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際戰艦瑪洛斯號 鴆毒

作者 ︰ 林

12月17日。

瑪洛斯號,十九層甲板。

17:00。

飛行員單人宿舍雖然狹小,但好在一切物事都擺放得井井有條,因此並不顯得如何憋屈。加之屋主人頗有審美情趣,牆上幾幅畫、幾張海報,桌腳一盆蔥綠茁壯的植物,讓這間小小的屋子充滿了積極向上的生活氣息。

伊斯特翹著二郎腿斜靠在沙發上,側頭看自己粉絲團團長屋里掛著的那一幅舊海報。

漫畫風格的海報上,畫著一架銀色的殲擊機,正傾斜著機身,穿過無邊的戰火和硝煙。那架飛機機身上雖然畫著一條鋸鯊,但不同于伊斯特的那條瘦巴巴陰鷙鷙的壞魚,卻是條肌肉發達、目光呆傻的大家伙,看樣子倒是更像司徒文晉那條虎鯊少爺。至于駕駛艙里的飛行員,雖然和伊斯特一樣是黑卷發桃心臉,但不同于伊斯特的柔和恬淡,海報里那人,卻一臉劉胡蘭般的大義凜然。

伊斯特看得一陣惡寒。

看著伊斯特皺成一團的臉,寧馨卻抿嘴笑了起來,「六年前戰爭勝利後的限量珍藏版海報,我排了一夜隊搶到的。之後授勛儀式上,我排隊一整天,才排到您面前。拿著這張海報給您簽字時,您就是現在這個表情。」

伊斯特探過身子,果然看到海報一角,有個潦草的鬼畫符。雖然寧馨把這張海報像聖像一樣供著,但是伊斯特卻一眼就認出,海報上所簽的並不是「梅弗兒-伊斯特」,而是「去他媽的」。

伊斯特模模鼻子,對寧馨訕訕笑了笑,火機來。淡藍色的火焰在她指尖跳躍,不斷地燃起、熄滅、燃起、熄滅。

寧馨盯著她的手,不錯眼珠地瞧。

伊斯特知道,她寧馨既然能跑到檔案館挖自己舊檔,對于今天的事情,自然不刨根問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暗中嘆了口氣,端過那盆長勢喜人的大麻抱在懷里,伊斯特考問起自己的粉絲團長來。

「我當年是怎麼從倫敦來到紐約的?」

「教官十二歲時候通過層層遴選,獲得了全獎就讀紐約海因特女校的榮譽。」寧馨答得眼都不眨。

「那我一個在倫敦貧民窟里混的野丫頭,又是怎麼入了海因特遴選官的法眼的?」

寧馨迷茫地看著伊斯特。——在寧馨看來,伊斯特本就是天下最優秀的人,被選中自然理所應當,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看著小姑娘純潔的目光,伊斯特不由聳肩,

「倫敦的教育狀況遠不如紐約,更何況是貧民區。和我一起在孤兒院長大的,絕大多數都大字不識一籮筐,最後不是吃救濟就是混黑道。而我沒和他們落得一樣下場,靠的就是這個。」伊斯特愛憐地模模大麻草,羽毛般的女敕綠葉子在她手中輕顫。

寧馨碧藍的眼楮仍然瞪得大大的,目光卻由茫然轉變成驚詫困惑。

回憶起往事,伊斯特唇邊帶點扭曲的笑意,

「孤兒院嬤嬤們住的院子,天井有一塊空地。嬤嬤們要忙著抹骨牌,所以用每日一塊水果糖的報酬,招小朋友來替她們種花草。我攬下了這個活計,小朋友們都說我傻。可他們不知道,我在天井里種的這種美麗的‘西番蓮’,可比他們偷錢包更有經濟效益。」

「……那,那時候您才多大?」寧馨弱弱地問。

「已經七八歲了吧?誰記得住。」伊斯特無謂地揮手。

「……然,然後呢?您把它們……賣,賣出去?」雖然覺得驚悚至極,听故事听習慣了的問號小姐,仍然下意識地要問「然後」。

伊斯特伸手拍了她的腦瓜一下,「你這丫頭還真是單蠢。你要是長在東區,能活到十歲都是神跡。」——對于這點,寧馨倒是沒有異議。

伸出兩根手指,比成剪刀的樣子,伊斯特循循善誘,

「喏,你經濟學基礎課分數不錯的,應該知道什麼是‘剪刀差’。——你要是想靠種地賺錢,不管你種的是糧食還是……經濟作物,你都是農民。作為農民,你要受一道又一道的販子的層層盤剝,付出的辛苦最多,所賺得的利益卻是最少。」說著,伊斯特用她的剪刀手夾起桌上的一團大□草,

