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一

作者 ︰ 老工農

村仇

作者︰陳寶一

人們,當你手持權利的利劍刺傷無辜的時候,你就撒下仇恨的種子,雖然慈悲的上帝會把它收集起來,統一毀掉,然而,一棵種子在焚燒中隨風飄落,飄得很遠很遠,飄到一個很不起眼的小村莊。

這個村子在大遼河邊上,很小,幾十戶人家稀稀拉拉連成一個村落。雨季時,一條叫東大泡子的水溝把村子劃開,兩邊的人家需用筏子來往。西邊是村子主體,溝東邊的十幾戶人家被稱做東大崗子。汛期過,積水都退進東大泡子,一條低窪的土道又把東大崗子連到村子里。劉家的祖先最早來到這,這個村子就叫劉屯。劉屯的村西還有一條不大的水溝,溝西有他們的土地,沒有住人家。

很早以前,從關內過來三兄弟,他們來到遼河邊上,看到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平原上滿是柳樹從,柳叢間有水泡子,水泡子里有打不盡的魚蝦。他們停下來,用手往地里摳,黑油油的泥土帶著潮濕,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

三兄弟留在這里,開始圈地,直到認為夠種了為止。他們用鍬鎬開荒,用砍刀伐樹,用火把驅走狼狐,用木棍圍捕野兔和 子,用雙手在泡子里模魚。當窩棚換成土房時,當豐收在望時,當野雞蛋孵出的小雞飛走時,搬來了家眷。

又過了一些年,一位官吏為了家鄉免遭水患,把一條河道引到這里,劉屯人稱它小南河。

小南河從西邊流過來,水量變化大,常常泛濫。把劉屯的房屋摧毀,把快要成熟的莊稼卷進大遼河。泥沙和狂風呼應,覆蓋黑土地,堆起一個又一個小土崗子。

劉屯人重新蓋房,房子蓋的簡單,用泥土抹牆,擔上木頭,搭上炕就可以住人。就這樣,蓋起沖倒,沖倒再蓋。一代一代人延續,一代一代人蓋房子,蓋的人口多了,村子大了,蓋到孬老爺這一代,人們已經記不清他們的祖先過來多少年了。

孬老爺叫劉宏財,在劉屯,知道劉宏財的人不多,「孬老爺」卻家喻戶曉。孬老爺不到五十歲,看上去像七十歲的老人,而且總是那麼老,就象從來就沒有年輕過。

他的父輩還算寬裕,孬老爺幸福地度過沒挨著餓的童年和少年。到了青年,家境差一些,又鬧起了胡子,水災不斷,家里時常斷糧,幾次被搶之後,全家人只有用糠菜填肚皮了。孬老爺當家後,把家里能走動的人都趕到地里干活,想用汗水改變家庭的處境,一年下來,還是半年糠菜半年糧的生活。

和孬老爺一樣,劉屯人都想改變貧困,也演繹很多致富的祥話,有狐仙改變窮人命運的傳說,有蛇盤兔輩輩富的故事。孬老爺也有一次致富的機遇,雖然沒抓住,卻牢牢記在心里。

孬老爺天生膽兒小,樹葉掉下來他也怕,風刮大了他發蒙。開春以後,膽大的人都到亂墳崗子和小南河邊上的樹行子里撿野雞蛋和野鴨蛋,他只在村邊的甸子里溜達,收效少,他說省鞋底。

一年夏天,天氣還不是很熱,爽人的微風把齊腰深的柳樹條子吹得晃動,綠草泛起輕浪。孬老爺在柳叢下的草棵里撿到兩個綠皮野雞蛋,說了句︰「踫上個落蛋雞」,又繼續尋找,連著找到五個野雞蛋。一對野鴨從前面飛起,孬老爺認為前面會有野鴨的窩,窩里會有成窩的野鴨蛋。當他走到野鴨飛起的地方時,抬頭看一看,一看不要緊,頭發奓起來。

前面是林木較稀的亂墳崗子,亂墳崗子旁邊有一棵讓村里人生畏的大柳樹。

孬老爺顧不得撿野雞蛋,轉身往回走,驚慌地掃視大甸子。突然,目光下出現一對童男童女,都穿著紅兜兜,都舉著荷花骨朵,互相追逐嬉戲,非常歡快。孬老爺驚中有喜,對自己小聲說︰「棒槌!」

