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二十四

作者 ︰ 老工農

章二十四

李淑芝被哥哥李顯亮拖回家,劉志也被劉氏拽回來。女乃女乃听到屋里來了這麼多人,感覺出了事,模索著問︰「淑芝啊,開了這麼長的會,都講啥了?不會是宏達和小強又出事吧?」

李淑芝對婆婆撒謊︰「開個社員大會,號召大家共同努力,戰勝饑荒。」

女乃女乃有些不相信︰「會上沒提小強的事吧?這孩子,現在也不知到哪了?」

李淑芝拉著劉氏往炕里蹭,左腳踫到炕沿上,疼得她「唉呀」一聲。

女乃女乃問︰「咋地了,听你的聲音不對勁兒,病了吧?」

李淑芝用手托著紅腫的左腳,對婆婆說︰「沒啥事,冰天雪地的,不小心摔一下,也沒破皮,不要緊的。」

李淑芝回到家,心里變得很平靜。挨斗是在她預料之中,就像完成一項本該完成的任務。她把劉志摟在懷里查看傷情,眼淚很順暢地往下掉。劉志的嘴和鼻子被踢破,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所幸沒有傷到要害處,不會留下殘疾。李淑芝長出一口氣,抱怨兒子︰「以後再開會你離遠點兒,別沒事找事!」

李顯亮也批評外甥︰「一個小孩,以後別管大人的事,你不但幫不了你媽,還給她增加麻煩,不是因為你,你媽還少挨幾下打。再者說,出了事你就跑啊!黑燈瞎火的,他們找誰去?你挺著叫人打,真少見這樣的 眼子!」

劉氏挨李淑芝坐著,模著劉志的臉,她說︰「也別埋怨孩子,劉志這樣做也是沒法了。她媽在前面又是低頭又是彎腰,挨打受罵,劉志看不下去,也在情理之中。我看多虧打碎燈,不然劉輝還不定出啥花花招。也是的,劉輝爹媽都是挺根本的人,怎麼生出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雜種!」

李顯亮說︰「也別怨別人,既然升了地主,別人就斗爭你。現在講階級斗爭,兒子打爹的不少見,誰還顧得其他。過去的一切都一筆勾銷,咱也別琢磨誰是誰非。依我看,淑芝你要有個準備,以後挨斗的事少不了,學著劉曉明的樣子,讓低頭就低頭,不能耍硬。」他又說︰「開斗爭會,免不了挨打,大人受點兒委屈能忍,小孩子受不了,千萬別讓劉志靠前,弄不好要惹禍。今天如果不是蘭書記說了一些話,胡永泉就得抓走劉志,送到公社去專政,整不死也得扒層皮。」

女乃女乃听說開會斗爭的事,也揣摩出發生了什麼,她蹭到李淑芝身邊,模著孫子的臉說︰「好孫子,你爸爸不在家,你可千萬別惹禍。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夠你媽操心的。什麼事能忍就得忍,不要和人家斗氣,咱惹不起事啊!」

劉氏陪李淑芝坐了一會兒,她說︰「天不早了,我得回家,劉軍這些天病又加重,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

提到兒子,劉氏就罵丈夫︰「操你女乃女乃小雙子,扔下我們娘倆不管了,災荒年不好過,也不說回家看看。」

劉氏走後,李淑芝往回攆哥哥︰「你也走吧,不用惦記我,今天挺過來了,以後也不能把我咋樣,讓我低頭我就低頭,讓我認罪我就認罪,苦日子,往前熬吧!」

李顯亮在屋里轉了好幾圈兒,回過頭對妹妹說︰「我怎麼沒見你家的糧食,趕明兒吃什麼?」

李淑芝長長地「唉」了一聲,對哥哥說︰「還有幾粒糧食,是上凍前劉志挖耗子洞掏出的苞米,發了霉, 子隊不喜得要,現在我還不舍得吃,萬一誰有個病災,好應付一下。這不,把谷癟子、高粱殼炒 ,用碾子壓碎,做粥吃。只是肚子撐得挺大,不飽。場院里的高粱殼都掃光了,又不到開化,不知下一步吃啥,想辦法吧!餓急了,啥都能吃。」

