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二

作者 ︰ 老工農

開春,周雲組織村民加入合作社,他告訴人們︰「入了合作社,有飯大家吃,誰也餓不著。」他還說︰「以後種地不用牛,用拖拉機。那家伙老厲害了,在蘇聯到處都是,突突響,干活一片一片的,頂老鼻子牛了。」

周雲沒見過拖拉機,這些話都是在區里開會學來的。他從小給地主劉有權扛活,肯出力,十八歲就當打頭的。後來和劉有權的閨女偷著相好,直到這姑娘的肚子大起來,他才知道惹了大禍。周雲逃離地主家,投了軍隊,全國解放後,他才回到家鄉。

他在外面長了見識,在隊伍上學了一些字,回到家鄉後討了老婆。如今在村里當書記,不光管著劉屯,還管著其他兩個村。一個叫黃嶺的村子大,村部設在那里。

劉屯編成一個大組,吳有金當組長。

吳有金二十歲只身闖關東,落到劉屯後給劉有權扛活,有人看重這個山東漢子,便把閨女嫁給他,後來,和坐地戶馬文做了一擔挑。吳有金身材高大,干活不惜力,是一個好莊稼漢,在村里說話很有分量。

這一年,莊稼長的格外好。豆子飽滿,谷子彎腰,苞米棒吐著紅櫻,高粱穗歪著頭笑,歡喜的人們看到合作化帶來的豐收希望。

劉屯的南面是一望無邊的荒草甸子,荒草長得齊腰深,草中生長著柳樹毛子和一些耐水的樹木。柳樹毛子被村里人稱為河柳,不成材,也有很多長成材的柳樹混在其間。夏天,這里是小鳥的樂園,它們在樹上做窩,在草下築巢。在樹影中鳴叫,在晴空里唱歌,用脆甜的「嘰喳」聲呼喚同伴。

沒下大雨,小南河水不深,魚蝦不少,螃蟹爬上岸。但是,劉屯人去那里並不是捕捉魚蝦,也不是抓螃蟹,而是背河。

以前,二倔子是背河的好把式,他不敲詐過河人的錢財,對過河的年輕女人也沒有不禮貌的舉動。

二倔子死了,村里又有鬼怪的邪說,傳言背河不吉利。生活所迫,還有人抽空干這個行當,連未成年的羊羔子也常到河邊等活。

今天,他的生意不好,半天沒等著人。好不容易來個大塊兒頭,他又背不動。羊羔子提出領河,那人自己下了水,他只好撿個泥塊兒打水漂,在心里罵過河的男人是個大笨熊,詛咒那人掉到窩子里。看到大塊兒頭弄了滿身水上岸,羊羔子蹦蹦跳跳地往家走。

天空的西北邊漂來烏雲,轉眼間遮住半邊天,它和頭頂上的雲團匯合在一起,翻滾著。一股涼風向羊羔子襲來,他覺得身上涼嗖嗖的,心里有些怕,便加快了往家跑的腳步。

一道閃電撕開天空,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嚇得羊羔子四處張望。他看到一個火球擊向亂墳崗子邊上的大柳樹,霹靂巨響後,羊羔子大聲嚎叫︰「媽呀!大柳樹鬧鬼了!」

當他闖進家門時,已經被大雨澆成了「落湯雞」。瞎爬子听到兒子從雷雨中進了屋,落下懸著的心,扶著窗台念叨︰「這雷聲太大了,會擊人的,以前咱屯就有過。

羊羔子月兌掉濕衣服,擰了擰,隨手扔在炕邊。想找件干衣服穿,翻箱倒櫃,最終找出一件長袍,用它裹住身子。

他對母親說︰「媽,我今天看見雷擊大柳樹。」

「啥?」瞎爬子的心又懸起來︰「別嚇唬媽,那可是不吉利的事。」

「真的,我看見的,而且就在旁邊。」羊羔子描述得有聲有色︰「一個大火球子,從天空的西北邊飛來,通紅,快得很,跟哪吒太子的風火輪一樣,旋轉著擊向大柳樹,喀嚓一聲,大柳樹被削去半截。」