棒槌就是老人參,極珍貴,上乘的做為皇宮貢品,最不濟的也是達官貴人享用,可見價值之高。窮苦人挖到它,會把致富的夢想變成現實。因棒槌珍貴,劉屯人給它涂上美麗而又神秘的色彩。說老人參成了精,變成童男童女,不能驚嚇它,只能偷著觀察它,童男童女在哪消失,就在哪里找,找到後先祈求神靈保佑,跪地磕頭。為防棒槌跑掉,在距它兩步的半徑劃圈兒,把邊上的草拔掉。挖時更講究,先用紅頭繩拴住棒槌露出地面的部分,捆得緊還不能損皮葉。不能用銅器鐵器,最好用金銀制品,如沒有,只好用手摳,保證根須完好。否則,挖出的棒槌會不值錢,當官的看不上,致富的夢只能泡湯。

童男童女嬉鬧著,還發出童笑聲,看不出一點兒消失的跡象。孬老爺也想到,莫不是村里的孩子來這里玩兒?但立即被他否定︰「大晌午,沒有這麼膽大的孩子會跑到這里,也不可能這麼巧,再者說,也沒有這麼親密的孩童。」孬老爺揉揉眼,想把童男童女看清楚,又不敢靠前驚嚇,只好眼睜睜地看著童男童女躲到一叢柳樹後。

孬老爺靠前幾步,看見兩個孩童手拉手,男童好象幫女童抹淚,他想︰「快了,一會棒槌扎根入土,我就把它周圍的草拔掉,先圈住它,再回家取紅頭繩。」

可是,童男童女沒有就地扎根,又從柳叢後轉過來。孬老爺急忙伏,看著兩個孩童奔小道而去。听上輩人說,一旦棒槌接觸土道,它會消失的無影無蹤。孬老爺想起身把棒槌圈回來,他頭前的一叢紅柳提醒他不能這樣做。紅柳被劉屯人稱做王八柳,它在孬老爺頭腦中還有一段不怎麼完美的故事。孬老爺從不完美的故事中吸取教訓,小聲說︰「宋家人要不是性急,何苦輩輩有女人出格?嘴急吃不了熱豆腐,我還得慢慢等。」

就在孬老爺準備耐心地等下去的時候,傳來很重的腳步聲。他聞聲望去,是二倔子急匆匆地走過來。

二倔子光著大腳板,也光著膀子,滿是補丁的褂子搭在寬厚的肩上,一臉怒氣地奔向孬老爺。孬老爺只顧留意童男童女,沒和二倔子打招呼,二倔子主動和他訴苦︰「孬老爺,你說我倒霉不倒霉,在河里白忙活了四五趟,一分錢沒得著,挨了個大脖溜子。」二倔子的一面臉發紅,孬老爺判斷他在背河時挨了打,心里責怪︰「眼看財到手,被這小子沖撞,你二倔子是喪門星,怨不得挨打!」

孬老爺撩起眼皮問︰「你是有不正經的舉動吧?」

「沒有!」二倔子心發怒,說話的聲也響︰「老天在上,我要耍一點兒壞心眼兒,天打五雷轟!」

「哎,你小聲點行不?說話像打雷似的,也不怕……」孬老爺把後面的半句話留在心里,他怕說出來,二倔子會分享棒槌給他帶來的財運。

二倔子向孬老爺報委屈︰「我一大早就去小南河等活,等了小半天,可下來活了,咳,沒想到……」孬老爺急著讓二倔子走開,沒心思听他講背河的事。二倔子好象不說出來心里受不了,管不得孬老爺愛听不愛听,他是訴出為快。

距劉屯二十里地有個賀家窩棚,一條鐵路通過那里,緊挨大遼河,大部分火車頭在那里加水。建成了兩座水塔,也建個火車站點。劉屯周邊的人出行,都到這個火車站,通過小南河的人多,背河的行當也興旺起來。

二倔子的上輩在小南河邊留下幾畝田地,由于弟兄多,分到手的那點兒地無法養家糊口,除了給劉有權和一些富足的人家打短工外,常抽空到小南河撈一些背河的「外快」。他正值壯年,水性又好,稱得上背河高手。

