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雨瀟瀟，日沉月升風脈脈。
宮中已經開始檢查地龍是否暢通，是否有些要疏通之處，不多日便要靠地龍來取暖了。紫雲宮甚小，不過午膳後一個時辰，來檢查修葺的人就已完成使命，一行人得了孫綽幾把銅子兒，一順水地退出往旁處去了。小薛子亦步亦趨地跟著送出門口，又寒暄了幾句好話，才搓著手，一溜煙地跑回南房里，將門仔仔細細掩好，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孫綽此時坐在靛星堂內的坐榻上，左手將一只橢圓紫銅手爐抱在懷中，那爐蓋上雕琢著一半的咧嘴石榴，石榴之子打磨得潤而亮，很是喜慶。她右手捧書，卻是《太平廣記》中的卷冊。她此刻全神貫注于書頁之上，腳上是勻厚的繡鞋，不遠處放著柔圓的一方腳爐，一色的紫銅。文旦坐在另一邊的腳踏上，手中托了碗口大的繡繃，低頭一針一線走的認真；檳榔在門邊側立，高幾上放著賬本，她捻著頁數，同樣的目不轉楮。
這一派主僕祥和寧靜之氣特例于這冬韻盎然之時，因為紫雲宮不遠處寬而長的宮內甬道上，即有一班人馬浩浩蕩蕩而來，那主位之妃盛氣凌人。她端端坐在小竹坐轎內。轎子四角隨行四個大丫鬟，雖一色宮裝，頭上所插飾釵簪卻各有各的不同，或成色斐然，或精雕細刻，都非一般丫鬟所配之物。而轎子右手一側，又有個更與別人不同的女孩，旁人都是墨綠宮裝，唯獨她是翠綠的，手上戴著兩對碧玉鐲子，指上是琥珀戒指，頭上更是插著一只百瓣金菊釵。她的手擱在轎座之邊，輕輕地搭著，似起而落。這身份不同的丫鬟，正是鵪鶉。
杜貴姬握著手中紫金百鳥朝鳳手爐，坐在轎中頻頻蹙眉，出聲催抬轎太監行快幾步，鵪鶉在一旁柔聲細語地勸︰「娘娘，慢些也是無妨的。娘娘只可憐可憐他們，若是跌了娘娘，他們一百條命，也不夠的呀。
杜貴姬翹起嘴角浮出幾分嬌笑，道︰「這風硬得很，吹得我臉上干冷。今天跟著的人太多，又不能停的，早些到了省事。」
鵪鶉空著的手一揚手絹，轎子後幾近二十人的隊伍停了下來，鵪鶉輕巧道︰「娘娘偏偏這般體恤下人。依奴婢看，娘娘要歇，誰還敢不一，私下胡說不成？是不是啊？明公公？」
明有金從隊列之中出來，小跑上前來。他懷中抱著一個明黃的包裹，4ED6賠笑道︰「鵪鶉姑娘說得是，娘娘若要停，奴才這就喚人打理前頭沿途坐處。」
杜驕瞳有些厭惡這般嗦，責怪地瞪了鵪鶉一眼，傲慢道︰「不煩勞明公公了。這回就走走停停，那邊紫雲宮還不知道怎麼個光景，回來豈不是要磨蹭到天黑了？罷了罷了，傳出去又有人編排我位高輕狂，閑極了擺款！快走吧！」
明有金趕忙躬身稱是，手在腰後揮了幾下，幾個小太監匆匆地從隊伍最末趕上前來，替下方才抬轎的那四人，穩穩地起了轎，腳步勉強更快了些。鵪鶉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腳上有節奏地跟著轎子踏著步子，臉上笑的春風得意。
明有金知道杜娘娘計較多，規矩大，只站在一旁，等轎子遠上幾步開外，他才回頭進了轎後隊伍之首，徐尚宮在側，向他張望了一眼，眼神有些復雜，又冷冷默默的。
轎子東折西轉，途中杜貴姬又飲了茶，換了手中爐炭；不出幾步，又叫停下，評說某處假山稀松，又指點了幾處亭子高低，徐尚宮一一听令，取出懷中小本，提筆要寫，杜貴姬卻滿臉厭惡道︰「不過是說說這品味眼光好壞，這宮中沒個懂品的人瞧著收拾，便就這樣俗起來了。你別光記，倒是留神听著些吧，也別一時一刻的調理，傳到皇上那里，該說年少不懂治家，亂花銀錢了。」
