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把這碗湯水喝了。」莫離坐在我床沿上。將一個芙蓉花樣的白瓷湯碗遞到我面前。
雖然白瓷碗潔白透亮，邊緣上還瓖了金色的藤蔓條紋，看上去可愛又可賣，但這並不影響我嫌惡地一把推開它。
「不要不要，我不要吃藥，好苦的！」想必我以前一定是被良藥們給苦得很慘，以至于現在失憶了都無法忘記那種慘絕人寰的痛苦。
一想到那黑乎乎苦兮兮的藥水，可憐我體內就油然而生一種胃酸膽汁齊齊涌上喉頭的感覺。
莫離似乎早就預料到我會有如此反應，他輕輕地笑著，像哄小孩子一樣哄我︰「翩翩，這不是藥，這是紅糖水。」
「紅糖水？」我把捏住的鼻子放開，緊皺的眉間也松朗了一些，「真是紅糖水麼？」
「當然是真的，我怎麼會騙你呢？」
確實，莫離從頭到尾還沒騙過我，他總是淡淡地笑，淡淡地回答，淡淡地望著藍天白雲碧水錦魚若有所思，若我提出了他不想回答的問題，他就會恍若未聞地換個話題。輕飄飄地將我的疑問帶過去。
這樣看來，只要他在說話，就一定是在說實話。
我探過頭去，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果見那白淨淨的小碗里盛著紅亮亮的糖水，縷縷水霧在眼前飄渺，鼻頭一動，這味道……
「這紅糖水里面，好像不止只有紅糖吧？」難不成廚房的大娘們給我下了砒霜或者化了水的鶴頂紅？
莫離像是看透了我的小人心思，笑著安慰我道︰「只是用生姜熬煮的紅糖水，你放心吧，有我在，不會讓別人傷害你的。」
這話听得我兩眼直翻白。
他還好意思說呢，沒人會傷害我，那將我推下寒水的不是人是什麼？而且還是他府上的人吶！
然而府里的人給了我苦頭吃，但這糖水卻是甜甜的。端過精致的小白碗來，咕嚕咕嚕兩口，熬煮了半個時辰的糖水就成了我五髒廟的祭品了。
「對了，」我把空碗還給他，又接過他遞來的絲巾抹了抹嘴巴，順口問道，「那個，阿蘭她們……」
不是我小人病又發作了，而是剛才好像听到阿蘭她們在門外大哭，一邊哭著還一邊猛磕頭，那腦袋磕在地上，砰砰直響。我正準備出去看看出人命沒有，而一番突如其來的吵鬧之後，門外的聲音卻漸漸消失了。
想必，是有人把她們攆走了吧？
莫離保持了一貫的淡定態度，他一邊幫我從坐在床上再變為躺在床上，一邊輕飄飄地說出了幾個字︰
「自作孽，不可活。」
不可活？難道莫離要……
「不要啊，她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我們兩個吵了幾句嘴，然後她把持不住推了我一下，我也把持不住地往後退了那麼一退，哪里知道那後面就無路可退了呢……雖然春水還帶著冬寒，但阿蘭她們，也罪不至死吧？」我趕緊臨場發揮，把當時激烈的場景盡量輕描淡寫成一場由斗嘴引發的血色意外，好讓小丫頭們少受點罪。
那麼鮮女敕的幾個生命，一群正值青春年華的豆蔻兒女，要是就這麼間接性地消失在了我手里，誰知道往後的日子，我會不會夢噩纏身啊？
「你不必為她們解釋。我是烈焰堡的主人，你是烈焰堡未來的女主人，惡奴欺主，本就罪該萬死。」莫離那一雙如湖水靜謐的深眸，瞬間冷得讓我直打哆嗦。
難道，真會要阿蘭她們的命嗎？
這……不至于吧？
盡管莫離的眼神很可怕，莫離的臉色也很可怕，但我為後半生的夢境安寧，鼓起勇氣冒死再勸道︰
「莫離，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是就像你說的，我是烈焰堡未來的女主人，如今我還沒嫁進門來，卻有幾個家僕因我的緣故而丟了性命，以後整個烈焰堡里，豈不是人人自危？我這女主人可怎麼好當啊？」
規勸起了一點效果，莫離听了我的話，掖被褥的手稍稍停頓了一下，繼而又輕笑了兩聲，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無奈樣︰
「好吧，既然你為她們求情，我就免她們一死好了。」
我得寸進尺︰「別只免死啊，你還是讓她們恢復自己本身的工作嘛。听說府里正缺人手，這些人可都是熟練工，別浪費了啊。」
莫離好笑地看著我，眼里的微微光芒意味深長︰「難道，推你下水之後一點懲罰都沒有？」
「那當然不行，還是要給她們一個懲戒的。」開玩笑，這烈焰堡里的大伙們一直都看我不順眼。今日落水幸得莫離所救，萬一人人都思量著阿蘭都沒受責罰，個個都大著膽子來折騰我，今日送我赴湯，明日推我蹈火，姑女乃女乃我還有得活嗎？
然而，若懲罰地太重了，大約也只會使烈焰堡內人人都懼怕我。
我想了想，偏頭問道︰「罰她們三個月的工錢，再罰打掃茅廁半年，如何？」
整整三個月的工錢啊，還要掃茅廁半年啊，這懲罰夠重了吧？
我還在心中忐忑地算計著會不會太重了，莫離卻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耶，你笑什麼啊？」我疑惑了一下，轉瞬又恍然大悟，「哦，你笑她們要去掃茅廁吧？哈哈哈，想到她們捏著鼻子皺著眉頭欲哭無淚的樣子，我也覺得很好笑，哈哈哈！」
