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殺我的爹爹，用那麼殘忍的方式，你害死了我一家二十九口人！」記憶跟現實交疊，即使閉著眼楮，汪敏也仿佛看到了跟那日一樣，寫滿憤怒跟仇恨的眼楮︰「我的女乃女乃已經八十多歲了，你知道嗎？而我的嫂嫂，她已經有了七個月的身孕……」
搖了搖頭，她想否認，卻無可否認——很多事情自己做了是一回事，被人當面拿出來質問又是另外一件事。「你怎麼會知道是我做的？西廠做事可以說是滴水不漏，你又是怎麼逃月兌的？」
這件事，她早已在自己的心中質問過自己一千遍一萬遍，她一直以為自己起碼可以做到問心無愧的。畢竟，她實在是迫不得已——人不是她說放就能放的，她不動手只會讓那些人在刑獄中受更多的罪！反正都是死，她早下手一天就能避免牽涉更多的無辜。死二十九人是死，死二百九十人更是死——恨只恨，上天不公，非要由她去做這樣的選擇……
清兒睜大眼楮，仰望天上耀眼的太陽，兩行清淚滑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為什麼要是她？那樣楚楚可憐的樣子，他想象不出她居然會是那樣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抄家之前我被好心人所救，我東躲西藏，卻也知道難逃你們西廠的爪牙！」
汪敏點點頭，算是自己明白了︰「越危險的地方就越安全，整個京城也就只有皇宮這一個地方是我們西廠不敢搜的。」所以他才會冒險假扮小太監——她說怎麼會有人這麼嫌命長呢！原來是這樣，要是本來就有生命危險的話，這倒未必不算一個好的逃生之路。「你想見陛下，告御狀？」好天真，難怪他還時不時的冒險出來瞎逛。
脖子一痛，握刀之人無比激動︰「我爹是被冤枉的，只要能見到陛下，只要——」一瞬間，他變早已泣不成聲。「我爹是個好官，我家二十九口人，天冷的時候連冬衣都是我母親一針一線所做。三年前化州大旱，我爹急得整夜整夜都睡不著覺，短短幾天就白了頭發……」
汪敏高傲的仰起頭︰「那又怎麼樣？」
果然是個好官啊！難怪他會有那麼好的家教，會那麼見義勇為為了救她甚至不惜犧牲自己。這一切，是不是都在告訴她——
她真的該死，不管她到底有什麼樣的理由，她真的應該去給死去的楊同知償命？
也罷！
既然她今天注定無路可逃，那她就死在他的手里好了——最起碼，她總算是成全了這孩子的一片孝心……
「那又怎樣？」眼中所有的迷惘都化作了怒火，「你居然問那又怎樣？也對，對你們這種奸佞小人來說，好人跟壞人又有什麼區別？你們就只知道排除異己，你們就知道冤殺好官！」
「你可以這麼想。」她是在激怒你啊，傻瓜！
被你所救，再一次面對你，已經幾乎讓她喪失了全部可以活下去的勇氣︰活下去，就意味著——以後永遠都要面對你的憤怒，用這條被你救下的命，去承擔殺死你全家的罪惡——眼看著，你因為誤救自己殺父仇人而痛苦；眼看著，如此光明的你，因為她而性格日漸扭曲……
說出「千古艱難唯一死」的那個人，他一定活得還不夠艱難，否則他必不會這麼向往活下去……
深吸一口氣，雖然早就知道此女死的是罪有應得，可是他還是想把這些告訴給在場的所有人！「是我，我親耳听到——是你親審了我的父親，我父親不肯為你們誣陷別人，你就當著他的面殺了我母親，我姨娘！」不是他心狠手辣，他們楊家家教甚嚴，他從沒想到過他會有一天會對這樣一個瞎了眼楮的弱女子下手。是她太狠毒，是她逼他不得不殺了她︰「最後，是我年邁的女乃女乃，我年幼的只有九歲的弟弟……」
眉頭皺起來，汪敏發現自己听到了一個很不好的訊號︰「你是怎麼知道的？」當時在場的就只有兩個獄卒跟一個牢頭，都是西廠的人——他在抄家的時候就已經逃月兌，又怎麼會知道的這麼詳細？
難道，汪直的這一次並不是疑心病作祟，他們真的是有組織有預謀的，而且早在他們西廠安插了內奸？
清兒的臉色一白，「我當然知道！」這一句他說的很沒底氣，但是他又立刻恢復到仇恨狀態——反正不管他怎麼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而她，立刻就會死去，就算察覺出什麼也無可奈何。「汪敏，你死有余辜！」
閉上眼，她抬起脖子迎向他手里的刀——你說的這一點，就連她，也不得不表示贊同啊……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個遍體鱗傷卻依然不肯跟惡勢力妥協的老人，她仿佛能夠穿透眼前的黑暗，又看到他那雙正義的都有些殘忍的眼楮！
「汪小姐，老夫自知今日難逃一死，老夫有一事相求。」也許，過于無私也就等同于無情吧？至少，那時候在汪敏的眼里，這個老人就是這樣。「听姑娘所言，老夫姑娘並非是惡毒之人，今時今日種種並非姑娘你所願。」
