口。吳殿才站起身,緩了一口氣,掄拳打向劉喜。劉喜沒有躲,仍然看著吳殿才笑。吳殿才還想打,又覺得劉喜的怪笑人,縮回手扭身走掉。

李淑芝晚上回家,看到劉喜半邊臉腫著,問他咋回事。劉喜不說,只是「嘿嘿」笑。李淑芝模著他的小臉兒抱怨說︰「操心鬼,總不讓人省心!」然後囑咐婆婆︰「一定要看住他,咱家成份不好,不能讓他去惹禍。」

劉志仍然和母親去掃場院,趁大雪來臨之前,準備積攢點高粱殼和谷癟子。

劉喜被女乃女乃守在家里,他在屋內的土牆上摳個坑作記號,太陽照到坑里,媽和哥哥就快回來了,這時他格外精神,听到動靜就往外跑。

女乃女乃的身體支持不住了,膀得比兒媳還要嚴重。李淑芝留下吃的,女乃女乃全部給了劉喜,餓急了,她就讓劉喜給舀瓢涼水。劉喜從嘴里掏出吃的給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你吃吧,別餓瘦了。」女乃女乃說︰「女乃女乃餓不瘦,看這臉,比你媽還胖呢。」

劉喜並不知道女乃女乃的臉是因為饑餓而膀腫。

附近場院的谷殼被掃光,李淑芝和劉志往遠走,他們掃完了小高台子,又去掃大高台子,那里的狀況也不好,收獲越來越少。

天氣越來越冷,大遼河結了冰,李淑芝重抄舊路,去了河東。

那一天,女乃女乃不想讓兒媳和孫子離開,但不去又沒有別的辦法。李淑芝剛走,倚著炕牆的女乃女乃把劉喜拉到身邊,她露出掙扎般的微笑,瞎眼中透著從未見過的光明,說話聲音很小︰「喜子啊!女乃女乃眼楮能看見了。」

「真的?」劉喜心里高興,臉上木然。

「女乃女乃真的看見了,看見我的小孫子,白白胖胖的,又不哭,惹人喜歡。」

劉喜的心涼下來,他知道女乃女乃說的是假話,女乃女乃仍然什麼也看不見。

他「嘿嘿」笑了兩聲。

「孫子,你別笑,女乃女乃真的看見了,看見你爸爸,一副書生樣子,他拉二胡呢,真好听啊!看見你哥哥了,他洗清了冤屈,大家都夸他。他背著背包,往家走呢,他在喊女乃女乃!喜子你听,喊得多親哪!」年幼的劉喜並不知這是女乃女乃的幻覺,他追著往下問︰「女乃女乃,你的眼楮為啥看不見?」

女乃女乃顯得很激動︰「女乃女乃以前的眼楮好著呢,穿針引線看得清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一伙胡子闖進村子,多虧你爸爸沒在家,他們把我抓了去,跟我要金銀財寶。咱們小戶人家比不了劉有權,沒有值錢的東西,拿不出就被綁到村頭。一同抓來三個人,劉佔山他爹被人保走了,剩下我和劉老孬他娘。胡子們把鍋倒過來,把我倆放在鍋腔上用火烤。衣服和皮都被烤焦,眼看不行了,有壯漢騎馬奔過來,馬蹄踢翻鍋腔子,我和劉老孬的老娘被救下來。我倆明白過來,都渴得要命,劉老孬他娘喝了涼水,當時就死了。我算命大,比她多活了幾十年,從那時起,眼楮就看不見了。」

