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人依次而至，卻也不慢。狄氏這般膽大又急于出風頭的還真是僅此一個，大部分女孩子還是安安分分地請安行禮，眼眸低垂，淑慎而矜持。孫綽有些暗自好笑，她發覺自己對皇宮的看法仿佛變了，她引以為傲的家似乎往後退了一步，這里有點像年紀小時去幫忙料理的鋪子，坐在這里篩選人次，不像給丈夫挑妾，倒像是招學生入私塾。
倒數第二個女孩步伐中就比別人多了一番精氣，孫綽不由得在這些鶯鶯燕燕的融融腳步中對她引出一番好奇。可是抬頭一瞧，只見這女孩子全面最惹人注意的就是小巧的凝脂翹鼻下的櫻口，上下唇瓣都涂滿了惹眼的殷紅胭脂，唇被這眼色繪得唇形都有些模糊了，令人生厭。她的雙腮一樣高調得意境全無，掃著時下流行的女敕粉胭脂，自下而上蔓延到顴骨，無處遺漏，更無濃淡分別，臉頰側面至耳畔生硬地接涂著潤白的粉，突兀而不自然。再看眉眼卻沒什麼修飾，眉毛看起來禿禿淺淺的，連勾濃些都沒有。這一臉的濃妝雖然搭配得叫人頗為失望，但也沒有毀了她的天生麗質，只是市井氣十足得讓人詫異。孫綽皺皺眉頭，想她走近了定然是一身濃香撲人，可是她端端站著，蜂腰鶴背，卻是只有一縷清澈的茶香若有似無。
她不卑不亢地雙手遞上簽子，那簽子是花青色繡綢做底。這是當時的江婕妤擇的一匹繡料，光滑膩手且顏色深重，既不活潑也不吉祥，眾人都覺得恐怕只能是旁人挑剩下的，留給那些家世不足被人欺凌的選秀姑娘，讓她們必然落選的輔助之物。可如今這塊曾毫無希望的繡綢打破了宮人臆想，上面端正的繡著三個隸書字「茅琪芊」，字下是橘紅暗色繡線繡成兩個飽滿的柿子，柿子中間是青白玉絲線盤的如意，那本身的青花色將這一切襯得不可方物的大氣，這份別出心裁的雅致領人折服。再瞧整體的配色與行針走線，和已經擺在一邊的余者相比，隱隱覺這份突出一種不屑于爭的霸道，脂粉氣全無。孫綽伸手撫平了，柔和地贊道︰「妹妹真是心靈手巧，獨具匠心呢。」
茅琪芊冷漠地道︰「孫娘子謬贊了。」
孫綽望望這閨名如此嬌弱，卻出手不凡的女孩，不由得激起了興趣，不免多看她幾眼，想知道她為何打扮得這樣讓人不欣賞，與繡品中流露出的心性截然不同。可是這一瞧，孫綽才發現，她兩道柳眉本來濃翠，此時的細淺之處都撲了粉，才淡了眉毛，而那雙眸如同新點貴墨再捉清晨旺盛之光，犀利得有幾分狠勁。孫綽終于明白，或許這滿唇紅蕉色，滿臉桃花艷，就是生生來壓這太過鋒芒的眉眼吧。
孫綽心內涼涼發笑，果然內廷如狼似虎，才第一日，不顧一個上午的勞頓等待，能這樣花盡心思，絕對是個聰明絕頂的狠角色。不過聰明反被聰明誤，孫綽其人本無什麼害人之心，亦經歷了太多起落變化，現在頗有些清心看透，並不妒火中燒，見茅琪芊這樣算計掩蓋，反而讓她起了堤防之意。
茅琪芊不自覺地微微揚了揚下巴，施施然地坐在距離孫綽最近，若論賓主尊貴，則是除了孫綽外最尊貴的位置坐下，頷首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望向孫綽，跟旁人全無交流之意。孫綽這邊和善地鼓勵了幾句站在最後那個圓圓臉兒，看起來稚氣未月兌的小姑娘。等她也坐了，孫綽微微後靠，嘴角纏著些絮絮的笑意，道︰「各位妹妹人品貴重，性情也是個個惹人喜愛。我掌選秀這系事務，不怕你們笑話，本有些謹慎惶恐，如今見妹妹各個這般好，才安心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揚了揚手腕，菱角領命向窗外點點頭，便有傳信人通知內殿，宮女們起步端著各色琺瑯描金食盒進來，極其小心翼翼地低頭觀察著這些新貴人，一步也不敢走錯，等人人都進來了，各人的貼身宮女才親自掀開食盒，布上菜來，竟然每個面前擺的都不同，有人是幾個盤子，有人是深碗淺盤，精細的黃瓷餐具錯落有致，讓人捉模不透。
孫綽道︰「眾位妹妹參選離家，也不知道禮部招待可否細致周到。今日這宴，算是自家姐妹們初識，為了大家不必拘謹，也稱心些。我私自做主，按照戶部呈報的各位祖籍，請御膳房擇選妹妹們祖籍所在的名菜，做了幾樣來，希望大家還順口。」
眾人諾諾地謝孫娘子美意。孫綽只擺擺手道了句請，一時不語。
半晌，方有背窗而坐一個女子道︰「婕妤娘子心細如發，這樣周到，讓方怡臉紅了。方怡雖是浙江人氏，卻自幼生長于京師，身邊西賓女乃媽都是京城人，竟未嘗過家鄉的名菜。方才嘗這魚肉鮮美異常，竟不知何名，甚是慚愧。」
另一邊對坐劉氏趁著方怡掩口自嘲時，插嘴道︰「有人人明明是無知忘本，不學無術，倒是當好事說出口了，真有意思。」
孫綽及時一笑道︰「生之地與長之地不同，自是常情。方妹妹一口京城口音，又甜又脆，可是一垂眸轉身，仍是一副江南女子的婉約靈氣，倒是佔了兩樣呢。」
劉氏瞪了瞪眼楮，看到別人都撇嘴看她的熱鬧，恨恨道︰「婕妤娘子大人大量。」
孫綽環視四周，各人的神情動作皆收眼底，劉氏一張口，幾乎所有人都在皺眉。孫綽輕道︰「花無花一樣，人與人不同。眾位妹妹們，出身家世各不相同，祖籍來歷亦是各有各的，才學愛好擅長亦是一樣，細分可能有人能說出個誰長誰短來。但是轉過來我們想，你們不都是品貌出色，年華正俏的待選帝王後妃？都等著為家族爭光，為皇室天子添彩？有哪有那麼多分別？妹妹們進了這禁城，就要拋下之前的種種。細想想，自己究竟想做個什麼人，如何在這禁城中生活，與其說嘴別人，不如修修自己。不懂的可以問，不會的可以學，都不是難事。只是取決你自己的心，想在禁城中做怎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