二倔子起早就在小南河邊上等,快到中午來了生意。過來一男兩女,招呼他背過河。

要過河的男人四十來歲,個頭矮,非常肥胖,肚子溜圓,光滑的腦門子像流油。矮男人留著刻意修整的小胡子,背著盒子槍,看得出是個當官的。二倔子對他說︰「背河擔風險,我總是一口價,也不多要你們錢,少給我不背。」

小胡子客氣地說︰「只要你好好服務,我們不差錢。」他看了看身邊的女人,又對二倔子說︰「她倆都是我的太太,背著過河時,你可要文明點兒。」

二倔子偷看兩個女人,心里嘀咕︰「這兩個女的太年輕,一個比一個漂亮。臉蛋白女敕,楊柳細腰,嘴唇抹著紅,像甸子上綻放的喇叭花。喇叭花數量多,卻嬌氣,一踫即謝。背盒子槍的男人讓我文明點兒,提醒我不能踫到她倆,不踫又怎麼背過河?」

按常規,背河人是不能穿衣褲的,這不但是背河人下水方便,也是保證被背人的安全。二倔子讓兩個女人背過身去,他隨即月兌個精光。要是以往的過路女人,都會按照他的要求去做,等他蹲下**的身子,然後趴在他的背上,背過河他再蹲下,接過錢後,立刻跳下水藏身。可這兩個年輕女子太特別,她倆不但不背身,還盯著二倔子的嘻嘻笑,笑得二倔子急忙抱起客人的包裹跳下水。送到對岸後,他做了背河以來從未做過的舉動,找來青麻葉包住,然後把三人一一背過河。

上岸後,二倔子蹲,護著舉起一只手要背河錢。小胡子沒給錢,給了他一個嘴巴子。二倔子跳起身,憤怒地瞪著小胡子,要不是赤身**,他會撲過去。

小胡子用槍對著他的腦袋,用手指著他的命令︰「把麻葉拿下去!」

二倔子看到兩個女人偷偷笑,爭辯說︰「你讓她倆走開我再拿。」

「拿下去!」

二倔子拽掉麻葉。

小胡子大聲說︰「土老帽,你沒大沒小,竟敢在老子面前耍流氓?」

「我沒耍流氓!」

小胡子把槍晃了晃,露出婬笑︰「還說沒耍流氓,你大腿夾的是什麼?」

二倔子意識到踫到難纏的事,但他倔脾氣不改,大聲反駁︰「我大腿夾的東西你也有,是什麼你知道!」

兩個女人笑出聲,看著二倔子丟掉偽裝的,還互相在對方身上拍了拍。

男人也跟著笑,槍口對著二倔子。

受到戲弄的二倔子大聲喊︰「我好不容易把你們背過河,還要用掙來的錢養活老婆孩子,你們也是成家的人,應該知道窮人的苦處。」

小胡子笑成無賴相,歪著嘴說︰「窮怨誰?算你沒能耐!」他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槍︰「你要有這家伙,也不會干這下三爛的差事。」

「過河給背河錢,天經地義!」

小胡子臉色變化快,瞬間猙獰,很可怕︰「天經地義,跟誰講天經地義?跟你講?那好,咱就講一講。你把大腿間的東西包住,故意逗弄我的兩個太太,這是流氓行為!」

二倔子感到和這種人無理可講,又不甘心到手的錢打水漂,抱著一線希望,也要把背河錢要過來。他說︰「是是,我錯了,我不該把這東西包起來。你也把我打了,我也受了教育,但背河錢你得給吧!」

「好,那好!」小胡子瞅了瞅兩個太太,又把目光移向二倔子的,他說︰「你過河把衣服取過來,跟我去拿錢。」

「去哪?」

「到地方你就知道。你在年輕女人面前赤身露體,還故意顯露你的,這是流氓行為,該軍法論處!」

二倔子來了倔勁,要和小胡子去見識軍法。可他過河後看到對岸的三個人揚長而去,只好認了吃虧,忍了挨打,空著手往家走。半路上踫到孬老爺,把委屈講出來,心里好受一些。

等二倔子講完背河的事,那對童男童女已經無影無蹤。發財的機會讓二倔子沖撞掉,孬老爺心里更委屈。他和二倔子一同回到村里,拉著剛滿十歲的大兒子劉倉,急忙返回甸子上尋找。