劉喜問︰「女乃女乃,啥叫胡子,他們怎麼那麼壞?」

女乃女乃顯得很疲倦,說話有氣無力︰「胡子就是搶東西的,都是窮人,逼得無路了,才干這一行。」

「他們為啥不搶劉有權?他家有錢。」

「劉有權勢力大,胡子們不敢惹,他們專門對付小門小戶的人家。」

劉喜說︰「胡子真壞!我要有槍,把他們都崩了。」

女乃女乃的聲音很低︰「鬧災荒,吃不上飯,不去搶連老婆孩子都得餓死。咱這地方常鬧水災,有的年份棵粒無收,窮人們也得想法活,吳有金、馬文都干過這一行。」

「他們搶過咱家沒有?」

「沒有,鄉里鄉親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劉喜見女乃女乃的手腳都哆嗦,他有點緊張,急忙把枕頭給女乃女乃墊在頭下。女乃女乃的聲音變得細小︰「喜子啊!女乃女乃累了,想睡覺,幫女乃女乃移到炕稍。」

劉喜說︰「不,女乃女乃還睡炕頭兒,炕頭兒熱乎。」

女乃女乃的話音好象噎在喉嚨里,劉喜勉強听見︰「女乃女乃怕熱,女乃女乃今天不睡炕頭兒,把炕頭兒留給你媽,外面冷,讓她回來暖暖身子。幫女乃女乃移到炕稍吧。」

女乃女乃在炕稍躺好後,好象精神一些,讓劉喜守在旁邊,說話的聲音也大了些︰「喜子,女乃女乃真的能看見了,真的。你看,一望無邊的大甸子,到處是糧食,人們在收獲,你爸爸還領著那麼多的學生呢。他們休息了,都吃著大餅子,吃得好香啊!旁邊還有牛羊吃草,人們都唱著歌,你爸爸用二胡給大家伴奏,沒人欺負他,他和別人一樣吃大餅子……你大哥給我熬了熱面湯,端來讓我吃,我……我吃……」

女乃女乃睜著瞎眼睡著了,抓緊劉喜的小手,像是告訴孫子︰「陪陪女乃女乃吧,女乃女乃永遠不會醒了。」

李淑芝過了大遼河,附近的場院掃不到東西,一直往東走,不知不覺地來到去年那個場院。因為麻凡的原因,李淑芝想躲開,劉志不同意,他說里面谷癟子多,李淑芝只好進去掃。剛動篩子,就見麻凡媽老遠跑來,李淑芝拽起劉志轉身就走,連篩子都不顧拿。麻凡媽追著喊︰「劉強媽,你等著我,有事情找你。」李淑芝越發心慌,再加上饑餓,她的瘸腿抬不動,沒走幾步,被麻凡媽追上。

麻凡媽喘著氣說︰「你躲啥?我正找你呢。」

李淑芝一臉驚慌,前言不搭後語︰「我不想躲,只是想離開這。」

麻凡媽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不能這樣離開,我一直想找你,估模大遼河凍了冰,你準會來。」

李淑芝看著麻凡媽,不知如何是好。

麻凡媽用力拽她︰「不行,在外面說不清楚,跟我回家,我再跟你說。」

李淑芝往回掙,麻凡媽抓著不放,大聲說︰「你要再掙,我就喊街坊,不信我攔不住你!」

李淑芝覺得事情嚴重,不敢跟麻凡媽走,她央求︰「麻凡媽,孩子的事和大人無關,你放開我,讓我回去,家里還有老太太等著吃飯呢。」

麻凡媽執意挽留,堅持說︰「事情不說清楚,我不能讓你走。」

李淑芝躲不開,不情願地跟著麻凡媽往屋走,心里嘀咕︰「挺著吧,是禍躲不過,順便也知道麻凡的結果,能澄清的還要替劉強澄清。」她堅信︰「麻凡不是劉強推下去的,這孩子不會撒謊。」

李淑芝剛邁進屋,被麻凡媽推坐在炕沿上。麻凡媽從桌上取來一個小鏡框,里面有一個小伙子的相片,挺精神。她說︰「看見沒,這就是我家凡兒,大小伙子嘍。」

李淑芝的心提到嗓子眼兒,驚慌地想︰「麻凡媽拿相片干什麼?難道是追念兒子?如果麻凡不在人世,劉強的罪過一輩子也說不清了!」李淑芝的頭脹得嗡嗡響,過半天兒,她試探著問一句︰「麻凡還在水庫上?」

