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滿是酒氣。大大小小的酒瓶子七七八八地倒了一地,窗門緊閉,帷幔低垂,光線很暗。
我在里屋找到了若錦,她正屈膝坐在地上,靠著床腳,雙手環繞著膝蓋,頭深深埋在雙腿之間。
難道睡著了?睡著了也好,睡飽之後精神才能好,沒準所有的煩惱和痛苦都會煙消雲散。
我打算過去將窗門打開,透透滿屋子的酒氣,無意中踫到了一個酒瓶。
若錦動了一下,眯著眼抬頭,右手模到一個酒壺的把手,高舉酒壺往嘴里倒,卻是個空酒壺,她輕嘆一氣,放下手里的這個酒壺,左手往後一模,又讓她模到了個酒罐子。
我忙上前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繼續喝下去。
若錦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沖著我笑了笑,「你——來了?我——」她打了個嗝,繼續揮著手往下說,「我——請你——喝酒!不對!你不能——喝酒——你懷孕——了——」
原來並沒有醉得不省人事。
我奪過她手中的酒罐子,要扶她起來到床上躺躺。
「你走——開!」
她一把推開了我,醉酒之人力道也控制不住,這一把的力氣很大,推得我往後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定神看見她又撿起地上的酒罐子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咽酒,我急了,走過去搶來她的酒罐子。
「酒!我的酒!給我酒!」
若錦搖搖晃晃地起身要搶,我干脆一把將酒罐子摔在地上。
「啪」的一聲脆響在整個安靜的醉紅樓里分外刺耳,總算拉回幾分她的神智。
若錦低頭使勁搖了搖腦袋,扶著椅子坐到桌邊,倒了杯冷茶給我。
「你怎麼來了?這里酒氣、晦氣、霉氣都重,不利胎兒發展,你回去吧!」
我著急地坐到她的旁邊抓著她的手,擔心道︰「你怎麼喝了這麼多酒?我怎麼回去?你讓我怎麼放心得下?」
「我有什麼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
若錦呆愣愣地說著話,精神頹廢、雙眼無神。
「要不你搬來司徒府和我住吧!」我實在不放心她,她這個樣子就像三魂丟了七魄一樣。
若錦傻愣愣地著坐,沒有回答,突然趴在桌子上,用雙手將頭給抱住。
「要不……我讓午六留下來照顧你?你不要再喝酒了,問題擺在這里,你解不開心結,就永遠都不會開心的……」
「酒……我要去拿酒……」
若錦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要去開門。
我忙拉住她。「不要再喝酒了!」
「不喝行嗎?不喝我難受!」
若錦大力甩開我的手,我重心不穩,往後跌去,幸好有桌子攔著,手肘在桌面上踫了一下才沒有跌倒,手肘處鑽心地疼,就是不拉開衣服看,也知道肯定青了一大塊。
「采秋,你知道嗎?我難受!我難受!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
若錦大聲嚷嚷著,像是在發酒瘋,可是說的都是真心話,所有往日憋在心里的、不好意思說出來的痛苦都借這酒勁發泄出來。
「采秋,你知道嗎?我好難受……」
若錦的聲音漸漸變小,雙腿一軟,跌坐到了地上,兩滴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又被她立馬擦去了,她倔強地抬頭使勁眨眼,將淚水逼回眼眶。
她老是以這副堅強的樣子示人,就是醉酒醉得沒有神智,也不許自己展現軟弱的一面。
我艱難地坐在她旁邊。「若錦,要是難受,就哭出來吧!這里沒有別人,只有我,過了今天,我也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的。」
若錦不肯,執拗地搖頭。
「我跟著他從家里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北地,用盡了盤纏,他就將我拋棄了,那時候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那一個月里,我一共自殺過了三次,上吊的時候繩子斷了,跳水的時候被漁夫撈起,最後決定割腕,可是當匕首從手腕處劃過,看著殷紅的血液流出,我突然就想,我這麼死實在太不值了,怎麼著也要抓到那個負心漢同歸于盡。
「采秋,你知道嗎?這三年就是我多活的年頭,找到他並殺了他是我自殺失敗之後的唯一目標,這三年,雖然我人在北地,但是我一直托人幫我找他,我花了三年的時間,我終于找到他了!」
若錦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眼里淚光閃閃,她笑得其實一點也不開心,看來這次出走對她的打擊很大。
「結果呢?你找到了他。你殺了他?你不開心?」我關心問道。
「我找到了他,我將紅綾綁在他的脖子上,我正要使勁,他的妻子出現了。」若錦呆呆地說道,忽然又激動地攥著我的手,「采秋,你知道嗎?他有孩子了,而且不只一個!大的那個已經三歲了,剛會走路,小的那個還在他妻子的肚子里!」
「你下不去手?」我問道,心疼她的樣子,她是個很善良的姑娘,看著弱妻稚子,她怎麼下得去手?