徐尚宮福了一禮贊了杜貴姬幾句，她留神听著，覺得這杜貴姬提起皇上時雖然神情恭敬無可挑剔，可那話卻有些不對。明有金一旁不動聲色地抿了民嘴唇，只覺得世態炎涼，而為人奴婢，只得听憑主人的，這主人好壞……好壞他都沒有任何的辦法去控制，只得任其發揮了。他懷里那盒東西沉甸甸的，他向上提了提，抱得更緊些以抵擋迎面的冷風，忽而懷念起暑熱之時在秀觀峰別宮的日子來，那時的舒心許是一去不復返了。
這一行人迤邐而來，已快望見了紫雲宮的牆瓦。紫雲宮內，孫綽這才擱下了書，攥著雙手抻了幾下脊背，畢竟帶著孩子，雖還不顯懷，但也格外的小心。她起身來走了幾步，瞧了瞧文旦手上的繡活兒，夸獎道︰「這幾日繡得越發順了，技法也全記得了，今天銹了半晌，都不見問我呢。今日就這樣吧，收起來吧，時間久了脖子酸該緩不過來了。」
文旦羞怯怯地笑了，起身來將那繡品從繡繃上取下來，寶貝似的收好了。一邊的檳榔也收起了賬本，文氣地笑道︰「昨日奴婢還與菱角說，娘子是最會教的。改日升了品級，那尚宮局的人該各個佩服娘子了。」
孫綽莞爾，輕快道︰「還沒怎麼樣，自己先吹捧起來了。小薛子當日還說‘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我不求落得什麼好，別招人記恨了才是。」
正說話中，宮外卻傳來太監尖聲稟報︰「貴姬娘娘到！」
孫綽听聞，趕忙命人將緞襖取來，擱下了手爐，匆匆迎出來。杜貴姬的轎到了宮門口，換了好幾撥的抬轎太監悉數下去，鵪鶉為首，其他四個丫頭跟著，給她整理衣裙妝容，井井有條，鴉雀無聲。
待她理好，孫綽已覺得雙手被風吹得冰涼。杜貴姬進了來，一臉的莊嚴鄭重，明有金站在遠些的右側，將懷中明黃包裹馱在左小臂上，右手解開，再掀開盒子來。徐尚宮與杜貴姬近些，她從盒子中取出一軸絹卷。杜貴姬雙手接了，朱唇速啟，中氣十足，所念的正是冊封孫綽為「良華」的冊文。她字正腔圓，所念的卻無一丁點的喜氣慶賀，毒辣辣的像宣罪似的。
念罷，又授于孫綽這聖旨並一尊極小的金璽。孫綽伸手捧著，躬身叩謝皇恩。杜貴姬待她起身，虛扶了一把，與她攜手進了紫雲宮正殿。她坐在寶座上，向下首孫綽道︰「賀喜孫姐姐了。這嬪妃任尚宮局女官不必昭告天下，舉行封禮。妹妹我連這幾日求了求皇上，這不，速速地就給姐姐封了。恭喜姐姐了。」
孫綽福了一禮，口中不卑不亢地稱謝，看著眼前這個小自己幾歲的女子，著實泛不起任何正向的情緒。杜貴姬品了品茶，遂起身道︰「姐姐見諒吧。妹妹身子弱，姐姐這里寒了些，又連燻香都不是勻的，本宮怕坐久了又著了風，再賀喜你了。」
說罷，瞧也不瞧孫綽一眼，帶人便整隊而去，留下明有金並徐尚宮，兩人皆覺面上有些掛不住。孫綽有幾許如釋重負的樣子，她道︰「這正殿不常收拾，請兩位去靛星堂吧，將要說的事情說了。」
這話說得樸實無華，兩人便從命。明有金深知孫綽其人聰敏，可這嬪妃女官也是不好當的，便多了幾分忐忑。徐尚宮面上漠漠然的，依舊溫吞得不知心中怎想。
孫綽知道，杜貴姬之舉斷然不是為了幫襯自己，看她那神情亦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為了什麼，甚不好說，她暗道自己必要倍加小心，望著面前兩人，沉了沉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