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女 冬至 第二十七章、死亡的辯護

作者 ︰ 月上梢頭

昏暗的牢房里,她舉起火把,細細的打量那個早已遍體鱗傷的老人︰「楊大人,何必呢?西廠的刑罰,從沒有一個人能熬得下三輪,你何苦要跟自己過不去?」

「呸!」一口血沫唾在汪敏的臉上︰「要動手就動手,老夫堂堂天子門生,絕不能向閹黨搖尾乞憐……」

緩緩的用袖子擦去臉上的血沫,汪敏嘆了一口氣——汪直要她來逼問這個人,除了是想拉她下水之外,另外一個目的就是為了要試探她吧?

汪直是那麼多疑的人,從來都誰也不相信。她留在他身邊這麼久,大小試探不下于上百次——她一次錯都不能出,一次把柄都不能給他抓住,難道這一次她真的要敗給這個人的剛直嗎?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們家小姐不敬。來人,咱們先把他刷洗一遍,看他還敢不敢這麼不老實!」

(刷洗︰明初朱元璋創立的。用刑時,把犯人剝光衣服,放在鐵床上,用滾開水往身上澆幾遍,然後用鐵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去他身上的皮肉。直到把皮肉刷盡,露出白骨。)

「住手!」她緊急叫住那些迫切等待向她表明忠心的西廠儈子手們︰「你們出去,我有問題要單獨問他。」

「小姐!」這怎麼可以,這可是廠公的義女,要是有個什麼意外,他們全家的命都不夠填的︰「此人頑固不化,小姐身子弱,屬下擔心……」

眼楮斜藐了一下伏身跪地的人——剛剛她進來那會兒,此人手持烙鐵嚴刑逼供那是何等的狠毒。可現在呢?他就像狗一樣伏身在地,趴在她面前溫順的像只小綿羊——這就是他們西廠培養出來的人!盡是些滅絕人性卑躬屈膝的奴才!

「他都被鐵鏈鎖成這樣了,還能把我怎麼樣?」看也不看跪在她腳下的人第二眼︰「都出去,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耽誤了我義父的大事,你知道後果的!」

頭立刻磕的猶如搗蒜︰「小子不敢,小子這就出去!」跪著退了出去,他招呼一下另外兩個屬下︰「都給我出去,把門關好,小姐她要單獨問話!」

沉默的等門關上,沉默的站在這個遍體鱗傷的人面前。一時間,汪敏卻找不到任何可以用來跟他溝通的話。

她能跟他說什麼?

她的義父,擺明是絕不會留他活口的,她留下的目的是為了問話——問出什麼,跟問不出什麼,她義父都不會允許她放人。

汪敏很久都不說話,倒是那個人反而先沉不住氣了︰「哈哈,哈哈哈,很好笑,原來太監也可以有女兒,也可以到處冒充自己是千金閨秀!」笑著笑著,他笑出了眼淚——是很可笑,這是數千年都沒有的怪現象啊!太監當道,忠良遭殃,可偏偏讀聖賢書的他不能去怨那重用太監的君主,他只能罵一句︰「汪直,國賊!」

好熟悉的一番話啊,這是第多少次有人在她面前這麼罵她呢?做太監的女兒,她是自願的嗎?你身陷囹圄沒得選擇,她就有的選擇嗎?

抬起頭,她正色︰「楊景,楊大人。」手指著金鑾殿的方向,她邪邪的勾了一下嘴角︰「你這話有欠公允。不錯,汪直他陷害忠良確實罪大惡極,但是,你們難道就從來沒想過嗎?」。

逼近他,她想知道,這些自詡為忠良的人士,到底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是誰給了他這麼大的權力,他的所作所為陛下難道就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你們動不動就以蒙蔽聖听來為那個人掩飾,你們有這麼多人這麼多張嘴——這聖听,真的有那麼容易被蒙蔽嗎?」。

閹黨橫行,太監禍國,從根本上來說,是大明制度的缺陷,是一人集權、權利無法被約束的結果。這不是多死幾個諫臣多殺幾個太監就可以改變的!

眼楮驚恐睜大,楊景沒想到這一輩子他都不敢說出口的話,這不敢有的埋怨,居然會被從一個奸佞之後的嘴里給出說來。「住嘴,陛下他沒有錯,都是閹黨,都是那些奸賊瞞著他……」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單單就這一句他無過,他就大錯特錯!」明代宗,他一生恐怕最最痛恨的,就是這個「代」字。明英宗的那次差點就要成功的復闢,幾乎將他逼死,養成了他虛弱而又多疑的本性。他非但不是像被你們宣稱的那樣,是被人蒙蔽,而恰恰相反——他在需要汪直,正是他的需要才讓汪直可以猖狂到現在這個無以復加的程度!