李顯亮說︰「現在家家缺糧,都吃代食品。听說河東那邊好一點兒,能掃到谷癟子、高粱殼,找到沒收淨的場院,或許能篩到糧食,趁著沒開河,還能去幾趟。只是你這腿讓吳有金踢得挺重,一時半會兒吃不了硬,要不我領劉志去掃,讓他熟悉一下地方。」

李淑芝搖搖頭︰「不行,劉志還得上學,不能拖累他。」

李顯亮看了一會兒妹妹,然後說︰「很多成份好的孩子都退學了,我看劉志也別去了,都餓成這樣,誰還有心看書本兒,讓他幫家里掃些谷殼,先把命保住,渡過難關再說。」

李淑芝為難地說︰「他爸爸、哥哥在家時都囑咐過,一定讓劉志讀書,無論怎難,也別讓他失學。特別是劉強,他把讀書的希望都放在劉志身上了。」

一直沒吭聲的劉志大聲說︰「媽,我不上學,我和舅舅去掃谷殼,不然女乃女乃和小弟就沒吃的。我不上學,堅決不上學!」

李淑芝深知這個兒子的倔脾氣,他認準的事,誰也說不了。又看了看皮包骨的婆婆和哭啼的小劉喜,覺得不依劉志,也沒別的辦法,只得咬咬牙對劉志說︰「和你舅舅先去一趟吧,看看那里還有沒有谷殼。」

劉志和舅舅去了一趟河東,收獲不小,摟了一口袋谷癟子。但是舅舅不能再陪他去,過了幾天,他背著篩子和母親上路了。

李淑芝腳疼得厲害,為了走路方便,她拄根燒火棍,遇到難走的路,母子二人相互攙扶。走到大遼河邊上,李淑芝膽怯了,洪水給她帶來的災難太多,讓她一生怕水。雖然大遼河結了厚厚的冰,但是,冰層在河水的沖擊下,仍然發出「嘎嘎」的響聲。劉志把母親拉到冰上,只有一條腿吃勁李淑芝站不穩,只好用燒火棍墊在身下,讓劉志拽著來到大遼河的東岸。

靠河的村莊找不到谷癟子,劉志扶著母親繼續往東走。他倆來到一個大一些的場院,在場院里找到一個最大的雪堆,從雪堆往里掏,發現一個打場後遺棄的高粱殼子堆,掏進一個洞後,娘倆輪番往外摳高粱殼,可喜的是,還能從殼子里篩出癟高粱。看到糧食後,母子倆干勁兒倍增。

雪下的洞越掏越深,李淑芝不再讓兒子往里鑽,劉志在外面篩,她自己鑽進去。

劉志正在篩高粱殼,發現母親沒了蹤影,原來李淑芝被壓在雪下。劉志拼命扒掉母親身上的雪塊兒,李淑芝鑽出時,渾身上下都是雪和塵土。她用雪水擦了臉,笑著對兒子說︰「差不多了,日頭已經偏西,咱們該回去了。」

母子倆走出場院,看到旁邊有個豬圈,豬圈很大,里面沒有豬。李淑芝趴牆往里看,牆角露出白菜幫子,她心里一陣竊喜,把劉志推上牆,告訴他︰「費點勁,把菜幫子摳出來,媽回家給你包菜團子。」

劉志跳進豬圈,用手把雪扒掉,拽出白菜幫子扔出圈外,李淑芝撿起裝進口袋里。

豬圈里的白菜幫子撿光了,劉志爬出豬圈,母子倆裝好菜幫子和谷殼準備回家。這時過來一位婦女,看了半天兒,她認出李淑芝,驚訝地問︰「你是劉強他媽吧!」李淑芝覷著眼把對方看了又看,沒認出這位婦女是誰。婦女看她實在認不出來,做了自我介紹︰「我們見過面的,你八成是不記得了,我說一個人,你也許會想起來。還記得你在鎮上住時,有一個和你家劉強打架的麻凡嗎?我就是他媽。」

李淑芝的心「格登」一聲,暗自哀嘆︰「真是冤家路窄,劉強和麻凡的事還沒搞清,逼得逃離家鄉,現在又遇到麻凡的媽,世間竟有這樣倒霉事!」

她不敢面對,想離開。

麻凡媽很熱情︰「過去的事轉眼就過,咱們都顯老了。」她又說︰「小孩子在一起玩兒,難免磕磕踫踫,失手也是有的,好在大家通情達理,互相諒解也就完了,沒有傷和氣。現在我家凡兒已經長大成人,你家劉強也是大小伙子吧?凡兒常叨咕劉強,後悔小時候不懂事,瞎淘氣,還說不該和劉強打架。」