「不在水庫,夏天就回來了。」

李淑芝緊繃的心稍微松了一些,她想︰「不管咋樣,麻凡活著就好。」

麻凡媽給李淑芝倒碗熱水,坐在李淑芝的身邊說︰「凡兒從水庫上回來就嚷著找劉強。我告訴他,听劉強媽說當盲流了。凡兒就掉淚,他說劉強救了他的命,沒給立功還背上黑鍋,害得背井離鄉。凡兒說他對不住劉強,也對不住劉強的家人。」

麻凡媽的話像一聲春雷,驅散了壓在李淑芝頭上的陰霾,她在心里呼喊︰「麻凡平安無事,劉強被洗清,我兒子可以堂堂正正地回來了!」

麻凡媽開始嘮叨︰「說來凡兒算命大,冰天雪地的,誰能舍得命往水里跳?要不是遇上劉強準沒命。幾天不省人事,緩過來又病了很長時間。這都是後來听說的,水庫上不通知,咱哪知道?要說養好病該沒事了吧,有個叫耷眼皮的又去調查他。」

麻凡媽向李淑芝講了「耷眼皮」調查麻凡的經過︰

「耷眼皮」講得非常明白,要求麻凡做個證明,證明麻凡是劉強撞下水的。

麻凡說︰「撞我的不是劉強,是他把我托上岸。」

「耷眼皮」不肯放棄辛辛苦苦做好的材料,強硬並帶有引導性地做麻凡的思想工作︰「你要認真想想,從階級斗爭的角度想,應該想到我們監工和民工的地位不同,容易發生沖突。還記得幾個月前的事吧,劉強往水里推我,還是你把我拽住的呢。你倆打過架,劉強一定是尋機報復!」

「我們是打過架,已經解決了,憑劉強的人品,他不會干害人的事。我不幸落水,清楚地記得是他救了我。」

「你當時被水嗆蒙,絕對不可能知道劉強救你,而被撞時是清醒的,劉強撞你,那一刻會留在記憶中。」

麻凡不理「耷眼皮」,想用消極的態度把他趕走。

「耷眼皮」說︰「明知別人報復你,你不揭發就是包庇!這不是個人恩怨,要上升到政治高度。劉強是站在地主資產階級的立場,瘋狂地報復無產階級,表現在對我們這些監工不滿。監工和民工不一樣,他們是出大力的,我們是為人民服務,雖然都是建設者,我們比他們高出一等。我們監管他們,是無產階級革命的需要,是階級斗爭的需要,也是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他對我們不滿,是對偉大領袖不滿,是對政府的管理體制不滿,也是對無產階級革命組織不滿!」

麻凡被逼急,和「耷眼皮」鬧起來︰「劉強救了我的命,讓我說他害我,恩將仇報,你們做得出,我做不出來!」

「耷眼皮」仍然不甘心︰「麻凡同志,你不能感情用事,在階級斗爭的大是大非面前,你必須站穩無產階級革命立場。劉強這份材料,組織上已經整理好,而且得到有關領導的認可,耗費大量人力財力,不能因為你個人恩怨就把它推翻。你是**員,組織上也不要求你干別的,摁個手印總算可以吧!」

「耷眼皮」把厚厚的材料攤在麻凡面前,上面都是坑害劉強的文字。麻凡沒摁手印,還聲明為劉強平反。調查工作組想不到參加黨組織的麻凡會這樣頑固不化,極不情願地讓整倒劉強的計劃流了產,向領導匯報後,撤了麻凡的監工職務。

講述完,麻凡媽把話拉回來︰「我也不懂什麼叫監工,只听說監工不干活,還吃得飽,說起來也怪不合理的。凡兒在水庫上干了一陣子累活,夏天就回來了,大隊挺看重他,讓他當大隊長,雖然官兒不大,也挺光榮的。」