汪直這個人,自私狂妄,心狠手辣,未達目的不擇手段。可偏偏也就是這樣的人,才可以震懾住所有妄圖恢復正統的復闢一黨。他的狠、他的絕恰恰是那個病懨懨的軟弱的代宗皇帝所缺少的。

也就是因為清楚的明白這點,所以哪怕她掌握了許多汪直胡作非為的證據,她也不敢背叛汪直站出來指正他——一旦站出來,她要面對的人將不是汪直,而是一直依賴汪直的明代宗。在這種君權至上的時空里,她不可能勝,她連一絲絲一毫毫全身而退的機會都沒有。

「楊大人,我知道你痛恨我,在你眼中我無論怎麼做都會是一個奸佞小人,哪怕我從沒有做過任何害人的事。」見楊景要張口反駁,汪敏抬手制止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會說,早知今日你為何不早早棄暗投明?」原來,沒有站對邊,沒有早早棄暗投明也成了她的錯!

「哼!」罵人的被堵在嘴里的滋味,相當的不好受。

「我不想辯解,我只想反問大人,何為棄暗投明?」就是要她站在朝堂之上揭發汪直吧?到那時候,天下人又會如何看她?

在這個最最注重孝道的時空,在天下人都以為汪直早把她寵上天的時代——她背信棄義出賣汪直,又會遭到天底下多少衛道士的唾罵?

然,她早已習慣被人唾罵了,但是她還是不能這樣去做。「大人真的以為我站在陛下面前說上幾句話,陛下就會相信我了嗎?」。會,汪直在做什麼其實明代宗都知道,可就算知道他也會裝作不知道。「在此之前,又有多少人跟皇帝說了真話,下場又如何?」

你,不也是對皇帝說真話的一個人嗎?你看到自己的下場了嗎?

「陛下不會,如果你肯說,相信陛下他……」空洞的眼楮,其實他心中可不是那麼肯定。

啞然一笑︰「你拿什麼保證?」

為什麼?

為什麼天底下所有的衛道士,都喜歡去開空頭支票——勸別人以死直諫,勸別人以天下為重,拿這麼多人命去成就自己心中的「道」,就真的能讓他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偉大嗎?

直視他的眼楮,她堅決要撼動他內心中所有的堅持︰「你們根本就沒有保證,你們不管嘴上的大道理說得再多,骨子里都不過只是皇帝的奴才。你明明知道,皇帝根本就不會想去相信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的話,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能徹底壓死我!」

「你——」信仰這東西,一旦崩塌,給人的打擊那將是毀滅性的,他理屈詞窮︰「哼,巧言令色!」

巧言令色,就當她巧言令色好了。「好,我站了出來,倘若我失敗,你們又有誰會去替我討一個公道?」必然的失敗,你們會為了她去反抗你們心里向神一樣的皇帝嗎?「只怕到時候,你們連一句話,都會吝惜為我說……」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是你們心里不變的定律!

你們心中的正義,是有條件的正義。在你們的心中,本就沒有平等的看待一個人——與其堅持這樣有條件的正義,還不如去學汪直,信奉物競天擇弱肉強食的自然規律算了!

「你……」如果換做是他,他會大喊一聲大丈夫死則死矣,可是……

汪敏︰「楊大人,就算是奸佞,他也有活下來的權利。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得已,沒有人有權利逼一個人去送死!」就像你,你上折子了,你罵汪直罵的心里舒服了——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還有家人,你沒有權利代表他們選擇死亡。也許,你死了真的可以青史留名,可他們呢?

為了你一時的自豪感,他們都將淒慘的默默的隨你而去……

吞了一口唾沫,楊景不太確定的問道︰「汪小姐,你覺得老夫很傻?」為國盡忠啊,他們家三代忠良,他從小到大都是這麼認為的。可為什麼,他面前的這個女孩,會用這麼悲哀的眼神這樣看著他?

你何止傻啊,你簡直是愚不可及!「你參不參汪直一本,汪直都會屹立在朝堂之上,只要代宗皇帝還存在,你的這一本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影響。」是誰發明文臣應死于直諫這句話的?TMD文臣到底跟這個人有什麼仇?

皇帝如果接受他的建議,那他就不絕不會死——既然會死,就代表他的建議不會被皇帝接受,既然不被接受,他的死跟白死又什麼區別?

「他依然喝酒吃肉,一樣揮霍無度,甚至,他還能從虐待你的過程中找到一絲樂趣……」汪直的變態是眾所周知的,你們何苦給他增添樂趣?「而你呢,你一家都身陷囹圄,遭受滅頂之災。你甚至還給了汪直一個機會——借由你,他甚至能再挖出成百上千對他心懷不滿的人;借由對你嚴刑逼供,他甚至還能繼續制造幾十個甚至幾百個冤獄……」

你根本你沒有一點把握可以除去汪直不是嗎?

既然你根本沒那個實力,為什麼不忍耐,為什麼不暗自努力,卻偏偏要首先暴露你自己?

「老夫錯了?」兩行老淚縱橫,他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很多歲︰「老夫真的錯了?」

搖了搖頭︰「你是錯了。」你還害了她——是你的不能忍耐首先暴露了自己,前車之鑒,她絕不能在自己羽翼未豐之前與汪直為敵︰「大人,我言盡如此。今天,我也無法保住你的性命……」

你害了她你知道嗎?因為你的沖動,她就要被逼成為一個殺人犯……

「沒有人可以熬過西廠三輪的刑罰,此事牽連太多我不能賭那個萬一,我更不想再看你受苦。」汪直的目的,是想借由他牽連更多與他做對的人,制造更多的冤獄。「現在只有你死了,一切才能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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