羊羔子不光和自己的媽這樣講,跟別人也這樣講,他對賈半仙說的更玄乎︰「從西北飛來的火球比火盆還大,圍著大柳樹繞了三圈兒,落在樹根上。我想去看個究竟,火球又飛起來,先揭掉淹死鬼的墳帽,又擊向大柳樹,喀嚓一聲,把大柳樹攔腰切斷。你說我看見啥了?火光中站起一個男的,就是以前淹死的那個人,他揮動雙手,像是呼喚我,大雨天,我才沒時間搭理他呢。」

常和羊羔子一起玩兒的孫勝才不相信,要和他一起去看看大柳樹倒底挨沒挨雷擊,羊羔子說︰「外面下著雨,我不去。」

孫勝才說︰「你是瞎編。」

羊羔子堅持說︰「不是,就是不是!」

孫勝才說︰「耳听為虛,眼見為實,如果說的是真話,為啥不敢去看?」

「去就去,不過……」羊羔子推辭說︰「我媽怕給家里帶來災難,不讓我再去那個鬼地方。」孫勝才堅持要去,羊羔子只好說︰「就是想看大柳樹被擊得怎麼樣,咱倆也得繞著走。」

其實,孫勝才只是想將一下羊羔子,大雨天讓他去亂墳崗子,他也沒那個膽量。他和羊羔子繞到大堤上,從堤頂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大柳樹。羊羔子用手一指︰「你看,大柳樹的樹椏沒了,就是雷擊的,你要不信,自己到樹下看。」

孫勝才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睜大眼楮也沒看清大柳樹被雷擊得什麼樣,又不敢去樹下,只好相信羊羔子的話,並且添枝加葉,把這件事傳得更玄。

大柳樹真的遭雷擊,但是,沒有像羊羔子說的那樣玄,它還活著。

雨還是不停地下。

劉屯都是土房,屋頂也是泥抹的,下小雨,還能對付,這場雨下得大,家家漏房子。人們在屋里東藏西躲,最後再也沒有不漏的地方了,便把炕席支起來,給孩子遮住些睡覺的地方。村民們盼雨停,可盼來的是周雲急促的呼喊聲︰「漲水啦!把老人孩子全搬走,把糧食往高處運。」

周雲披著簑衣,戴著草帽,光著腳,腿上全是泥水。他用雙手合成喇叭型,重復著一句話︰「男人們留下,把老人孩子搬走。」

喊到黃志城門前,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推開房門,從里面往外看,女人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交織在一起,讓周雲的心陣陣發緊,喊話聲也停止。

一個駝背男人把女人拉回屋里,關上房門。周雲在雨中站了半晌,又重復剛才的喊話︰「男人們留下,把老人孩子搬走。」聲音沒有原先那樣響。

洪水慢慢退去,劉屯的房子泡倒大半,只有房座子高的十幾戶人家沒有倒房。

孬老爺的房子沒倒。

他告訴兩個兒子︰「蓋房子不重要,主要是墊高房座子。」現在,人們都忙著重新蓋房,他正領著大兒子挑土,把房座子加高。

劉屯的東頭,有一家正為蓋房子發愁,這家的女主人叫李淑芝。她和大兒子劉強用秫秸臨時支起個窩棚,安頓年邁的瞎婆婆和年幼的孩子。李淑芝一邊收拾房場,一邊用手搭在額頭上,覷著眼向南張望,兩股淚從眼角流出,她用髒手抹掉。

李淑芝還不到四十歲,可是,生活的艱辛給她留下磨不掉的印痕,滿是皺紋的臉顯得格外蒼老。

她的娘家不富裕,父親和兄長都非常勤勞,日子過得去,還讓聰明伶俐的李淑芝上了學,得以相識一同讀書的劉宏達。讀到二年級,家鄉鬧起了饑荒,兵匪橫行,經常發生摳窯綁票的事。父親怕出意外,讓李淑芝休學,後來經媒人撮合,嫁給了劉宏達。

