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桂蘭興沖沖地拿著一個精致的玻璃罐，里面是深粉色玫瑰花苞，看起來很新鮮的樣子。桂蘭老家在山東平陰，盛產玫瑰，以色香味取勝，其實她口中的這個兄弟非親生，而是堂弟。
說起來，桂蘭倒是個苦命人，四歲上家鄉大澇瘟疫成災，父母雙雙暴病而死，五歲便被叔父賣進昆曲班子，學戲五年，十歲登台賣唱，遇見白薇父親的那一年，才剛十六歲，已經是有些名氣的小桂蘭了，扮相也美，只是卸了妝，模樣還好，身條子實在單薄，簡直可以稱為枯瘦如柴。
那時白薇母親剛去世不久，白天齊六神無主，追著看了一個多月的戲，入了迷，又看戲班是個黑心班主，飯食差場子多，如此下去，嗓子非唱壞了不可，且五官不知哪里和亡妻有點像，就動了惻隱之心，花高價贖了回來，起初只是貼身伺候的丫頭，第二年才收了房。也許就是因為和白薇母親的這點子像，她待白薇倒還真誠，不像其他姨太太都是面子上的事兒。
但再單純的人，在這樣姨太太好幾個的大家庭中，也會被磨得務實，吃過幾次虧，就有了防備，既有了防備，也就有了心計。要說在白薇十歲以前，桂蘭那是把她當成了親生女兒也不為過，十歲之後，只是把她當做了這家的大小姐。青春易逝，美人遲暮，雖然桂蘭今年才不過三十出頭，但因為開花的時間太早了點，已經有些枯萎了。
且後面還排著一位吶，那個可是水女敕女敕的剝皮蔥白樣的二十歲姑娘！前面那位也不能輕視呢，雖然已是半老徐娘，也不曾生育，但識得幾個字，娘家也是清白人家，白天齊不曾過多寵愛她，也不曾冷落她，該有的賞賜份例一樣不少，特別是最近幾年。
「大小姐，你看這成色如何？」桂蘭小心翼翼地打開玻璃罐子。
白薇只就手看了一眼，說，「姨娘客氣，是好的，多謝！」
桂蘭笑得臉上的胭脂挪了位，更進一步，道，「大小姐喜歡就好！趕明兒我讓兄弟多送來些！」一面又趁機吩咐隨身丫頭，「寄奴，用這個泡壺茶來，用昨兒送來的山泉水！」
「不必了，我一會兒隨父親去櫃上。」無事殷勤必有奸，何況她也知道她那點兒心事，更不願意管。
「老爺，大小姐剛回家，婆家不比家里，你瞧人都瘦了一圈，看著心疼。櫃上又忙，還是先在家里歇息兩天再說吧！」桂蘭話鋒一轉。
白天齊何嘗不心疼女兒，可在家里女兒就能歇息嗎？他三房姨太太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別的不說，就眼前這個桂蘭，一心想讓他扶正，可生意場上的朋友也多，見過誰娶一個戲子為太太？
不等白天齊回答，白薇搶道，「姨娘多慮了，我只是有些不習慣夫家的生活，也是在家野慣了，悶得慌，去櫃上散散心罷了。」
這時候寄奴小丫頭子已經泡好了茶，殷紅的花瓣浮在杯子里，很是溫潤，且香氣濃郁，白薇不禁喝了一口。
「好香啊！」入口清香，余味甘甜，果然是好茶。
「大小姐，我那里還有玫瑰油和玫瑰露，回頭讓丫頭給你送去！」看白薇喜歡，桂蘭樂不可支，不由就說漏了嘴。
說起來這玫瑰油與玫瑰露，玫瑰露倒還罷了，這玫瑰油最是珍貴，價格高倒在其次，品質高的難找，偏這個女人吃了最是養顏，二姨太素卿從外頭胭脂水粉店買了幾次，都是不好的次品，還被三姨太嘲笑了一回。前兩天拉下臉子管桂蘭討要，說是討要，實是按市價買，饒這樣，三姨太一句話退推了出去，「哎呀二姐，真是不巧，前兩天隔壁的馬太太來討，如今剩的不多了，留著自己用的，等明年吧！」
當時就把個二姨太給氣的，扭頭就走。