我掏出手絹,要幫她擦臉,被她用手擋開了。
若錦抬頭眨了眨眼楮,深吸一口氣,苦笑道︰「是的,我下不去手,那個三歲的孩子拉著我的衣擺搖搖晃晃站起來的時候,我就已經手軟,當他妻子挺著大肚子提著菜籃子出現在門口,那雙淚汪汪的大眼楮寫滿恐懼地看著我的時候。我就再也堅持不了,抽回紅綾,落荒而逃。」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好靜靜地坐在她的身邊。
「采秋,你說我為什麼會下不去手?為什麼我要落荒而逃?明明是他負我,我在心里將他恨了三年,可是再次面對他的時候,我竟然有些恍惚了,我覺得我找的人不是他,我竟然下不了手!」若錦攥著我右手的手在收緊,表示她現在心里很痛。
「也許。」我猜測道,「其實你已經不恨他了,畢竟已經三年了,時間的侵蝕能力很強,就算曾經滄海,也會變成桑田。你有沒有想過——放下?」
「放下?」像是听了個大笑話,若錦哈哈大笑,笑得眼淚抑制不住地往下流,她抬手去擦,笑聲越大,眼淚越多。
「怎麼放下?就算我願意,我的心也不願意?你沒有嘗試過將一個人恨得入心入肺的感覺,白天還好,有很多事情分散你的注意力,可是晚上夜深人靜,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像是有人拿著醋拿著針虐待你的心肝,這種又酸又疼的滋味,我熬了三年,我熬了足足三年!」
一年三百六十天,三年一千多天,三年好像並不短,可是將一天天串聯一天,又是個漫長的日子,三年,那個男人成了親,生了孩子,而若錦卻在痛苦里浸泡。
「采秋,我受不了,我好痛,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你別這樣!」我拉住她的手,鼓勵道,「你重新振作起來,重新開始,老天爺是公平的,給了你多少的苦頭就會給你多少的幸福,你要好好活下去。你母親親在天上保佑著你。」
若錦一愣,松開了緊攥著我手腕的手,趴在地上四處亂爬,盲目地轉著圈圈。
「你在找什麼?」
「鈴鐺,我娘給我的鈴鐺!它不見了,沒有它,我娘就找不到我了,我要帶著它的……」
鈴鐺?我想起來了,在老夫人給我的一封信里,好像夾著一樣東西,當時拿起來搖搖的時候,還會有聲響,應該就是那個鈴鐺。就在若錦回來的那天晚上,司徒御宇不讓我出門,我便讓門房的小廝將信送到若錦的手里。
「會不會放在床頭呢?」我邊問著,邊起來走到床頭翻了一下,果然找到一條金鏈子,上頭吊著三個小巧的金鈴鐺。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若錦歡喜地搶過去,珍重萬分地貼在胸口。
「我的本名叫做元鈴兒,我小時候最頑皮,老是跟著哥哥姐姐或者丫頭們到處瘋玩,娘親常常找不到我,于是就在我的腳踝上系上金鈴鐺,這樣無論我到了哪里,她只要听到聲響,就能找到我。」
若錦開心地笑道,過了一會兒又扁著嘴懊悔,「這條鈴鐺我從三歲系到十六歲,和他逃出來的時候,我想著一別可能就是永久,于是就將鈴鐺解下來放在娘屋里的桌上,以為這樣她可以時常拿出來看看,看著它就能想到我。我離家三年,娘找了三年,最後還是見不到我一面……」
若錦神情黯然,滿是失落,她回頭問我︰「采秋,如果當年我將鈴鐺帶在腳上,是不是娘就可以很快就找到我?如果當初我沒將鈴鐺留給娘親,她就會慢慢將我忘了,也不會憂慮成疾,是不是?」
我看著她一會兒哭一會笑的樣子,不知道怎麼回答,為什麼我的嘴這麼笨,連一句有用的安慰話也說不出來?
她這種一會兒迷糊一會兒清楚的樣子,又怎麼會知道不管孩子身在何方,娘親的一顆心永遠會想著她,無關時間的長短。孩子思念娘親就像秋風吹落葉,風吹一下,樹葉動一下,而娘親思念女兒,卻像源源不斷的小溪,細水長流。
「那你以後就帶著它,老夫人現在住在天上,一定能看見你的。」我安慰她道。
「不用了,」若錦轉頭對我苦笑了一下,彎腰將金鏈子系到腳踝上,「我不想再這麼痛苦下去了。」
「那就好!」我放心地笑了,只要她能想得開,幸福還是會找上門的。
若錦系好金鏈子,開心地在房里連走了幾圈,清脆悅耳的鈴鐺聲叮叮當當,听得我也有些恍惚了,我的娘親也住在天上,也能天天看到我的呢!手掌下的肚皮輕輕動了一下,是孩子在里頭回應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