劉宏達的家境比較富足,他才有條件讀到國高。李淑芝嫁過來,劉家就開始敗落,公公有病,只有靠喝大煙來維持,幾年時間,家貧如洗。劉宏達不得以退學到省城做工,給日本人干活,每天十二小時跟著機床轉,錢沒掙到手,又出了事故。當他托著傷手趕回家時,老爹剛剛咽氣。劉宏達不懂農活,只好到外面教書,家業由李淑芝打理。那時的李淑芝像個男人,整天在地里勞作,練會了點種、扶犁等一些粗活。瞎婆婆模著給幾口人做飯,做生吃生,做熟吃熟,苦曳了幾年,家境有了起色,溫飽有余。兵荒馬亂的年月,她多買了幾畝薄地。可是,李淑芝做夢也想不到,這會給她帶來終生禍患。

解放那年,她家定為上中農,據說是劉宏達的一位同學幫了忙,才定得偏低。那人在隊伍上做事,領導了劉屯的土改,劉宏達跟著他干,當然不會吃虧。有人說,劉宏達把自家的地劃到別人名下,劃給誰,又說不清。在當時,土地的多少是確定敵我的分水嶺,不會有哪家傻得不識數,甘心讓劉宏達把要命的毒膏藥貼在腦門子上。但還是有人說︰讀書人的腦子活,劉宏達一定有辦法。

那位同學南下時,劉宏達也要跟著走,同學勸他︰「你和我不一樣,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腦袋丟了用不著尋找。你上有老下有小,槍林彈雨中,槍子兒找上你就毀了一家人。還是干老本行吧!教書育人也是革命工作,同樣光榮。」那位同學把劉宏達安排在鎮上教書,走後沒了音信。後來劉宏達從另外的同學那里打听到,幫助他的同學壯烈在江南的魚米之鄉。

有恩的同學離難,劉宏達常做噩夢,在小南河踫上死尸後,噩夢更多。有一天他夢見淹死鬼拽著他,讓他領回家。劉宏達被嚇醒,睜眼一看,兩名公安人員站在他的床邊。

李淑芝只知道,丈夫犯了反革命大罪,進了大獄。鎮上不能住,她搬回劉屯。她有三個兒子,老大劉強,十五歲。二兒子劉志,十歲。小兒子劉喜只有兩歲。

小兒子從出生那天起就沒停止過哭鬧,哭累了睡,睜開眼哭著找吃的,吃不到哭,給他吃還是哭,哭的一家人不得安寧。鎮上的醫生也看不出有啥毛病,巫醫也拿這哭鬧的孩子沒辦法。李淑芝抱著小兒子回到娘家,請賈半仙給看一看。賈半仙把瘦成皮包骨的孩子接到手里掂了掂,合上眼想一會兒,告訴李淑芝︰「老仙兒剛才說,這孩子活不長,要想活下去,除非哪一天他永遠不會哭了。老仙兒告訴我,先給他起個喜慶的名字,壓壓邪氣,就叫他劉喜兒吧!」

小劉喜兩眼總是紅紅的,鼻涕連著前襟。他哭著學會走路,哭著學會說話,也哭著在家里偷東西吃。這幾年,劉家接二連三地出現煩心事,李淑芝常指著不懂事的劉喜抱怨︰「要賬鬼,別攪家了,既然活不長,那就快點死吧!」李淑芝過的太艱難,全家人只有大兒子劉強能幫她一把。

李淑芝從廢墟中清理出檁木,數一數,還夠用,但是缺柱腳,以前支檁子的柱腳在倒房時砸斷近半。

劉強說到南甸子砍幾棵柳木。南甸子大,柳樹也多,人們缺木頭都到甸子上去砍。

李淑芝不放心,邊干活邊向南邊看。兒子跑回來了,一身泥水,臉上沾著草屑。他跑到李淑芝跟前,虎著臉說︰「砍了一根,馬向春不讓,搶我的斧頭,我沒給。」

李淑芝見兒子緊緊握住鋒利的斧子,懸著的心緊張起來,她知道,這小子又愣又虎,逼急了敢下黑手。李淑芝放下手中的活,從兒子手中搶過斧子,對劉強說︰「先別急,咱們再想想辦法。」