「你要我放過你的家人？」其實早在她跨進這里的第一步時，她便早已打算這麼做了。這個楊景，她救不了他，但是他的家人，她還是有希望拼一拼的！這也就是她明知道這是一灘渾水，卻偏偏要撞上前去弄得滿身髒的原因——她反正早已習慣被人唾罵，她反正早已被天下人瞧不起——能多救下一個人，髒水就髒水，有多少她都不在乎！
她知道汪直這一次擺明了要試探她，她想要救人難如登天，弄不好汪直會連她都放不過！她咬了咬牙，下定決心︰「楊大人，雖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幾分把握，但是您的家人，我一定會盡力。」
楊景他是個好官，但他既然做了官，既然入了這最最黑暗殘忍的戰場，生死有命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但是他的家人不同，那麼老的老人，那麼小的孩子，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她實在無法視若無睹。
「不，汪小姐，老夫並不要你救老夫的家人！」說得太急，楊景忍不住一陣嗆咳。
在汪敏的錯愕中，他閉上眼楮，將牙齒咬的「咯咯」直響。「老夫拜托你，殺光他們，拜托你，在老夫閉眼之前，先送他們上路！」眼楮再睜開，已經是老淚盈眶︰「求你，殺了他們，一個都不能放過！」
捂住嘴，汪敏不可思議的倒退，「啊——」的一聲跌坐在地上，幾乎失去思考的能力︰「你瘋了，他們是你的親人？！」難道他自己逃不了了，他就要拉上他全家人陪葬嗎？「我不是不想救你，是救不了你！但我或許能救下你的家人，你為什麼自己活不了，就連自己的親人都不放過？」
虧她還以為他起碼是個正直的人，卻沒想到︰「禽獸，你這樣，你這樣與汪直又有什麼區別？」
「汪小姐，你听老夫說，你必須殺了他們！」
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為什麼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要逼著她去做惡人？汪直是，于謙是，現在就連這樣直言敢諫的清官也是？
「你必須听。」淚水劃過臉龐，和著臉上的血水，一滴一滴滴在腳下血跡斑駁的青磚上。「其實汪小姐，就算老夫不參汪直這一本，汪直那個老妖怪也會找別的借口來為難老夫。因為，這麼多年來老夫心中一直藏著一個秘密，一個可以讓汪直寢食難安的秘密……」
「秘密？」緩緩的站起來︰「可以讓汪直寢食難安的……」
每個人都有秘密，但是能讓汪直寢食難安的秘密，那絕對不是小事。低下頭，她踟躕著︰「汪直應該不知道這麼秘密到底是什麼吧？」也許汪直只是知道他心里有鬼，但也絕對猜不到到底是多大的鬼。否則，汪直定不會把這樣重要的審訊交給她——難讓他寢食難安的秘密，要是落在她的手里，想必汪直會更加的寢食難安吧？
楊景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他想不到僅僅一眨眼的功夫，汪敏居然就能把這件事分析的那麼透徹。他有些沮喪的老實回答︰「不錯，西廠派去的探子已經被我們滅了口，因此你義父只知道我手中有一封密函，但卻不知道內容……」
很好，看樣子，事情居然比汪直想像的還要嚴重！
微微一笑，汪敏理了理衣服，試探道︰「楊大人，你肯對我說實話，就代表你早已黔驢技窮再無別的出路。」如果他還能想得到別的方法，他絕不會冒這個險來求她︰「但你有沒有想過，我，或許比汪直更想要那封密函？」能擺月兌汪直的轄制，是她連做夢都懷抱著的夢想！
現在這麼天大的機會就放在她面前，她要怎樣才能不讓自己不心動？
「你——」臉上一陣蒼白︰「你——你不會……」
「我為什麼不會？」機不可失，錯過了，就可能會失去她這一生中唯一一個可以得到自由的機會！
「……」眼楮怒睜，直瞪著汪敏，那恨意，幾乎就要伴隨著那突出的眼楮一起滾出來！
汪敏輕蔑地一笑，搖了搖頭——這個楊景，雖說被她剛才的勸說給打動，但到底是瞧不起她這樣的出身，他內心里始終還是認為她不會是個好人，無論她怎麼做，像他們這樣自持出身清白的人，也依然會對她保持著做高級別的防心！
搖頭，她現在只能搖頭︰「呵呵，呵呵呵，楊大人，真不信給你猜對了，沒催，我是不會！」對一個臨死之人落井下石，利用別人的生命去翻身——即使她身處于高崖之上，即使她有無數個不得已的理由，她也依然做不到。「你剛剛求我，不過是孤注一擲；但我現在回答你，卻是深思熟慮……」
「謝——」
「不要謝我！」憤然打斷他的話，汪敏背過身︰「我既然連這麼大好的機會都會放棄——因為我的原則，那我也絕不會幫你去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