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引金聲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蓮兄駕臨

作者 ︰ 沙棠

「皇上來了」就像一聲霹雷,將平靜的萬欣宮劈了個正著。各配殿立刻便沸騰了似的忙碌,宮嬪們都昂首站著,宮人們上上下下地匆忙打點,時而衣裙皺褶了,時而臉上的粉不勻了,要麼就是口上的胭脂膩了,再要麼就是鬢發松了,鐲子少了;各配殿進進出出卻鴉雀無聲,簡直忙得無人得閑開口。

孫綽被對面的香薰嘔得一時緩不過來。菱角踮著腳,將孫綽的頭發篦得緊些,又拆下最大的翡翠彎簪,換上一支金魚吐珠步搖,緊緊得固穩,那三個分別有黃豆大,櫻桃大,蓮子大的珍珠,從小到大垂下來,重重得前後搖蕩,顯得很是端莊。孫綽卻一把撥開了,只覺得晃得眼暈。

菱角又連忙挑上一只大些的攢珠鴛鴦釵來替,孫綽心里覺自己越發的敏感多事,只得略有不忍地朝菱角笑了笑。檳榔俯身將孫綽的宮絛系了個玫瑰花結,又捧了些香粉來,還為拋高。孫綽才吸進些細末,喉頭一陣緊,胃里翻漿似的一墜,猛然低頭,先是干嘔,接著又吐了起來。

文旦跪著捧盂,孫綽嘔得無暇其他。檳榔趕忙將香粉端出外間去,回來見孫綽額上都有些汗津津的,雖然芙蓉花鬢,金簪映容,卻是擋不住的頹廢和虛弱。孫綽支撐著太陽穴,無力道︰「只是這點淡百合香,就成這樣了……待會兒見禮,豈不被那些才人娘子燻死過去!罷了罷了,我不去了。」

說罷,孫綽便埋頭在廣袖之內,沮喪中帶著些賭氣。菱角听了這話軟傻眼,哪有皇上來了,宮妃說不去見之禮啊!菱角思了一瞬間,跟著俯身勸道︰「娘子,宮中規矩︰皇上來了,一宮妃嬪都要出來接駕,咱們哪有不去的道理?何況娘子不去,倒是讓那起小人說閑話呢!稱他們的心做什麼呢?」

孫綽甕聲甕氣道︰「哪有什麼小人說我閑話?有誰還把我擺在心里,放在眼中呢?」

菱角听了這話心急中裹著些心酸,這倒是孫綽第一次在這些才變得不陌生的女孩子面前流露出脆弱和不甘的一面,她只好更俯身,輕輕勸道︰「咱們這院兒里都如狼似虎的,娘子又怎能視而不見呢?更何況,娘子是去見皇上的,管她們怎樣呢!」

孫綽抬起頭來,眼角濕潤潤的,苦澀道︰「我現在這等樣子,又能見皇上?」

菱角趕忙招呼檳榔捧了鏡子來,與文旦一前一後,一高一低的給孫綽瞧。鏡中之人有些蒼白和憔悴,與頭上絢爛珠翠相比,倒是多了幾分西子之樣,不似孫綽原本的形象,比之嬌柔了不少,另有一番風韻。孫綽嘆了口氣,仍有些躊躇。水杏風風火火進來,急匆匆道︰「娘子,那後院兒的才人們都出來了,跟鐘寶林一塊跪在門口呢!」

孫綽深吸一口氣,扶了菱角,昂了昂首,方出了東廂房,才出門,便覺得寒顫。

這跪迎的位置,亦是有講究的。孫綽與鐘寶林同一品級,卻是資格多上一份,跪在最東,鐘寶林往西一個位置,而她們倆身後,才是錯開的才人們。今日風向偏東,孫綽細細地呼吸,倒是未聞到濃郁的香芬之氣,心里才覺得緩了口氣。

皇帝的儀仗遠遠的露出一個角來,孫綽望著,這是這幾年來第二次見到他,宮中的重逢,是從未設想到的模樣。那一角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高擎的傘迎著風晃著一樣的節奏,統一的步伐,整齊的顏色簇擁著全天下最與眾不同的他。孫綽感到他那麼的刺眼,刺眼得讓她有些淚水要從心底涌上眼眶。

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君鐸已經到了萬欣宮門口,只見一宮的宮嬪帶著各自貼身服侍的宮女,三四行人齊齊行禮下去,珠翠交錯中叮鈴鈴的作響,唯有她利落得高貴,宛如從前。君鐸放緩了速度踱步上前,略一彎腰搭手在孫綽的上臂,扶她起到一半,才將另一只手擺在鐘寶林眼前,虛扶著。君鐸別開目光,不去看孫綽,沒有焦點的眼色投放給眾人,笑吟吟地免禮。

眾宮嬪再一襲萬福禮謝恩,鶯鶯燕燕得一片嬌柔。孫綽微微有些側身的站著,剛剛她感到手臂上君鐸用力地抓她,就像給她倚靠的力量一樣,只是轉瞬,她不敢信。她茫茫然地和眾人一樣讓出一條路來,讓他走在最前往萬欣宮的正殿而去,她再亦步亦趨的與眾人一樣,跟著他去正殿之中。