鄰居劉氏從窩棚里鑽出來,忿不平地說︰「馬向春憑什麼不讓砍?」

「唉,現在哪還講憑什麼,欺負人唄!」李淑芝見劉強又去拿斧子,趕忙把話拉回來︰「不讓砍就不讓砍吧,咱們治不起氣,我去求求左鄰右舍,和他們串換幾根柱腳,以後咱拿錢還。」

劉氏對李淑芝說︰「天有點兒涼了,你家的房子還沒著落,讓瞎嬸兒和小喜子到我那兩間屋里避避風吧。」

李淑芝感激地說︰「先不了,我們一家擠在一起,晚上暖和點兒,也仗膽兒。」

劉氏從自家院里拽過一根木頭,對李淑芝說︰「我家院兒里還有一根,就是彎點兒,對付能支住檁子。唉,老發水,這房子可蓋煩了。像吳有金那樣有人手的倒也不怕,咱這老娘們兒太難了!真是活遭罪。」劉氏罵起自己的丈夫︰「操他祖宗小雙子,不管我們娘們兒,自己去享清福。」

李淑芝勸她︰「大嫂,別罵他了,不都是這麼苦著過嘛。」

劉氏說︰「我罵兩句心里好受些。唉,說你家吧,這宏達也不知犯了什麼混,好好的日子不過,把家整成這樣。」她見李淑芝抹淚,知道自己走了嘴,便把話岔到別處︰「吳有金的房子雖然大,也是三間空殼子。你家原來也是三間,檁子夠,別的都不用愁。」

吳有金新蓋了三間筒子房,房牆是秫秸把子,四周透著亮。他打算過些天再用泥抹抹,冬天就可以擋風了。

晚上,吳有金家的大炕上坐著串門兒的人。他老婆王淑芬點起煤油燈,外面的風吹進來,微弱的燈火不停的晃動。

炕邊坐著馬文,卷了一根蛤蟆煙後,向吳有金講述劉強砍樹的事。吳有金說︰「讓他砍吧,如今都倒房子,需要木頭的都砍了,也不差他一家。」

馬向勇在地上踱著步。他的腿瘸,身子左右搖晃,說話聲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語︰「向春阻止他,我們再讓他砍,向春的工作就不好做了,大小他也是副組長,在劉屯應該有威信。」

馬向勇的話是說給吳有金,吳有金也听得出,他瞪一眼馬向勇,在炕角坐下來。劉仁把煙笸籮推給他,吳有金把蛤蟆煙捻進煙袋鍋。

馬榮穿著鞋坐在炕里,把腳伸到炕沿上。他長得粗壯,嗓門也粗︰「向春就得他媽的有威信,媽啦巴,不能誰想咋樣就咋樣!」

馬文用火繩點著卷煙,狠狠的吸了幾口,然後痛快地呼出一縷白煙。他把煙尾巴扔在炕沿下,用腳碾了碾,對全屋人說︰「劉宏達這家人不錯,雖然過去有點錢,也沒干過惡事,和咱們祖一輩少一輩的,處得都很好。那李淑芝,也是受了半輩子苦,如今又攤上這擋子事,連個房子都支不起來,怪難的。我看向春管得有點過份,那麼幾棵歪把柳樹,都是別人砍剩的,