李淑芝心想︰「看來麻凡媽不知道大山窩水庫的事。」她平緩一下心情,試探著問︰「麻凡媽,麻凡還在村子里吧?」

麻凡媽說︰「沒在村子里,去大山窩修水庫了,听說干得挺不錯。大山窩水庫是國家大工程,民工去老鼻子了,能吃飽,凡兒不願回來。」

李淑芝進一步打听︰「麻凡最近回來過嗎?」

麻凡媽說︰「沒回來,也不知咋地,過年也不知道回家,我還生氣呢。這孩子大了,翅膀就硬,爹媽怎麼惦記,人家也不理會,你倒給家里捎個信兒啊!」

李淑芝的心重新提起來,拉著劉志要立刻離開這個地方。麻凡媽不讓走,拎著谷殼口袋往院里推李淑芝,笑著說︰「到家門口了,怎地也得喝口熱水,咱們也算得上老鄉親,哪有不到家看看的規矩。」李淑芝月兌不開身,只好跟她進屋。麻凡媽說︰「咱農村就這樣,家里空空的,有幾間房就知足了。老頭子在隊里喂牲口,凡兒的兩個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就剩我一個人,願意找個熟人說說話。」她給灶坑點著火,又往鍋里舀水,李淑芝忙制止︰「大姐,別忙活,天不早了,我馬上就走,傍黑我得趕回去。」

「別呢。」麻凡媽真心實意地說︰「燒把火算啥?我給這孩子餾兩個餑餑。一大天了,大人能挺,小孩子挺不住。」她從梁上摘下小花筐,把里面僅有的三個餑餑都拿出來。李淑芝趕忙往回推︰「大姐,這可不行,現在到處都鬧饑荒,吃的比啥都重要,這淨面餅子你留著。一會兒水開了,我娘倆喝口熱水,暖暖身子就行了。」

麻凡媽推開李淑芝的手,真誠地說︰「別和我廝扒,別說劉強和凡兒是同學,就是過路的,到家里找點吃的也得給。」

李淑芝看著麻凡媽把三個淨面餑餑放到鍋里,疑惑地問︰「大姐,你們這還能吃上淨面餑餑?」

麻凡媽一邊往灶里加柴一邊說︰「有一些人家青黃不接,還都能對付到麥秋。像我這樣的戶,人口少,凡兒又在水庫,糧食能夠吃,就是差點兒,添些糠菜也就接上了。我們這的社員少遭罪,苦了大隊付書記,因為沒完成搜糧任務,又不會弄虛的,惹怒了領導,被一擼到底,回生產隊干活了。各處都挨餓,咱這還能吃上飯,都感謝付書記,看他丟了官,又覺得對不住他。」

麻凡媽說著,又好象想起什麼,她說︰「哎、劉強媽,我就愛叨咕,什麼七百年芝麻,八百年谷子都愛往一起倒。你說挨擼的大隊書記是誰?他是付老師的弟弟。你應該記得付老師,他教過劉強和凡兒。」

李淑芝認識付老師,深知付老師的為人。她向麻凡媽打听︰「很多年沒見,付老師還好嗎?」

「付老師還是以前那個樣,沒見老,還是那樣倔。前幾年讓一個姓什麼的校長整一回,沒把他咋樣,他的脾氣也沒改。他有個閨女,劉強能認識,在拖拉機站上班,也跟付老師搬到鎮上。听說分公社時拖拉機站也分了家,那閨女分到你們那邊去了。付老師總回來,他弟弟在這呢,父親沒了,長兄為大,付老師哥倆都挺重親情。對了,付老師常提起劉強,說劉老師如果不出事,劉強準能出息。」

李淑芝敷衍︰「啥叫出息不出息的,都是為口飯吃。」

麻凡媽不贊同她的話︰「不能那樣說,我認為付老師說得對。他說劉強不但聰明,而且勤快,敢想敢做,人也正直,是棵好苗子。」麻凡媽見李淑芝發呆,又說︰「我順便問一下,你家劉強還在家嗎?」