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那麼悲慘的工作。那麼骯髒的地方，有毛病的人才笑得出來。
而莫離向來思維有點異于常人，比如說他硬要認一個某個來歷不明還失去了記憶的青春少女做妻子……
咳咳，好吧，比起阿蘭她們來，我的眼角是多了那麼一條淡淡的魚尾紋，身上臉上的皮膚也不是那麼白皙水女敕，但，既然我都記不起自己的年齡了，那就姑且算我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可愛少女吧。
忽然，一聲冷哼在我耳畔響起。腦子里一下子懵了似的一陣嗡鳴，那貌似很熟悉、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起到底在哪兒听過的男聲又在我腦海中飄了過去。這次不是渾濁不清的，卻是如午夜夢回憶起少年往事那般，清晰中還帶著濃濃的回音。
那個我怎麼也記不起來何曾認識的男子，在我耳邊戲謔地嘲諷︰「潑婦大媽……」
我本能地想跳起來胖揍他一頓。
「你怎麼了？」
「啊？啊？沒什麼沒什麼！」
莫離的聲音讓我瞬間又回到了現實中，順著他疑惑的眼神看去，我這才發現自己的兩個小拳頭正沖破被褥的邊角，高高地舉在了半空中。
那氣勢，那動作，完全可能被莫離誤會為我要對他下毒手了。
我知錯能改地趕緊乖乖收回捏緊的拳頭，心中一陣亂罵︰白翩翩你傻了啊？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食宿的恩主啊！
好在莫離並沒有對我犯傻的行為多麼介意，將我的身體完完全全地送進了溫暖的被褥里後，他端著空碗，轉身要離去。
「扣工錢、掃茅廁是可以的，但是恢復原來的位置可不行。」他突然頓住了腳步，背對著我，沉沉地說了一聲，「阿蘭的位置我會再挑選個可以信任的丫頭來接替，你好好養身，別的就別多想了。」
阿蘭的位置？
他是在說，給我當貼身丫鬟的位置嗎？
看著他默默離開的修長背影，我突然覺得，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那背影有著，我一見就想沖上去狠踹兩腳的沖動。
剛才是想揍人，現在是想揣腳，難道我本來是個暴力傾向十分嚴重的變態？
呃，應該不可能吧，我這麼溫柔善良冰清玉潔典雅莊重知書達理……的人，怎麼會有暴力傾向呢？
這一定是失憶後的幻覺，對，一定是幻覺。
打死我，也不能認自己是變態啊！
莫離為我輕輕地關上了房門，屋子里只剩我的呼吸和滿室的靜謐。
窗外的光線還很充足，小鳥兒們還在枝頭上喳喳鬧著，我無心睡眠，但有實在無聊之極。找不到什麼事來做，再加上莫離對我多多休息的期望很高，我只好順天應命地躺在被窩里，望著頭頂那一片潔白精致的紗帳發呆。
哎，好無聊啊……
不知道以後嫁給了莫離，會不會將這份無聊繼續延續下去？
呃，我想起來了，我剛才一直想問他，烈焰堡里的眾人為何都對我心懷不滿，而阿蘭她，到底又是為了個什麼貴重的東西，狠心踐踏我這麼一條鮮活的生命呢？
哎……看來我確實不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要不然記憶力怎麼會差成這樣呢？
我正哀嘆著，忽聞門外有人在敲門。
「誰呀？」多半是送湯水菜食的家丁丫鬟吧，這個時候了，也該吃晚飯了。
我一邊模著咕咕亂叫的肚子，一邊磨磨蹭蹭地準備起身去開門。
「白姑娘，是我。」一個蒼老而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門後傳了進來。
呃，好像是那位白發蒼蒼對我無比鄙夷的老人家啊。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好像莫離叫他什麼「王長老」，那我就跟著喚吧。
「王長老啊，您等一等啊，我馬上來給您開門。」
雖然對方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但也算是一個男人吧，而且長老大人一直都不怎麼待見我，我若蓬頭亂發衣衫不整地去開門，他不更加鄙視我才怪。
叫他等一等，無非是為了七手八腳地把自己的衣衫穿好。
然而門外的老人卻說︰「不用了，我只是來姑娘說一句話的，不必開門。」
啊？不必開門？
我一愣，不是來探病的嗎？哎，還以為老人家見我可憐見兒的，心軟了呢……
「那個，長老請說吧。」我一邊怔著一邊朝外說道。
門外的老人沉默了一下，然後沉著聲音，一字一頓地，鏗鏘有力還帶冰霜利劍地說了出來︰
「白姑娘，老朽只想告訴你，無論你耍什麼樣的手段，無論大公子如何維護你，只要烈焰堡還存在一天，你就一天不可能成為這里的女主人。所以，請你死心吧。」
他說完了，我還在發怔，穩重的腳步聲已經響起，然後漸漸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