麻凡媽見李淑芝听得兩眼發直,她突然想起什麼︰「我光顧絮叨了,忘了給你娘倆做點吃的。」

李淑芝上前阻攔︰「你可別,現在糧食這麼缺,你不能再張羅。听到麻凡沒出事,我就高興了。麻凡這孩子仁義,把我家劉強洗清了,這比吃啥都強啊!」

麻凡媽端出白面,對李淑芝說︰「你也別撕扒,這頓飯說啥也得做,我給你烙兩合面的餅,多烙些,讓孩子們解解饞。」

李淑芝見阻止不住,只好幫麻凡媽燒火,兩個女人邊做飯邊嘮嗑。烙好餅,又做了半鍋白菜湯。

吃飯中,麻凡媽說︰「我們這的年景也不如去年,大多數人家也鬧饑荒,谷癟子也不多了,你掃場院也掃不到什麼。不過我家還行,凡兒在水庫上,給家里省了不少糧,他們爺倆都不吃閑飯,我家餓不著。」說著,找出一個布袋子,往里裝玉米面。李淑芝問她︰「這是干啥?」麻凡媽說︰「給你裝點兒面背回去。」李淑芝堅決不要,麻凡媽有點急︰「劉強是我家的恩人,你要不拿就是看不起我們。凡兒從水庫上回來,就想去你家,知道劉強當盲流了,他就告訴我,如果見到你再來掃場院,叫我一定幫助你。」

李淑芝和劉志從麻凡家出來,麻凡媽一直送到村口,囑咐她有困難再來。

天空飄起雪花,李淑芝把雪花托在手里。現在,她覺得什麼都非常美麗。雪花在她手里顯得別樣潔白,已經焐化了,她還不舍得丟掉。她甚至留戀走過的腳印,連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吱吱」聲也悅耳動听。

過大遼河,李淑芝沒用兒子攙扶,被吳有金踢傷的腳也顯得比以往好使,她指著逶迤的冰面對劉志說︰「大遼河一定通到你哥哥去的地方,你哥哥能听到媽媽的話。」

李淑芝迎風向北,大聲呼喊︰「強子,媽在喊你,你的問題洗清了!不用再逃了,你回來吧,回來呀!」

天地,好象被李淑芝的喊叫聲所感動,不願用任何聲響干擾這雪中的女人,只有悲蒼呼兒的哭聲在荒涼的大遼河畔回蕩。

雪花輕輕地落,河柳披上銀裝,李淑芝含淚向她擺手,河柳抖落披裝向她致意。雪花鋪成銀色地毯,迎接歡悅而歸的母子倆,李淑芝瘸腿走成不勻的腳印也被飛雪抹平。家里的土房向她招手,裊裊炊煙向她點頭,小劉喜跑出來搶媽媽懷里的面餅,女乃女乃臉上露著欣慰的微笑。

快到家門口,李淑芝的心又一陣激動︰「喜子的肚子又要撐圓了,婆婆也能吃到淨面餅子。」她想到一老一小搶吃餅子的樣子,從心里往外笑。她又想到婆婆這幾天身體不好,如果吃不動餅子,就給她做碗淨面疙瘩湯。老人家這幾天叨咕過想吃這個,只因家里沒面,沒有做成,今天讓她吃個夠。再告訴她劉強的事,婆婆听了,還不定怎樣高興呢!