這點屁事兒,你管它干什麼?」

常到吳有金家串門兒的劉仁小聲說︰「是稀屎癆和羊羔子起哄,攛掇向春欺負劉強。」

吳有金說︰「明天我告訴向春,把那幾棵樹都砍了,讓劉強整回去,早點兒把房子支起來。」

馬向勇在地上晃動,邊晃邊說︰「如今是入社了,樹是集體財產。」

「沒那事!」馬榮的聲音又粗又高︰「什麼集體財產?那是周雲整的詞兒,媽啦巴,我只知道劉屯的東西人人有份兒。」

「人人有份兒?」馬向勇故意將馬榮︰「那你為啥不讓何榮普砍樹?」

提到何榮普,馬榮的氣不打一處來︰「媽啦巴,不是那小子,我二哥死不了,如果有機會,我宰了這個撥浪頭!」

馬向勇搖晃著腦袋說︰「我看也不能都怨何榮普,我二叔是胡永泉抓走的。」

「胡永泉是干部,咱們沒法,如果我有那麼大的權,哼……」馬榮的聲音變的很小,就像泄了氣的皮球。

馬向勇是馬文的本家佷子,爺爺那輩搬出劉屯。他在解放後投奔馬文,拖著一條傷腿,帶著一雙兒女在劉屯住下來。馬向勇說腿傷是打國民黨掛的彩,人們半信半疑。開始時,村里人挺看重他,後來人們察覺到,這個松搭著臉皮、墜著橫肉的家伙壞水太多。他看不得別人好,如果哪家娶媳婦他準生氣。誰家死了人,他會高興的睡不著覺。白天,是他唆使馬向春搶劉強的斧子,還讓孫勝才和羊羔子跟著起哄。人們離開南甸子後,他把那棵砍倒的樹用馬車拉回自己家。

現在,馬向勇見全屋人都不說話,便提高嗓門兒︰「看劉強那個 勁兒,明天還得砍樹,如果不管他,向春就一點兒威信也沒有了,吳大叔的威信也受影響。如今,你和向春掌握著劉屯的權把子,連這點兒狠勁都沒有,以後沒人服。」

馬榮正為二哥的死憋著氣,听馬向勇這樣一說,他跳下炕,喘著粗氣說︰「媽啦巴,對人不能太善良!我二哥老實一輩子,到頭來叫人害死了。現在的劉屯,你不治別人,別人就治你。」

馬向勇說︰「我二叔的死,絕對和朱世文有關,朱世文是誰?是劉輝,和劉強一個太爺的公孫,在劉屯,只有他兩家是近族。現在我們找不上朱世文報仇,決不能讓劉強硬棒起來!」

吳有金站在屋角,不間斷的吸著蛤蟆煙。他把煙袋鍋磕在炕沿上,火星四濺,馬向勇晃過去給吳有金裝上煙。吳有金說︰「劉強還是個孩子,他爹媽都是老實人,和咱們沒有過結,不能把他和朱世文攪在一起。」

馬向勇顯得很興奮,晃著身子說︰「吃瓜先揀面的,朱世文咱們治不了,咱治得了劉強。他家不是貧雇農,劉宏達又下了大獄,如果我們連這樣的人家都治不住,別人就更管不了,連何榮普都敢支毛。」

馬榮站到馬向勇身邊,個子比馬向勇矮半截,聲音卻高得多︰「不能讓那小子砍樹,媽啦巴,一棵也不能砍!」

馬向勇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都講階級斗爭,想想看,什麼是階級斗爭?」馬向勇自己不解釋,他想先讓別人說。

馬文說︰「屁斗爭,就是為權,狼多肉少,只有掌權的才能吃上肉。」

馬向勇又問一句︰「小百姓吃啥?」

馬榮不耐煩地回答︰「你少問別人,這都是明擺著的,媽啦巴,能用糠菜填飽肚皮就不錯了!」

馬向勇說︰「別看宣傳怎樣講,都是瞪著眼楮說瞎話。又是平等,又是友愛,天天斗爭,哪還有友愛?親兄弟搶飯吃,兒女不養活父母,這些我們都看到,也都學著做,只有傻到家的人才講友愛和道德。平啥等?從大官兒到四類分多少個等級?當官兒的前擁後合,一句話就可以要人命,四類被整死都沒事,連個貓狗都不如。說句難听話,舊社會的奴隸制也就這樣,掌權人和分封的王爺差不了多少,四類分子和他們的子女就是奴隸。」

馬文把屋里人都看了一遍,覺得屋里的話不會傳出去,他補充瘸佷的理論︰「屁平等,那都是唬人。還講民主呢,咱說話和當官兒的說話一樣嗎?說錯話試試?腦袋準搬家。這話也就在這屋說,外面誰敢這樣講?現在這屁事兒,他唬你、你唬他,把飯唬到嘴算能耐。」

