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颯颯而落，帶著一股寒冷的決絕。紫雲宮中人人知道，皇上今日來了，斷不會再有貴客光臨，所以關門閉戶，只留下西北角一個小門可隨時開關，平日里送遞東西的宮人太監，都是知道的。小薛子擎傘松松地掛個鎖，一溜煙地回了靛星堂。
靛星堂的最外有一個極小的隔間，細長細長的，自從搬了來，孫綽即吩咐下此處設立一只銅壺燒滾水供值班上夜的人喝。窗下有一方小櫃子，分了八個格子，每個格子都是獨立開門，遂掛著八把銀質小鎖，花紋各異，著實的好看。小薛子習以為常地從懷里取出自己的小鑰匙來，開了兩排格子中下排中間的一扇小門，取了杯子並一個小口袋。他站在燒水的小桌邊，從口袋里取了塊冰糖，擱在杯里，倒了半盞滾水，兌上半盞冷水，先暖著手，再飲了，登時渾身的雨氣寒味都去了。他最後熟練地再鎖上杯子糖袋，收拾停當便進了靛星堂明間。
小薛子進了，請個安就退到一旁去等著吩咐。此時，孫綽斜靠在南間坐榻上，頭上原本插著的那只回頭三翎金鳳步搖已經卸下了，換了一只利落的瑪瑙鯉魚釵，去了溫婉，顯出幾分雍容的干練。菱角坐在下首的腳踏上，嗔怪站在地下的檳榔︰「平時算賬說嘴伶俐極了，可今天怎麼就糊涂呢？」
檳榔急的紅了眼圈，攥著手絹懊惱道︰「娘子吩咐我伺候皇上，我在帳子邊一直候著，皇上起了不叫聲張，我哪里敢動啊！」
孫綽心中有幾番煩惱和憂慮，她愁苦地笑了笑，指了另一處藤墩讓檳榔坐下，邊道︰「你且坐下吧，不怪你。」
菱角擰眉，恨鐵不成鋼似的道︰「娘子寬厚。奴婢也是著急，檳榔你哪怕出個聲音，提示一下嘛！」
孫綽理著鬢間垂下的一縷青絲，柔和道︰「不礙事的，皇上太久沒來過了，生疏了必然。」
菱角委屈地努努嘴，道︰「下回知道了，奴婢站在門口就是了。」
孫綽听了這話，反而板起臉來，嚴肅道︰「斷不能如此，該怎樣服侍就怎樣服侍，咱們宮里絕對不能和皇上藏心眼！」
言罷覺得又有幾分過于凶悍，她嘆口氣向檳榔道︰「菱角就是牙尖齒利的，你別听她的，你自己抓兩把錢收著吧，倒是嚇著你了。」
檳榔還是紅紅的眼圈，她本就瘦弱，更顯的幾分可憐見的。她起身福了福，道︰「謝娘子賞賜。娘子，縱觀這宮里，哪有哪位娘娘和娘子們不是煞費苦心地算計著怎樣博皇上的歡心呢？娘子竟叫奴婢們不該藏個心眼，日後許是娘子會吃虧的。」
菱角取了美人槌來，一下一下不規則地幫孫綽捶著，一邊附和︰「「、可不就是呢。娘子總是這般實心實意的，最終可是該吃虧了。」
孫綽無奈地笑了笑，接來一只槌在手中把玩，打趣道︰「你們兩個丫頭這樣一唱一和的，是挑唆我當個奸妃不成？」
菱角跪在墊子上，略一嘟嘴，也是打趣道︰「怎敢怎敢？奴婢們做了什麼昧著良心的事，娘子第一個就不依的，哪里還敢挑唆呢？只是，請娘子留心些罷了。」
孫綽有幾分悵惘，推開菱角的手，理了理衣裙站起身來，行至窗邊，瞧著滴滴密密的雨，若有所思地迷茫道︰「或者我還是放不下心，擺不正位置。每每見著皇上，總覺得是自家的男人，皇袍也好，稱呼禮儀也罷，不過是些應景而已。這心還是跟人家貼在一塊的，總覺得想著什麼，他總該是知道的，輕了重了都沒什麼關系。」
菱角上前來，挽住孫綽的手，含淚道︰「奴婢知道娘子心里苦的，如今皇上對娘子的感情，奴婢們看在眼里，也是動容的。可是奴婢仍勸娘子，多少留些戒心，伴君如伴虎的，畢竟，畢竟娘子不比以前中宮……」
孫綽握著菱角的手搖了搖，臉上如同一綻的梅花般冷傲而傷情，她道︰「我又何嘗不知呢。只是一見了他，就情緒上翻，心里都壓不住了似的。他說了好話，我心里就暖了，感動了。他稍冷言冷語些，我就屏氣不得，非要出言說什麼。事後想了，也覺得該演些賢良才對……」
菱角同情地望著她，一雙大眼楮十分明亮真誠，她道︰「娘子不要苛求。娘子如今帶著小皇子，保重身子才是……該是，該是奴婢們更盡心才是。」
孫綽回身，緩緩坐下，如今她並不自覺小月復大些，行動還很是便利，只是日夜都疲憊些。她表情婉約穩重，搖搖頭道︰「咱們各司其職就是了，雖然爭不得什麼，保住平安，我還是有信心的。像今日這樣的情況，也不會出現幾回。」
說完，她苦笑地搖搖頭︰「也是咄咄怪事了，皇上在里間歇著，踫巧太醫就來請脈。」
菱角皺皺眉，有些抱怨道︰「那蘇大人也是的，明明開頭見了袁公公站著，就知道皇上在呢，說話卻也沒個遮攔，竹筒倒豆子似的，又不是什麼好話。」
說了這一會兒的話，孫綽才第一回換了沉思的神情，低吟得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她道︰「若說實話，天青的話完了，大家都止住他，我不再追問，也就完了。我再問起蘇大人，也是有意想讓皇上听听，醫者重地如何不干不淨的草菅人命。許是魯莽了些吧。」
菱角和檳榔都低下頭去，也是沉思似的。孫綽再道︰「蘇大人像個心正的，今天我問了，他月兌口而出，想來是看不慣多時，又不能言明，憋了太久了。今天把這些根基之話，不管不顧就說了。」
檳榔道︰「娘子。今日奴婢在幔子里听蘇大人的話，起了身冷汗，蘇大人的話是泛泛的，沒說是誰，可是這一對號，又坐實了是誰。想這深宮里，竟這般害人作惡，真讓奴婢害怕得緊。」
「所以也就怨不得皇上激動了。」孫綽無所畏忌的表情浮上臉龐，讓她看起來有幾分灰暗。「至于內廷中誰害人，誰作惡，我想，皇上心中是有些數的。我今日只是想讓他听些緣由，听听給這些惡人做幫手的人是怎麼個心思緣故。」
菱角不解道︰「娘子是說，蘇大人說的是根結之所在了？」
孫綽自信地笑了笑，踫了踫她的臉頰︰「傻丫頭，前朝後廷，事事都是盤根錯節。這只是個線頭罷了，里頭的糾結纏繞，還多著呢。」
菱角不好意思地笑了，抿了抿嘴唇道︰「听娘子說，步步都是這樣險惡。」
孫綽擺了擺手，神情坦然道︰「險惡歸險惡。只是這事情，所有的事情，只是看有沒有人想改個樣子，真想變，也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