然而,李淑芝沒看見劉喜跑出來,灶坑里也沒升火。她直奔里屋,見劉喜坐在女乃女乃身邊。李淑芝急著問︰「劉喜,你女乃女乃怎麼在炕稍躺著?」劉喜看著母親,臉上露出難看的笑。李淑芝追著問︰「你快說,你女乃女乃怎麼了?」劉喜說︰「女乃女乃說她不怕涼,把炕頭兒留給媽媽暖身子。」

「啥?」李淑芝感到事情不對,急忙去模婆婆的臉,她驚呼︰「你女乃女乃死了!」李淑芝把劉喜推到一旁,大聲問︰「你女乃女乃什麼時候死的?」劉喜說︰「你和哥哥剛走,女乃女乃讓我把她移到炕稍,讓我在她身邊玩兒,她要睡覺,就一直睡著。」

手足無措的李淑芝抱起劉喜哭著說︰「傻孩子,這不是睡覺,你女乃女乃死了!不能看護你了!」

劉喜說︰「女乃女乃說她去另一個地方,那地方能看到東西。女乃女乃看到滿甸子都是糧食,看到人們都吃大餅子,還能看見我爸爸、我哥哥,她睡著了,我陪著她。」

李淑芝撲倒在婆婆頭前,號啕大哭︰「媽……」

這對相依為命的婆媳,共同走過二十年,雖然婆婆眼瞎,但一直是李淑芝的依靠。婆婆走了,走得無聲無息。婆婆一生沒提過吃的,涼一頓餓一頓都能忍耐,只有這幾天想吃面湯。現在有了面,她卻吃不到!

李淑芝用手摩上婆婆的眼,把婆婆的身子正了正。劉志扶在炕沿落淚,他極度眼斜,沒有哭出聲。劉喜搶過烙餅往嘴里塞,咬得太多,噎得直瞪眼。李淑芝責怪他︰「都這麼大了,光認得吃!天天給你留吃的,你還像個餓狼,八成你女乃女乃那份兒也都填補你。」

劉喜好不容易把餅吞下,對媽媽說︰「我女乃女乃讓我吃,她說她不餓,我不信。女乃女乃說她這樣胖還能餓?喝瓢涼水就行了。」

劉喜的話驗證了李淑芝的猜測,她把劉喜拽回女乃女乃身邊︰「你女乃女乃哪是胖啊,那是膀腫,她把吃的都給了你,自己活活餓死。你這個要賬鬼,趕快給你女乃女乃哭兩聲,讓她順利上路吧!」

劉喜急忙咬了一口餅,跪在女乃女乃頭直上擠哭,幼小的臉蛋扭動著,一滴淚也沒有掉下來。他把咬剩的半個餅往女乃女乃嘴上放,還不時「嘿嘿」笑兩聲。

夜幕降臨,大雪覆蓋整個村子,屋里又冷又黑。

家里沒有油,李淑芝無法給婆婆點長明燈,她在心里祝福︰「媽,模黑走吧,走過黑暗,就是光明!您一生沒干過虧心事,小鬼們不會難為你的。」

外面的大雪仍然下著,女乃女乃在炕稍靜靜躺著。李淑芝把兩個孩子都摟到懷里,倚在窗下獨自落淚。白天的喜悅被婆婆的死撞得粉碎,剛剛升起的希望被殘酷的現實摧毀,兒子劉強雖然洗去水庫上的那段冤屈,但地主子弟這頂更重的帽子又扣在頭上。他還不能回來,丈夫也不能回!李淑芝問天問地︰「這麼多災難,我一個婦女還能承受得住嗎?」

大雪飄到半夜,被呼嘯寒風趕走。星光映著白雪,寒氣逼人。李淑芝看了眼長眠的婆婆,又看了看擁在一起的兩個兒子,然後痴呆地凝視白茫茫的南甸子。

大柳樹影影綽綽出現了,兒子劉強蹲在大柳樹下,李淑芝大聲呼喊︰「兒子,你快進家呀!」當兒子快要擁抱母親時,她又大聲喊︰「不能回家,趕忙逃,趕快逃啊!」

李淑芝打了個冷戰,劉志緊緊抱住她。劉喜晃著腦袋,「嘿嘿」笑兩聲,又貪婪地睡著了。

女乃女乃平穩地躺著,永遠做著光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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