君鐸在正殿寶座上回身坐下,便立刻有人捧了潤唇的茶來奉上。他亦不急著與眾人說話,接過茶來才望了一眼波光靈動的水面,卻是听見一聲極為壓抑的喉音,猛一抬頭,卻見孫綽彎腰下去。她痛苦的擰著眉,重重得抿著嘴唇,喉嚨卻能望見的翻動著,她原本端著的雙手死死壓在月復部,臉頰愈發漲的通紅。

「這是……」君鐸立即放下了茶盞,瓷器與紅木桌發出一聲鈍響。孫綽一旁的菱角在孫綽身旁跪下,略帶這哭腔︰「望皇上恕娘子失儀!」

君鐸慌忙起身,才欲伸手,竟生生忍住了,沉聲問︰「為何如此?」

菱角一時急的發慌,那眼淚就像珍珠鏈子扯了線一般,一雙一對地從眼角淌了滿臉。她一手扶著孫綽手肘,一邊又磕頭道︰「回稟皇上,娘子這幾日孕吐極重,格外怕香粉香餅……」

「那還不趕緊扶你們娘子回房去歇息!」君鐸不待菱角說完,打斷了她,臉上裹上了怒色。孫綽此時已用右手緊緊扣在嘴上,指節都見了白。

菱角仍滿臉是淚,扶著孫綽起身來,踉踉蹌蹌得出了正殿。秋風一吹,迎面無人,孫綽的眼淚亦是一樣的奪眶而出。她方才拼命得忍吐,忍得一身的汗,此刻委屈與極寒交迫在一起,愈發難過。菱角胡亂地抹了抹臉,扶著孫綽一步一步地東廂行走。

過了庭中,水杏便急急迎了來,給孫綽圍上厚厚的夾絨披風,與菱角一塊扶著,蹣跚似的回了房中。孫綽仍是抹淚,不知為何,這一趟見他,竟像是一場噩夢一樣,心里再怎樣的想,確實抵不住身體不能容忍。她恨恨地嘆氣,顫抖著在腦海里責問月復中的孩子︰這樣折磨你娘,難道你不願意見你爹爹麼?

孫綽自己都被自己的質問感到好笑,文旦端來熱水,菱角伺候著才淨面。明間的大門正在這時兩扇全開,只听見檳榔和水杏見禮于皇上的聲音。孫綽下意識地起身,他已經迎面走了來。

孫綽不及開口,只覺得鋪面一陣腥味,從未經歷過如此的腥味。她再不能忍,俯身在水盆中不斷地嘔吐,越吐越凶,嘴里如同餃了苦膽一般苦了起來,身上越發沒了力氣,情緒更加是無以復加的難過,臉上淚水瑩瑩,額上密密的汗水。君鐸何以見她如此痛苦難忍,眼圈不由得一熱,上前要扶。孫綽卻一把推開了,抽泣道︰「不要……腥得很……」

孫綽連苦水都吐淨了,才抬起頭來,鬢發早已凌亂不堪,面上的妝亦亂了,更顯得憔悴與無助。她大喘著氣,仍是一行淚落,斷續道︰「龍涎香……腥……皇上……皇上請回吧。」

君鐸見她如此,心里不禁翻涌,以往多麼健康紅潤的孫綽,多麼高傲的她,如今竟如此,愈發覺她是如此的可憐可敬。他眼見著她像個布偶一樣伏在她自己的手臂上,顯得那樣的破爛不堪。他怎能走!他退回了明間,喚了袁時興,急不可待詢問到底何物是龍涎香所燻。袁時興戰戰兢兢回道︰「只有皇上外罩的袍子……」

皇上听過此言,不管不顧地伸手解開領口的盤扣,橫了身邊服侍之人一眼,那太監們便上來,將皇上那件外罩月兌了下來。君鐸的臉像冰凍一樣緊繃而嚴苛,竟無人敢勸上一句。他把月兌下的那袍子擲在袁時興懷里,自己大步走回孫綽臥房。

她正趴伏在小案上,露出一半的臉頰,發髻已經解開了,黑發披在背上,從白淨的脖頸順在肩上,像一副西施的畫像一般。君鐸見她身上披著厚厚的夾衫,卻是一動不動,不自覺地壓低了嗓音,質問中帶著不解︰「怎麼這樣?」

菱角跪在地上,低著頭回道︰「娘子每次吐得猛了,都不許人踫,緩緩才能睡去。」

君鐸放輕了腳步上前,孫綽卻幾乎沒有了知覺一樣,連呼吸的起伏都隱隱約約,讓人擔心又痛惜。他蹲下來,看著她的臉,右手緩緩地升高,放在她肩膀上。

孫綽本吐得乏力太深,只這一會兒,竟朦朦朧朧地睡著了,這一踫才迷迷糊糊地醒來,卻不肯睜眼,只在喉嚨中翻著嗓音︰「不要踫我……」

君鐸不肯松開,他望著她的面頰,看著她濃重的黑眼圈,嗓音不由自主地干澀道︰「是我……」

孫綽才悠悠醒來,听他這兩個字,像千言萬語融合的一樣。她發覺自己的眼角溢出淚來,他的手仍在她的肩上摩挲,重復這干裂的那兩個字︰「是我……綽兒……」

那是,只有蓮兄一個人,才有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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