孬老爺的妻子在兩年前過世,當時的小兒子剛斷女乃,年少的劉倉成了他的主心骨。

孬老爺取來紅頭繩,沒找到需用紅頭繩系的棒槌,他領著兒子往南找,不知不覺地來到大柳樹下。有兒子仗膽兒,孬老爺踏實了很多,在大柳樹下轉了幾圈兒,又往東南找,走上了還有殘牆的東南崗子。

這里原先住著一戶姓賈人家,據說他們的女乃女乃是一個狐仙,狐仙不嫌貧愛富,喜歡上一個給劉有權扛活的外地人,幫這個外地窮人置辦了家業,改變了他的窮困,還給他生下三個孩子。賈家過得很殷實,不知為什麼舍棄這個地方,搬到了小南河以南的小南營,听說日子不如從前。

沒找到棒槌,孬老爺找到感觸,為什麼別人能有一日暴富的機遇,而他遇不到,好不容易踫上了棒槌,又被二倔子攪得無影無蹤,應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他已經對棒槌失去信心。

讓孬老爺另有感觸的是眼前的殘牆。多麼富華的人家,轉眼成泡影,本來貧窮,又回到貧窮的境地。看來人生不必強求,該得到的你會得到,不該得到的你遛斷腿也白搭。孬老爺不想遛斷腿,領著劉倉回了家。回家後拉扯兩個兒子踏實地過起小日子,小日子過得細,幾畝薄田維持了生活。

孬老爺不糟蹋任何東西,有了屎會憋到自己的田里去拉,還總想在地上撿到什麼,養成了低著頭的習慣,久而久之,讓他抬眼皮都很困難。其實,孬老爺在思考問題,腦筋動多了,他變得謹慎,對身邊的人多了幾分小心,對傳說中的鬼怪少了幾分恐懼。

土改時,孬老爺家是下中農,沒受貧雇農的苦,得到了和貧雇農一樣的政治待遇,不受成分的束縛,過上幸福的生活。他想起童男童女的事,心里一陣陣後怕︰「如果那時撿到棒槌,現在有可能和劉有權一樣,整到一起挨斗。虧得被二倔子撞走了財運,也給我撞出個好成份,輕松地躲過土改斗爭的沖擊。」

沒有受到沖擊的還有劉宏達,這個當孩子王的書呆子運氣好,有一個土改干部幫助

他。看來,人活著要認命,生辰八字是老天爺給安排好的。喬瞎子和命爭,掙了幾畝地,也掙個富農分子高帽子,怕村里人難為他,領老婆孩子逃到城里。

土改是巨大的變革,斗爭殘酷,孬老爺的感觸最深。他雖然沒分到土地,卻和分到土地的貧雇農一樣高興,耕種者終于有了自己的土地,勞動者可以享用自己的勞動果實了!孬老爺心情好,常在甸子上獨自溜達,別看他低著頭,哪里多堆個草垛,哪里多埋個墳包,都逃不過他的眼楮。

孬老爺最喜歡在開化時去南甸子,柳樹在萌芽,草沒長起來,視野開闊。狼和狐狸都不在白天活動,也不怕遇到蛇,連傳說中的鬼怪都躲在地下或墳頭中眯懶覺。此時沒有野雞蛋,可以在水里撿到凍死的魚。爛魚不爛味兒,孬老爺總是這樣講。

他扛著長柳木桿子,桿子頭上安個鐵鉤,用它把漂在水面上的死魚撈上岸。去了幾個泡子都沒有收獲,又去了東南崗子,想到賈家墊房座子的大坑里看一看。魚沒見到,幾只烏鴉在他頭上叫,雖然快知天命的孬老爺膽子大了些,也覺得發。他往堤上走,腳步很自然地快起來,手扶堤坡,變成速爬。到堤頂,腿軟得站不住,心里一陣突突。

從堤上往回看,幾棵干巴樹上落滿老鴰,有一些落在殘牆上找食吃。這里曾經出現過狐仙,也是狐仙改變窮苦人命運的地方,如今變得如此荒涼!