二姨太平常較穩重些，但這口氣豈能咽下去？況本是小門小戶出身，心胸也寬不到那里去，不覺停下筷子，兀自冷笑了一聲，說，「三妹，前些日子你說玫瑰油早就沒有了的，最近也沒見你那好兄弟來，又從哪里來的，別是從外面鋪子里買的罷。」
桂蘭穩重不必素卿，反應倒是快多了，當即反駁，「二姨太這是什麼話？大小姐這樣的人，怎麼能亂用外頭的東西？實和你說罷，這是我特意給大小姐留的，只此一份。姐姐莫非因為我沒給你玫瑰油，還在生妹妹的氣？」
素卿本來已經後悔自己忍耐的功夫沒到家，說錯了話，一抬頭又看見白天齊皺了皺眉頭，忙笑著說，「姐姐怎麼會生妹妹的氣？只是剛才說起玫瑰油，我隨口問一兩句罷了。」心里卻恨得不行，又瞥見四姨太幸災樂禍的眼神，心里的怨恨又多了一層。
白薇暗自好笑，人貴在自知之明，她們都不明白，自己母親已經去世十余年，如果父親不是因為念著亡妻，哪里會等到現在仍不娶正室？再說，如果真要扶她們三個之中的一個為正，還用等到現在嗎？
桂蘭本來是想把白薇留在家里，白薇沒有母親，女孩有些話是不方便給父親說的，那麼，只要她殷勤些，大小姐的體己話說與了她，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白天齊天不怕地不怕，就听這個女兒的，她不信白薇的心不是肉長的。
「老爺，這幾日我又失了眠，上次櫃上開的藥極好，不敢勞先生再來。不如我給大小姐做個伴，一起去罷。」
「好。」白天齊無可無不可地說。
「大小姐來了！」鋪子的伙計小葛根才十三四歲，高高的個子，一頓飯吃掉三碗大米飯，，干吃不長肉，瘦的像個長手長腳的猴子。這小子年齡小，卻有些滑頭，白薇以前沒少逗他。
白薇瞥了一眼他，幾天不見似乎又長高了些，比一般的大人還高，只臉上的表情還是個孩子，眼里憋著笑，板著臉說，「葛根又偷懶了吧！」說完用手一抹櫃台試灰塵。
葛根一個蹦高從櫃台里竄出來，抓起放在門後案子上的抹布就擦。一面狡辯，「今天早上掌櫃讓我算了賬，入了倉，還整理了貨架子，根本沒工夫做這些小事兒！」
櫃台本來很干淨，不過是白薇逗他的，听他如此作答又知是說瞎話了，便問，「哦，大早上造的活真多呀，那你告訴我，昨日都做了些什麼？」
本來葛根說的是這兩三天忙的活，听如此問，臉霎時紅了。看他那個樣子，白薇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葛根是父親去年年底在道邊上撿的，當時他饑寒交迫，高燒昏迷，再晚一點，非死不可。
父親說葛根本來是挺聰明的孩子，高燒燒壞了，現在顯得笨些，不過小伙計嘛，倒是笨笨的好。
「大小姐。」店里的大夫和翻譯對她的到來有些意外。
白薇自取查點那店里的形形色色，又看了這幾天的賬，進益不錯。按單子上寫，今天倒是正好有個朝鮮商人來提人參鹿茸。
「大小姐，來，喝口水。」桂蘭給她倒水，獨自忙碌了一陣的白薇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直跟著自己的三姨太。
「先生里面請！」小葛根的活不太利索，嗓音倒是格外洪亮。
白薇看來人很年輕，也就二十六七的樣子，白面皮，架著一副眼鏡，穿著一身絲綢衣褲，看打扮，看長相，都像是漢族人似的。
裝的再好，最多也就是個像。白薇一眼看出來，這是個朝鮮商人。沒準兒就是來提人參鹿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