李淑芝皺下眉,急忙說︰「不在家,當盲流了。」

「對了,現在興當盲流,年輕人嘛,出去闖才有出息。」

李淑芝很不安,從內心感到愧對麻凡媽的真誠和熱情,但她堅信劉強不會干出加害麻凡的事,更希望麻凡能平安地回到母親身邊。李淑芝一臉苦笑,對忙著揭鍋的麻凡媽說︰「啥出息呀!在家餓得受不了,才往出跑的。」

麻凡媽把餾好的餑餑遞給劉志,劉志不接,等李淑芝說了話,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剩一個留給母親。李淑芝咬一口,趁麻凡媽舀水時,急忙揣到懷里。

李淑芝母子倆告別麻凡媽,天黑前過了大遼河,到家時已是滿天星斗。

女乃女乃沒睡,小劉喜哭哭啼啼鬧個不停。李淑芝把劉喜拉到懷里,借著煤油燈微弱的光亮一看,孩子滿臉都是抓破的痕跡。她趕忙把燈端到跟前,問婆婆︰「媽,劉喜這是咋地了?」

女乃女乃說︰「出外打架了,是小羅圈兒家的二胖子給送回來的。」

李淑芝在哭啼的劉喜上掐一把,心疼地說︰「不讓你出去,你偏出去,出去就打架,看這臉抓的,全是道子。」

劉喜疼,「哇」地大哭起來。女乃女乃心疼他,把他摟到懷里,小聲責怪兒媳︰「不能怪喜子,小孩子哪有不往出跑的?屋里圈不住他。」女乃女乃心里也不平靜,又說︰「也不知為啥,以前在一起玩得好好的,現在都欺負他。」

劉志問劉喜︰「是誰欺負你?告訴我!」

劉喜只是哭,不說話。

女乃女乃說︰「二胖子告訴我,喜子在小羅圈兒房後障子上找豆角粒兒,轉悠半天,找到兩個風干的扁豆角。以前他也找到過,剝了粒裝在小盒里,在火盆里煮著吃。馬向偉和吳殿才欺負他,搶他的兩個豆角粒。喜子不給,他倆把喜子摁在地上,說他是小地主,讓他在雪上爬,兩個人一同騎在他身上,還用拳頭打他,把劉喜打急了,就打起架。二胖子把他們拉開,馬向偉和吳殿才還罵二胖子,說他是富農崽子,有一天把他當馬騎。二胖子明知惹不起,只得忍氣吞聲,把劉喜送回家。」

劉志氣得直搓手,大聲告訴劉喜︰「不用怕他們,我明天去對付那兩個狗崽子!」

李淑芝一把將劉志拽到炕上︰「別給媽惹禍了!你再惹事,這個家就沒法過了。」

女乃女乃也勸劉志︰「千萬不能

去打架,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以後離他們遠點兒就是了,不要再逞強。知足者常樂,能忍者自安,這話你得記住。」

劉喜仍然不停地哭,李淑芝想起懷里的餑餑,剛拿出來,劉喜搶過就往嘴里塞,連鼻涕都吞到肚里。

李淑芝的心一陣陣發酸,她強制著不讓眼淚流出來。

劉喜吃完餑餑,哭啼著盯住媽媽,見媽媽再也拿不出吃的,他鑽到炕里去睡覺,睡夢中在哭啼,還不時地吧嗒嘴,像是回味淨面餑餑的香甜。

天氣一天天變暖,狂風更加肆掠,連續三天的西北風瘋狂地呼嘯,揚起飛沙走石。西北風剛停歇,西南風又起,吹起剛化開的地表,塵土彌漫。兩股風交替著,一刮三天,像兩軍的拉鋸戰。

起先,李淑芝從河東掃回谷殼,把這事告訴了劉氏,幾位婦女去了幾次以後,大遼河開化了,李淑芝必須尋找新的食源。

小南河也化了冰,有死魚漂上來,羊羔子常去撈。劉志也想去,李淑芝不放心,不準他去。劉志滿甸子找泡子,撿些泡臭的魚蝦。

大地解凍,樹木發芽,世間又在孕育新一輪的生命。但榆樹的命運很慘,它們被扒光樹皮,只有枯死在等待。

劉志在黃嶺發現一棵沒扒光的大榆樹,急忙回到家,從梁上摘下裝餑餑的小柳條筐。筐里還剩幾粒糠餑餑渣,劉喜看見,搶著撿起吃。劉志說︰「成天哭哭咧咧,只要看見吃的,比誰動作都快。」劉喜只顧吃,沒在乎哥哥的話,跟著他去了黃嶺。劉志讓劉喜在大榆樹下看著,自己握菜刀爬到樹上,扒掉樹皮往下扔。劉喜連撿帶玩兒,裝了一小筐,樹下還有一些。