馬榮靠著門框說︰「我還是那句話,是狼走到哪都吃肉,是狗走到哪都吃屎,如今狼多肉少,媽啦巴,就得爭著搶著吃。我們想過好,就得讓何榮普那樣的人吃屎,他們吃上飽飯,我們就得餓肚子!」

馬文的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低聲說︰「李淑芝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沒本事和我們搶飯吃,我們沒必要難為她。」

「殺雞給猴看!」馬榮對瘸佷的理論理解透徹︰「劉宏達在大獄里關著,他的家屬屬于下等階級,跟奴隸沒兩樣,怎擺弄怎是。媽啦巴,哪個敢反抗,就給他實施無產階級專政。」

馬向勇臉上的贅肉一陣顫動,奸笑著說︰「道理大家都懂,就看怎樣去做,我的意見是支持向春的革命工作,甸子上的樹,一棵也不能讓劉強砍走!」

煤油燈的火苗跳了幾下,燃盡了最後一滴油。人們散去後,王淑芬對丈夫說︰「你們是不是太過分了!李淑芝這家人和咱處的不錯,困難時幫過咱,咱不能忘了人家的好處。」她用哀求的態度勸丈夫︰「劉強是和咱家小蘭一起長大的,兩個孩子又非常好,別那樣對待人家。」

吳有金沒說話,拿著空煙袋沉思了半天兒,「唉」了一聲,然後對老婆說︰「老娘們兒,少管事,睡覺去!」

夜很靜,沒有風,星星把黑幕鑿得破碎,月亮要挺圓身子佔領夜空。村子里,人們早早地鑽進土房,為了省油錢,又早早地熄了燈。沒來得及蓋房的住在窩棚里,潮濕的草埔托著他們的夢。

李淑芝沒有睡,給懷里的劉喜抹一把鼻涕眼淚,又仰過身,透過窩棚的窟窿看星星。三星是她的作息標志,長期以來,只有三星升高,李淑芝才能睡個安穩覺。現在三星升到頭頂,李淑芝還是沒困意。房子必須蓋,不然一家老小無法熬過寒冬,蓋房子需要人手和木料,這些都不具備。雖然大兒子劉強能承擔一些,可劉強還是個孩子。

李淑芝思念丈夫,不停地抹淚。她不認為丈夫犯罪,問黑夜,問自己︰「他的反革命破壞罪是根據那條王法判的?他不是在校里讀書就是回家備課,腳步走在家和學校幾百步的土道上,哪有時間去破壞?听人說,他得罪了範校長。範校長是領導也能代表革命,丈夫只是沖撞他,並不反對他,也夠不成反革命啊!」李淑芝覺得領導給丈夫判得怨屈,也知道丈夫在獄中不停地申訴,她相信丈夫很快會回來。

劉強挨著女乃女乃睡,想著怎樣把房子蓋起來,做著蓋房子的夢。他夢見甸子上有好多棵扔掉的木頭,夢見吳有金答應他往回弄。吳有金的閨女也在甸子上,幫他挑選能做柱腳的木頭。吳有金的閨女瞅著劉強笑,笑成美麗善良的天使,天使要帶劉強去一個美好的地方。劉強不同意,說家里離不開他,要先把房子蓋起來,讓女乃女乃和弟弟們有個安身之處。天使在歡笑中變成了女童,女童向小南河跑去,回到童年的劉強在後面追,追不上,劉強喊︰「小蘭,不能再往南跑,那里有 子,會嚇著你。」女童喊︰「你快過來,再不來我就掉到河里了!」劉強在泡子邊上追上她。女童拉住劉強的手,指著水里說︰「我想采荷花。」劉強跳下水,揪了兩朵含苞欲放的荷花骨朵。女童接到手,把劉強抱住,瞅著他的眼楮說︰「劉強,我永遠和你好。」劉強問她為啥說這話,女童說︰「我覺得你是依靠,有了你,我什麼也不怕。」劉強說︰「我會對你好,永遠不變心。」女童松開劉強,把兩棵花骨朵握在一起,閃著淚花悄聲說︰「劉強,咱倆成一家吧,省得你再跟別人好。」劉強笑,用大人般的口氣解釋︰「這不是過家家,玩過就散伙,成一家是長大的事。」女童說︰「我長大了,不信你再看。」女童在劉強眼里變成少女,亭亭玉立,和天使一樣美。美中不足是太愛哭,劉強上前為她抹淚,卻感到兩人中間隔著什麼。劉強做了幾次努力,均未成功,他著了急,大聲喊︰「吳小蘭,不要哭天抹淚,活在世上就要堅強!」吳小蘭說︰「我並不想哭,只覺得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我想沖破它,做不到,只有用眼淚浸透它。」