孬老爺不禁想起前年在這里發生的一件事。

數九寒天,兩男一女三個年輕人在賈家的殘牆上搭起窩棚,生起火。村里人看到冒煙,以為是過路人取暖,正值戰亂時期,沒人留意這種事。化雪時,孬老爺到河堤下拾柴禾,好奇心讓他小心地接近窩棚,看到兩男一女擠在一個很小的草鋪上,孬老爺低著頭離開。

幾天以後,當孬老爺大大方方來到這個窩棚時,窩棚里的人不見了,有一個外地人進到村里,村里人收留了他。

清理敵匪時,孬老爺本該把看到的事揭發出來,但是,他覺得進村的那個人太老實,沒忍心毀了他。可這事像籠罩孬老爺的霧,雖不重,也壓著他的心。

孬老爺定定神,扛起桿子順河堤往西走,從堤坡道上去了小南河。這是一條通過小南河的小道,經過亂墳崗子,年輕人不願從這里走,在東邊,又踩出一條新道。孬老爺喜歡走熟了的路,低著頭,慢慢走。

河對面有人下了水,看樣子要過河,離的遠,看不清他的面孔,從過河人的身影和下河的姿勢,孬老爺覺得眼熟。

水不深,那人在水里走的很急,好象對這條河很熟悉。

一種不祥的預兆在孬老爺腦海里升起,默念著︰「前面有窩子!」可他沒有喊出來,沒有即時提醒過河人,過河人一腳踩空,滑了下去。

孬老爺憋足勁,喊聲響亮︰「有窩子!」可是已經晚了,被淹的人在河里掙扎,頭往水面上冒了冒,就再也听不到孬老爺的喊聲。

等過河人被河水吞沒以後,孬老爺想呼喊救人,喊聲到了嗓子眼兒,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河邊沒人,呼喊也沒用。

過河人的包裹順河向下游漂去,孬老爺沒水性,不敢下河撈,手里的桿子又夠不著,只好目送漂動的包裹。

河水恢復平靜,孬老爺的心潮波瀾起伏,他沒心思撿死魚,空著手走回家。這天,他總走神,總覺得被壓著的心又被什麼東西抓撓著。

晚上,何榮普來串兒門,告訴他一件事︰「二倔子不知哪來的好運,早起去背河,沒等著人,卻撿個包裹。」孬老爺並沒覺得二倔子運氣好,懶洋洋的撩起眼皮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看見的。」何榮普顯得有些興奮︰「包裹挺大,里面有穿的,還有吃的。」何榮普說著,不停的晃頭。

這幾天,孬老爺不再去小南河,只是偶爾向南邊看上一眼,新道上有人來往,沒人走舊道。

有一個人沒忘舊道,從河南走過來,在淹死人的地方下了河。他叫劉宏達,如今在賀家窩棚小學教書。賀家窩棚是一個大鎮,有小學還有中學。劉宏達這次回劉屯,是想把家搬到那里。

劉宏達是寒假時回的家,不知道冰層下面有深窩子。

去年秋天漲大水,河堤決口的同時,這里也沖刷出個大坑,大坑有多深?劉屯水性最好的劉佔山試過,他說沒模到底。窩子在水急時會形成漩渦,水小時很平靜,過路人很難看出暗存的殺機。

劉宏達心情好,下水前還描繪美好的藍圖︰把家搬到鎮上,合家團圓,讓老娘過上幾天好日子,也讓老婆李淑芝見見世面。想到老婆,劉宏達覺得怪對不住她。李淑芝自從嫁過來,沒享一天福,只跟他挨累受罪了!

他把水趟得很響,正在走著,覺得腿上踫到什麼東西,仔細一看,是死尸。劉宏達喊了聲︰「鬼!」嚇得他哆嗦著往後退,一坐在冰冷的河水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劉宏達清醒過來,顧不得河水深淺,發了瘋似的往回跑。他不知自己是怎樣過的河,怎樣繞回家的,沒進家門,就把撞到死尸的事告訴村干部周雲。周雲覺得人命不是小事,便向鄉里匯報。這個鄉和賀家窩棚同屬老八區,因為隔著河,在龐妃廟鎮立個鄉公所。