從村里走出一個人,三十多歲,中等個,長得挺結實。他穿著對襟黑棉襖,扣子已經掉光,用麻繩捆綁,一雙棉鞋破得沒有模樣,趿拉著,露著大腳趾。此人來到樹下,推開滿臉鼻涕的劉喜,用腳把榆樹皮斂到一起。見劉志從樹上下來,便問︰「你是哪村的?」

劉志回答︰「劉屯的。」

「趿拉鞋」變得氣勢洶洶︰「誰讓你到我們這里扒樹皮?」

劉志瞪著他,沒吭聲。

「趿拉鞋」把筐里的榆樹皮倒在地上,把筐扔到一旁,然後用腳踩住榆樹皮。

劉志把筐撿回,大聲問︰「你想干啥?」

「干啥?」「趿拉鞋」咧嘴笑笑︰「沒收!樹是我們的,你把樹皮扒了,樹就得死。這棵樹,是社會主義的大樹,為貧下中農遮陽,你把樹弄死,就是破壞社會主義!我勸你趕快滾,不然我叫來民兵,把你抓起來!」

劉志不服氣︰「這樹的主干被人扒光皮,已經死了。」

「趿拉鞋」不理會劉志,他把樹皮摟到一起,解下腰間的麻繩準備捆。劉志往下搶,被「趿拉鞋」推個後趴。

又從村里走來一個人,離老遠就問︰「咋地了,那兩個小崽子想干啥?」

這個人和先來的人長得相似,可能是兄弟倆。只是先前那個人是平頭,這一位頭發很長,蓬松混亂,滿是塵土。他也穿對襟棉襖,但棉襖特長,接近膝蓋。棉褲腿露著髒棉花,褲襠開了線,像條。

「」問趿拉鞋」︰「哥,這兩個小子是哪村的?到這干什麼?」

「趿拉鞋」說︰「劉屯的,到咱這扒樹皮。」

「」順手抓到劉喜︰「小崽子,還哭呢,你膽子不小啊!敢到這里扒樹皮,你知道這是什麼性質?你們是禍害社會主義的大樹,是反革命行為!」

劉喜掙月兌,「」也不再理他,蹲和「趿拉鞋」分樹皮。劉喜見哥哥上前搶,他也過來把「」懷里的榆樹皮撲打掉。「」抓住劉喜的衣領,瞪著眼問他︰「小崽子,你不服咋地,什麼成份?」

劉喜沒加考慮,開口說︰「地主。」

「哈哈!」隨著「」的獰笑聲,劉喜挨了重重一巴掌,他退出幾步,摔在劉志懷里。

劉志見弟弟挨了打,不顧一切地撲向「」。「」沒把劉志放在眼里,飛起腳,向劉志的前胸踢去。劉志躲開,斜過身子抱住「」的腳,就勢舉過頭頂。頭重腳輕的「」向後仰,四肢翻天,重重地摔在地上。

「趿拉鞋」見劉志摔倒「」,再不敢輕視這個半大小子,沒從正面進攻,而是轉到劉志背後,抱住他的腰往地上摔,來回晃了幾圈兒,也沒把劉志摔倒。「」從地上爬起,掄拳向劉志臉上打去。劉志的身子被「趿拉鞋」抱牢,躲不開,臉上挨了一拳。劉喜見兩個人打哥哥,他趴到「趿拉鞋」的腳上,咬住腿脖子不松口,疼得「趿拉鞋」嗷嗷叫。「」放開劉志,抬腳向劉喜踢去,劉喜在地上滾了一圈兒,翻倒在丟在地上的菜刀旁。他伸手去抓,「」上前一步,用腳踩在劉喜背上,劉喜動彈不得。劉志為救弟弟,掙開「趿拉鞋」,使足全力撞向「」。「」沒有躲,和劉志同時倒地。劉志心想︰「憑力氣根本打不過這兩個人,只有抓住菜刀才能拼。」他不顧「趿拉鞋」拳打腳踢,掙扎著接近劉喜,眼看就要拿到菜刀,听到「」狠狠地罵了一句︰「地主崽子,去死吧!」