「我要沖破它!」

劉強用頭撞上去,頭破血流。還要撞,吳小蘭向他擺手,悲痛地說︰「再撞會把你斷送掉,為了你,我該離開。」說完走上小南河的大堤,還在走,奔向大遼河。

劉強追到大遼河邊上,吳小蘭已經跳下水。劉強要下水救她,又被無形的東西擋住。就在吳小蘭被水淹沒時,河中出現一只小船,一青年男子唱著當地流行的秧歌小調,劃船過來,邊劃邊唱︰

「遼河水,波連波,

我的家鄉故事多。

春天埋下好希望,

秋天等來好收獲。

炎炎夏日揮汗水,

冬天笑在熱被窩。

遼河水,波連波,

我的家鄉故事多。

狂瀾吹得希望碎,

瘡痍滿目驚山河。

苦水伴著悲淚流,

寒風吹凍糠餑餑。

遼河水,波連波,

我的家鄉故事多。

撥開迷霧春色好,

勤奮勞動結碩果。

讒謊之曲不再美,

百鳥爭鳴唱新歌。

一個浪頭壓向吳小蘭,劉強大聲喊︰「不要唱了,快救吳小蘭!」

劉強從夢中驚醒,女乃女乃輕撫孫子的臉,怕他冷,為劉強掖嚴被。

早晨,太陽剛露頭,就被迷霧掩蓋住,大地灰蒙蒙。劉強從窩棚里鑽出,向南甸子看了看,抓起斧子就走。李淑芝問他干啥去,劉強沒吭聲。李淑芝直立在窩棚口,覷著眼看著兒子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霧氣中。

劉強來到南甸子,昨天砍倒的樹已經被人拉走,他只有重新砍。當他把樹砍倒後,被人圍住,領頭的是馬向春。

馬向春個頭不高,長得很粗壯。他抓住了劉強的斧把,劉強拼命往回奪,把斧子搶在手里。馬向春說︰「哈,小子挺有勁兒。」馬向春又上前奪斧子,劉強不給,躲著他,大聲問︰「讓別人砍樹,為啥阻止我?」在旁起哄的孫勝才站在馬向春旁邊,斜著眼楮對劉強說︰「咦,你還想和我們比,我們是貧雇農,組長說了,你是小勞改。」

劉強沒理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稀屎癆,而是看著馬向春。雖然劉強還是少年,身子骨顯得單薄,但是,個子不比馬向春矮,特別是那雙噴火的眼楮,紋絲不動地瞪著,馬向春心里有些慌。

劉強問他︰「你也敢這樣說?」

馬向春說︰「我不管你勞改不勞改,就是不讓你砍!」他招呼身邊的人︰「把他砍下的木頭抬到車上,送回村里搭豬圈。」

劉強把斧子握的更緊,噴火的眼楮把委屈烤干。

馬向春笑笑︰「怎麼,不服氣?還想砍怎麼得?」他的話音還沒落,劉強的斧刃已經落在他的腦門子上。

馬向春倒在雜草中。

「劉強殺人啦!」羊羔子撒著歡地往村里跑,邊跑邊喊,一直喊到李淑芝的窩棚前。

李淑芝听到這些,當即暈倒在地。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村仇最新章節 | 村仇全文閱讀 | 村仇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