鄉里派來三個人組成工作組,組長是鄉治安助理胡永泉,還有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叫朱世文。朱世文原來是劉屯人,父親給他起名叫劉輝,後來隨娘改嫁到朱家灣,連姓氏也改了。另一位年歲大,長得矮,很胖,胡子刮得干淨,禿腦門子像曾經流過油。從他眼珠子溜溜轉的神情上,看出不像誠實的莊稼人。劉屯人說他肚子里裝的都是墨水,在背後叫他「墨水瓶」。

工作組先要處理死尸。

死尸泡得久,有了浮力,被沖到窩子邊上,頭朝下,後背貼著水面。

胡永泉問村里人︰「誰敢搬動死尸?」有人告訴他︰「老黑膽子大,他敢在墳地里睡覺。」

老黑把死尸拽到胡永泉面前,胡永泉有些慌,一邊擺手一邊後退︰「不用看,趕快找人弄個地方埋掉。」

死尸被包了席子,埋在河北岸的大柳樹下。大柳樹旁邊都是亂墳崗子,如今又多了一位無名鬼。

孬老爺不是被找來的人,他從找來的眾人中探出頭,看到被淹死的人肚子脹大,仿佛要撐破緊裹著的棉衣,臉面膀腫,被河里的魚或者水耗子啃咬過,五官殘缺,很難分辨原來的模樣。孬老爺撩了幾次眼皮,低下頭走開。

事情並沒結束,過河人不能無緣無故的死,是情殺、財殺,還是階級報復,必須有個說法。搞不出結論,胡永泉不好向上級交待,他要偵破此案。

排查工作先從報案人劉宏達開始。

劉宏達從小讀書,長大教書,連殺雞的膽量都沒有。而且劉宏達發現尸體時,那個人已經死了好多天。胡永泉告訴朱世文︰「用不著在這個書呆子身上費工夫。」

最後,工作組的目光集中在二倔子身上。胡永泉決定︰「抓到鄉里再說。」

「墨水瓶」提醒胡永泉︰「現在形勢嚴峻,動一人會連其他,穩妥起見,還得深一步了解。比如這個人的歷史,這個人的社會關系,親屬都是干什麼的?如果查到他或者他的親屬有歷史問題,辦案就會容易些。萬一親屬中有在上邊干事兒的,我們就避開這塊粘膏藥。人命關天的事,我們要慎之又慎,千萬不可輕易抓人。」

調查結果,二倔子的社會關系清楚,都是莊稼人,家里和親屬沒有做官的。

胡永泉從牙縫里迸出一個字「抓!」

劉屯的家門都不上鎖,二倔子的房門開著,朱世文一直進到里屋。

二倔子坐在炕沿上,看老婆試穿他撿來的衣衫。目前為止,他還為撿到包裹而沾沾自喜,沒把災難和淹死人的事連到一起。見朱世文一臉凶相,沒明白咋回事,便問︰「小輝,你想干啥?」

朱世文把繩子套在二倔子的脖子上,說了句︰「抓你!」

二倔子開始反抗,但他必定抵不過朱世文和墨水瓶兩個人,被綁住的二倔子破口大罵︰「我操你祖宗劉輝,從小把你當人看,沒少給你吃的,你平白無故抓我,喪盡天良!」

劉輝在二倔子腿上踹一腳,回罵︰「我操你祖宗,誰喜見你那點兒吃的?現在拿來喂狗,狗都不搭理!」

二倔子是被裝上馬車帶走的,他老婆不敢阻攔,摟著年幼的小兒子在地上打著滾兒哭嚎。他的大兒子馬向前在地里干活,趕回家時,二倔子已經被送到鄉里。他的兩個弟弟馬文和馬榮,知道信兒來到村口,看到車上的人都穿著制服,眼睜睜地看著哥哥被拉走。只有二倔子在車上的叫罵聲長久不能退去︰「我沒干犯法的事,平白無故抓我,我操你們祖宗!」

孬老爺去了鄉里,像有話要說,可是,他看到胡永泉繃緊著的臉,沒敢開口。第二天,他又偷偷去一趟,看見了何榮普。

何榮普是被傳喚到鄉里的,他老婆肖艷華為他捏了一把汗。臨走時,何榮普的頭有點兒晃,肖艷華知道丈夫心里緊張,想安慰他,又不知該說啥。何榮普說︰「我只知道二倔子撿個包,別的啥也不知,不會有啥事。」