「」猛起一腳,踢在劉志的太陽穴上,劉志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劉志醒來後,感到渾身劇痛,試著動了動,尋找弟弟。劉喜滿臉是血,抱著被踹扁的小花筐坐在地上笑,剛扒的榆樹皮一片也沒剩,連菜刀也不見了。

劉志爬到弟弟身邊,搖著弟弟問︰「你笑啥?」

劉喜不說話,只是笑,笑得劉志直害怕。他把弟弟摟過來,哭著說︰「你不是愛哭嗎?你哭啊!」

劉喜抓著哥哥,扭曲的小臉一陣陣抽動,極其痛苦。他的鼻子里不再流鼻涕,而是血。眼里沒有淚,留出的液體和鼻子里流出的是一個顏色,沒有哭,還是笑。

劉志仰在地,把幼小的劉喜抱在身上,抱得緊緊的,熱乎乎的淚水沖洗臉上的血。

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和一個五歲的童年,為了幾張榆樹皮,遭受兩位壯漢的無情毒打,壯年人敢下這樣的狠手,主要源于劉喜承認了小地主。然而,單純的孩子並不知「小地主」是什麼概念,直到領教毒打後他也不會清醒。但他懂得了恨,毒打和仇恨的共同作用,擠干了幼小孩子的眼淚。

劉喜「嘿嘿」地笑個不停。

在地上歇了一陣子,劉志吃力地站起來,拉著劉喜往回走。快到村口,他把劉喜領到泡子邊,兩人洗了臉,悄悄進了家門。

李淑芝到隊里去勞動。因為家里沒勞力,分的糧食更少,她只好拖著瘸腿去挑種子。怕她們往家偷糧,馬榮持槍看著挑種子的婦女。特別對李淑芝這樣的四類家屬,馬榮盯得更緊,收工時還要搜兜。

收工很晚,李淑芝到家時,天已經麻黑。她用谷癟子面和水,打算做窩頭吃。谷癟子面沒粘性,攥不成團兒。李淑芝從櫃里找出瓢,看一看,一點兒榆樹皮面也沒有,問劉志︰「你扒的榆樹皮呢?」

劉志想到扒榆樹皮,眼里的淚就止不住,他用手抹一把,哽咽著說︰「沒扒著。」

「唉,這年頭,榆樹皮都扒光了。」李淑芝叨咕著︰「沒扒著就沒扒著,再想別的辦法,做不了窩頭就做粥吧!晚上又不干活,把肚皮撐起來就行了。」

做好谷癟子粥,李淑芝點著煤油燈,喊劉志吃飯,劉志慢騰騰地挪到桌子前。李淑芝借著燈光一看,驚呼一聲︰「志兒!這是怎回事?誰把你打成這樣?」

劉志痛苦地搖著頭,流著淚說︰「媽,沒有啥,上樹摔的。」

「不對!」李淑芝一把拉過兒子︰「你看著我!」

劉志抬頭看母親。

李淑芝不知如何是好,連哭出的眼淚都忘了擦,她哆嗦著,說話變得很吃力︰「我上輩子怎麼做了這麼多的孽呀!報應我一個人還不行嗎?別坑我的孩子呀!叫人打成這樣,成了殘疾了,以後可怎麼活呀!是誰這樣手恨?現在的人都瘋了嗎?怎麼連孩子都不放過呢?」

女乃女乃端著粥碗爬過來,模著劉志說︰「孫子,出啥事了?把你媽急成這樣。」她又模模劉志的頭︰「孩子好好的,咋回事呀?」

劉志抓著女乃女乃的手,小聲說︰「女乃女乃,沒有啥,從樹上掉下來,摔一下,不要緊的。」

李淑芝拍打自己,悲聲說︰「還說沒咋地,你自己看不見,你的眼楮叫人打斜了!」

劉志忍痛模了模,淚水和血水沾了一手,他安慰母親︰「媽,不要緊,我得眼楮看得見,沒瞎就不怕。」

李淑芝急得發了瘋,她拉起劉志︰「告訴媽,是誰打得你?找他去!大不了搭上我這條命!」

女乃女乃拉住李淑芝的胳膊,哀求她︰「淑芝呀!你可要冷靜,如果你有個一差二錯,這個家就毀了!我老太太命不值錢,還有兩個孩子啊!你可千萬別莽撞。還是那句老話,能忍就忍一忍吧!咱家的情況明擺著,和任何人都計較不起呀!」