何榮普在鄉里呆了一天一夜,很快就回來了,他的頭晃得非常歷害,臉色也不好。肖艷華很害怕,問他︰「發生什麼了?」何榮普把頭晃得像撥浪鼓,只說︰「沒、沒什麼。」

從那以後,何榮普不但頭晃得歷害,話語也少,而且不願和人交往,特別是見到馬家人,他總是有意避開。

過了好長時間,二倔子被放回來,他瘦得月兌了相,再也沒力氣罵人。

二倔子老婆知道,丈夫被抓,是撿來的包裹惹得禍,她把包裹里的衣物認真抖落一遍,一個包裝仔細的物件掉在炕上,撿起一看,頭上驚出冷汗。她想物件扔進東大泡子,又不甘心,四下看了看,重新包好壓在了箱底。

又過了一段時間,二倔子離開人世。人們嘆息︰這老家伙太倔了,如果不罵人,就遭不了那麼多罪,恐怕也死不了,這個二倔子啊!

二倔子被埋在大柳樹的西北面,孬老爺幫著下葬。人們散去後,他低著頭蹭到淹死鬼的墳旁,目光從墳頭移向大柳樹。大柳樹被削掉一塊皮,上面出現四行字,孬老爺奇怪︰「是誰這麼冒失,敢禍害大柳樹?」又一想︰「可能是神仙干的,因為劉屯這幾年太亂了,或許神靈對我有提示,不為這,為啥別人看不到?」孬老爺辨不清提示什麼,但他不再乞求棒槌那樣的好事,只盼望神仙指引,怎樣消災避難。他低著頭往回走,遇上到地里挖小根菜的八先生。

八先生十五歲拿起教鞭,走村串戶教孩子,直到解放時才穩定在黃嶺小學。他是村里最早認字也是認字最多的人,字寫得也好,哪家有個紅白喜事少不了他的幫忙,很受村里人尊敬,不論老少,都稱他為先生。

孬老爺幫八先生把菜筐裝滿,帶著神秘的表情說︰「現時下來說,咱劉屯讓淹死鬼鬧得癆癆的,大柳樹也犯怪,上面出現四行字,挺清楚,齊整齊整的。要是神仙寫的是好事,要是鬼怪寫得可就壞了,說不定誰家要攤事!」

八先生問孬老爺寫的啥,孬老爺晃頭,八先生想到孬老爺不識字。從孬老爺的脾氣稟性看,他能看明白的東西,絕不會告訴別人。

大柳樹下,八先生把樹干上的文字念給孬老爺︰

老樹月復空傷跡斑,

風雨過後仍凜然。

根枯枝殘葉不落,

笑看歷史一瞬間。

孬老爺讓八先生念兩遍,他似懂非懂,低著頭,和八先生一起回村。

二倔子死後不久,怪事接二連三地在劉屯發生,有人說二倔子坐在墳頭上罵淹死鬼,還有人說淹死鬼和二倔子對罵。都罵什麼,怎個罵法,誰也說不清楚,卻見馬文和馬榮一起罵何榮普是「撥浪頭」,並咒他有一天會當王八。

賈半仙和神仙有交往,她把兩手合在一起,閉上眼能把老仙兒拘到身邊。她對拘來的老仙兒不但客氣而且恭敬,叨咕一些世人無法听懂的感激話,然後把老仙兒的話傳達出來︰「淹死的過河人不光坐在墳頭上罵,每天晚上都坐在大柳樹下哭。」劉屯人猜測,一定是淹死鬼想家了,而且家門不會離得太遠,是看著家門回不去,不然他不會哭得那樣傷心。還有人說戀家的淹死鬼要找替身,勸人們遠離大柳樹,也不要到小南河背河和洗澡。

劉屯被攪得陰森森,到晚上,孩子和婦女都不敢出門。

賈半仙判斷︰「看吧,接觸淹死鬼的人都不得好。」

事情真和她的話巧合了,老黑的媳婦跳了槽,黑大膽打了光棍兒,孤單單的摟著枕頭睡在破炕席上,怪可憐的。

劉屯還有孤單單的人,是位年輕的婦女,沒有男人,卻不是寡婦,守著一個兒子過日子。他的丈夫在她兒子未出生時就離開家,干啥去?出外掙錢。去哪了?她不知道。只是盼,把音訊盼沒了,也把兒子盼大。她的兒子叫「羊羔子」,長到十多歲還沒個大名,大名是等他爹回來起。

羊羔子很知道顧家,早起就到外面拾柴。這一天,他背捆干蒿子進了家門,看見母親用手在屋地上劃拉,羊羔子急忙扔下柴,跪在母親面前。他母親用手模著兒子的臉,哭著說︰「孩子,媽怎麼看不見你呀?」

羊羔子把手舉在母親眼前,他母親說,眼前黑乎乎。

羊羔子哭喊︰「媽,你瞎了!不,媽!你可千萬別瞎,咱家全指望你呀!」

他母親用手揉眼楮,手上滿是土,和淚水抹在一起,在臉上和了泥。她在地上爬著,模著,像是找什麼東西。

羊羔子哭著抱住母親︰「媽,你瞎爬啥呀!上炕吧。」這時,他看見母親手里攥著半只玉鐲。

母親急著哭述︰「媽的手鐲摔了,快幫媽找到。」

羊羔子知道,母親對這只手鐲太珍重,每天都會從手腕上摘下,用手模著,認認真真地端祥,臉上露出笑,露出幸福。

他把母親扶上炕,對母親說︰「我給你找。」

羊羔子在櫃腳下找到摔斷的半只手鐲,他母親模著往一起對,可是,摔斷的玉鐲沒辦法再合到一起,他母親哀聲哭號︰「不吉祥啊!孩子,咱娘倆的命真苦啊!」

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從羊羔子家門路過,看樣子是串兒門的。他叫孫廣斌,老婆早年病死,拉扯著一個半大小子過日子。孫廣斌總想到羊羔子家坐一坐,又考慮自己是條光棍兒,去單身女人家不合適。但是,他每天都到這邊來,路過時都是緊挨窗戶走。

听到屋里有哭聲,孫廣斌停下步,要借機進屋勸解。羊羔子說他媽別瞎爬時,孫廣斌已經推開了房門。進到屋里,羊羔子正扶他媽上炕,孫廣斌伸手去幫,見羊羔子用敵視的目光看著他,孫廣斌不情願地磨轉身,挪步走開。

第二天,劉屯人都知道這個女人瞎了。本來,這個年輕的女人惹得好多光棍子做過春夢,只是所有的春夢破滅後,還不知她叫什麼名字,由于她的眼瞎,叫起她「瞎爬子。」

以前,這個被通稱劉家媳婦的女人孤單地生活在男人和女人之中,從不單獨和男人接觸。因為長得美,一些男人把她比做鮮花,這朵鮮花沒有刺兒,卻沒人敢去踫。純樸的村民都知道她守著深情的夢,連強壯又有幾分英俊的孫廣斌都不想擊碎女人執著的夢想,只要每天能看到這個女人的臉,或者和她說上一句話,光棍子孫廣斌就感到滿足。

這女人如花的容貌是天生的,並不是靠打扮。她平生只認真打扮三次,前兩次是她出嫁和她丈夫出走,她擦了有香味兒的胭粉。再一次打扮是因為大鼻子,她往臉上抹草木灰。有人斷定,瞎爬子會像斷了根的鮮花一樣,很快謝掉,不抹草木灰也不怕外國男人。但在孫廣斌眼里,她的姿色仍然不減。

過河人的墳上長滿蒿子,蒿子黃了,第二年又生出新芽,新芽黃,黃了再生。劉屯人年復一年地過日子,抱著希望創造幸福,把所有災禍都推到淹死鬼頭上。淹死鬼的墳地滿是洞穴,蛇鼠和他為伍,黃皮子和他做伴,那棵粗壯多舛的大柳樹,常年為他遮風擋雨。

孬老爺還是那樣老,低著頭走路,只是偶爾抬起頭向小南河那邊眺望。有人發現,他去過淹死鬼的墳地,圍著大柳樹轉圈兒,像是被黃皮子迷住了。可他回到家又顯得很平常,不像得邪病。有一天他對兒子劉倉說︰「告訴你一件事,接觸過淹死鬼的劉宏達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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