劉志掙開母親的手,坐回桌子邊。這個倔得出奇的孩子,今天變得格外冷靜,他勸母親︰「媽,听我女乃女乃的話,我們忍著吧!哥哥不在,咱們打不過人家,還沒地方講理,咱家是地主,沒有人替咱說話。」

劉志雖然勸母親,但是牙齒咬得「格格」響,他在心里發誓︰「橫行霸道的壞蛋,你們等著!不論是,還是馬文、吳有金,你們打了我,我一定要報復你們!」

李淑芝的心情稍微平靜一些,到灶前燒了一盆清水,給兒子洗了臉,邊洗邊落淚︰「嘴也打破了,臉還腫著,這麼多傷,真夠孩子受的。老天爺啊!你讓大人遭罪還不夠嗎?小孩子也這樣命苦。已經被打了一頓,這又挨打,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犯了啥了?升成份就升成份唄,給我戴地主帽子我也認,折磨孩子干啥啊!老天爺你睜開眼,把所有的災難都推給我,放開孩子吧!」

家里人光顧忙劉志,沒人管劉喜。劉喜自己跪在桌邊,只顧吃谷殼粥,轉眼間,他的肚子鼓了起來。劉喜還想吃,拿飯勺去盛粥,沒端好, 粥撒到桌邊和炕上。李淑芝沒好氣地對他說︰「不是哭就是吃,攪得家里不安寧。不如相信賈半仙的話,明知養不活,早扔掉也就算了。」見劉喜沒哭鬧,李淑芝感到奇怪︰「平常哭啼不止的劉喜怎麼沒了哭聲,莫非讓谷殼粥撐的?听說有撐死孩子的事情。」看到劉喜鼓起的肚子,她搶下劉喜的飯碗,用衣袖擦了擦他的前襟,又去擦臉上的糊粥。李淑芝發現劉喜臉上也有傷,青腫的眼角還在滲血。

李淑芝把劉喜抱到腿上,覺得兒子很反常。她直勾勾地看一會兒,又用手掐劉喜,劉喜「嘿嘿」笑兩聲。驚呆的李淑芝托起兒子的臉晃兩下,劉喜隨著晃動笑,還發出「哼哼」聲。她把劉喜推到炕上,劉喜坐在炕上笑。李淑芝猛地把兒子摟到懷里,放聲大哭︰「喜子呀!你不是愛哭嗎?叫人打成這樣,你就通通快快地哭吧!你哭呀!你為啥不哭?哭兩聲讓媽听听啊!喜子啊!你叫人打傻了還是叫人打瘋了?你可不能那樣啊!要瘋讓媽瘋,你還啥也不懂啊!」劉喜把小手放在媽媽的臉上,瞅著媽媽笑。李淑芝捧著兒子的臉,哭聲更悲︰「喜子啊!你笑啥呀?你笑媽媽?媽做錯啥了?喜子,你不要笑,不要笑啊!媽害怕你的笑。你哭兩聲吧!把心里的苦哭出來,媽的心還能好受些啊!」

劉喜只會笑,紅腫的小臉讓枯笑扭曲,幼小的心靈被仇恨摧殘,哭的神經已經麻木,冷酷的嘻笑隨他一生。

肆虐的狂風終于感到困乏,一切生命都不願打破這短暫的平靜,萬物沉睡于明天的夢境之中。

女乃女乃沒有睡,家中的變故動搖她「能忍自安」的信條。她雖然解勸兒媳,但她不知這個家還能支撐多久。由于長時間挨餓,浮腫從腿部爬到臉上。女乃女乃預感到,自己活不長了!這位瞎眼老人,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找回光明,也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看到離別的親人。他看到兒子回來了,孫子也回來了,帶回成兜的大餅子。劉喜第一個搶到,咬了一口,又哭啼著跑向女乃女乃,把大餅子塞到女乃女乃嘴里。大餅子上抹著劉喜的眼淚和鼻涕,女乃女乃覺得香,這是她一生中最好吃的東西了。而今夜,女乃女乃沒有平常的好夢,她听著劉喜撕人肺腑的「嘿嘿」笑聲,陪著極度悲痛的兒媳暗自流淚。

劉志睡不著,身上的疼痛和月復中的饑餓讓他難以入眠。他在琢磨怎樣報復「」和「趿拉鞋」,攪盡腦汁想辦法,兩只手不自覺地用力,棉被被他抓出窟窿。

李淑芝倚在炕里,把頭靠在窗台上,她一會兒看看劉志,一會兒又看看劉喜,悲傷和痛苦壓得她喘不出氣,她用左手壓在胸口上,右手不停地捶打著。

由于春風的抽打,窗紙破碎了很多,沒錢買,女乃女乃模著用破衣服擋了擋,在屋里可以看到窗外。

滿天星斗慢慢地向西移動,不願驚醒熟睡的大地。微風輕撫廣褒的曠野,鴉雀無聲。李淑芝的眼楮大睜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聲。

午夜時分,外面響起「嚓嚓」聲,又是一陣零亂的腳步聲,還有人吆喝。一會兒,又恢復了平靜,只有劉喜夢中的怪笑聲,讓母親心驚肉跳。

清晨,第一縷陽光出現在地平線上,李淑芝才感到乏困,剛合眼,就被生產隊的鐘聲驚醒。她急忙跳下地,抱柴燒火,準備給家里熬 粥。剛點著火,听到劉曉明大聲召呼何榮普。

很快,由劉曉明領頭,王顯財、劉文勝、何榮普在後的四類隊伍組成。劉曉明帶頭喊︰「開大會嘍,全體社員大會,有特別重要的事情,哪家都得去人,誰不參加大會,後果自負。」

李淑芝急忙扔下手中的燒火棍,囑咐婆婆一定要看住兩個孩子,特別是劉志,千萬別讓他出屋。

她拖著傷腿跑到生產隊,站到她平時挨斗的地方,劉曉明等一行四類在她右邊彎腰站下。李淑芝的左邊,于杏花沒有來,換上了于杏花的婆婆劉吳氏。

劉吳氏娘家很窮,貧困的父母忙于生計,連一個像樣的名字都沒給她起。在她十八歲那年,劉有利的老婆去世,父母讓她做了劉有利的填房,生了兩個女兒,都被瘟疫奪走,後來有了劉佔山。劉有利四十五就抽上了大煙,幾年時間,家里的土地大部分換了煙土,他的生命也被煙毒嚙食掉,留下年輕美貌的妻子,很不情願地去了另一個世界。

劉有利死後三年,劉吳氏生下劉佔伍,村里人議論紛紛。有的說是遺月復子,也有的說受了邪風,大多數人支持「模蛤」的說法。劉佔伍一天天長大,這孩子不但長得周正,而且非常健壯,村里人也挺喜歡他。

自從劉佔山當逃兵以後,村里對劉吳氏的閑話多起來,風言風語傳到劉佔伍的耳朵里,他對村里說閑話的人產生抵觸情緒,特別對歧視他的吳、馬兩家,從心里迸發出強烈的仇恨。由于沒有父親管教,劉佔伍從小滿街跑,上了兩天學就不去了,劉吳氏根本管不住他。

劉佔伍彈弓子打得準,打樹上的小鳥,幾乎是彈無虛發。

劉吳氏怕別人說她閑話,不願接觸外人,躲在家里燒火做飯,有空閑做點兒針線活。

孤僻的劉吳氏身體很差,今天站到這里挨斗,是馬榮逼她來的。

吳有金主持開會,還讓劉仁點了名,得知劉屯社員全部到齊,他對著劉曉明這排人厲聲喝吼︰「把頭低下!」

包括劉吳氏在內的所有新舊四類,齊刷刷把頭低到一個水平線上。

吳有金沒做開場白,也沒講大好形勢,他用眼掃一遍低頭的一排人,又把目光投向廣大社員群眾。會場里沒聲音,也沒人敢打破這恐怖的寂靜。從隊長的神色看,說不定誰要遭殃。

吳有金一聲斷喝︰「把老逛帶上來!」

會場里的人們驚呆了,他們不相信,這個老實得像蔫巴蛋一樣的老光棍兒會干出什麼壞事!

老逛窮得住地窨子,吳有金斗他干什麼?

社員們還沒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劉吳氏「撲通」一聲,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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