「你買它所花的價錢,只有幾十分之一能落在種它的農民手里。」放下煙草,伊斯特伸出另外一只手,同樣比成個剪刀形狀,

「賣大麻賺來的錢,自然是用來買東西。這樣的話,你又變成了最最冤大頭的消費者,你買的東西的真實價值,是你所付的錢的幾十分之一。」

把兩把剪刀伸到寧馨面前,伊斯特得出結論,「所以說,我就算腦子被驢踢了,也不會去把辛辛苦苦種出的大麻賣掉換錢。」

雖然不知道伊斯特這一大套經濟學理論,是如何同她飛躍貧民窟的壯舉搭上干系的,看著她大龍蝦般揮舞著兩把大鉗子的振奮樣子,好笑之余,寧馨心中忽就多了幾分豪情勇氣。

「嗤……那教官您又是怎麼做的呢?求您別賣關子了。」三天來,寧馨第一次真心笑出聲來。

伊斯特卻不肯抖包袱,仍把問題踢回給寧馨,「你可知道,倫敦最不缺的是什麼東西?」

寧馨小時候去過一次倫敦,對那個霧茫茫、到處淌著髒水的城市印象差極了。回憶起在倫敦的所見,寧馨的腦子從毒販轉到皮條客,又轉到阻街女郎,最後腦子一亮,拍手道,

「耗子!是耗子!倫敦最不缺的是耗子!」

這次輪到伊斯特嗤笑,「倫敦的耗子是多,但是比耗子更多的,是無業游民。——從牛津劍橋畢業,卻找不到工作的,無業游民。」

寧馨點頭受教。

伊斯特攤攤手,繼續說道,「這些人才華橫溢,卻年紀輕輕就夢想破滅,因此最為悲觀自棄,十有都染上了極重的毒癮。為了一支大□,他們甚至願意去死,更別說是在咖啡館里,輕輕松松給我上一小時的課。

「——但找不到工作的,多半是學到的也都是些沒有用的東西。幾句喬叟,幾段修昔底德,幾部莎士比亞,加上半首鋼琴曲,不過是一知半解,糊弄海因特的遴選官,卻是夠了。」

寧馨靜靜看著伊斯特,伊斯特看出她眼中的震驚與憐憫。

伊斯特的確不以她十七歲前的人生為傲。在倫敦那十二年,她恨透了自己生活的貧民窟,日日都夢想著像有錢人家的小姐一樣,手臉干淨,談吐優雅,每天穿著漂亮的制服裙,拎著裝滿精裝書的書包去上昂貴的貴族學校。當她費盡辛苦逃離倫敦東區來到紐約的時候,她本以為實現了夢想,可在海因特,在麗貝卡-洛克菲勒和她的女朋友們毫不掩飾的譏笑和鄙夷中,她才知道,即便再聰敏勤奮,她也永遠都是被人瞧不起的梅弗兒-貧民窟。在海因特,她不肯改變她濃重難辨的英式口音,不肯改變她古怪的廉價裝束。孔真說,這是她最可貴的自信與率真,而實際上,這不過是為了掩飾她無以復加的自卑,而做出的拙劣偽裝。

沒有人愛十七歲之前的伊斯特,十七歲之前的伊斯特也不愛任何人。她自私冷漠心如鐵石,她惶然無助恐懼不安。她狺狺吐著毒信,她穿著沉重的盔甲,她與全世界為敵。

看著伊斯特沉默不語,目光中暗潮涌動,寧馨心下不安,口氣中卻故作歡快,

「……然後呢?」

伊斯特本想說,你把我的歷史研究得如此透徹,又如此熱衷于狗血八卦,自然比我還清楚知道「然後」怎樣了,卻忽然意識到寧馨問的不是她十七歲時候的「然後」,而是十二歲時候的「然後」。

「……什麼然後?」

「當然是教官您離開之後,那片種‘西番蓮’的自留地呀!那片地後來怎樣了?」

伊斯特嗤笑,「原來你關心的是這個。那塊地可是一塊寶地。我走之後,把它轉包給我的一個小弟,他後來靠這個發了家。——你知道弗蘭西斯科-伊斯特吧?」

寧馨困惑搖頭,眼楮卻晶晶亮,因為這個人有和伊斯特相同的家姓。

「哦,我們東區孤兒院的孩子,都用這個家姓的。你居然不知道弗蘭西斯科-伊斯特?那他的外號,‘刀疤’弗蘭基呢?」

寧馨扶著額頭申吟了一聲。心黑手狠的西歐自治領黑道大佬「刀疤」弗蘭基,從毒品到軍火無所不沾,生意甚至做到紐約,居然曾是伊斯特的「小弟」,還是靠伊斯特的那塊自留地發的家。

說到弗蘭基,伊斯特嗤嗤笑得猥瑣,「他現在倒嘲笑起我沒出息來了。可要不是當年有我罩著,他現在就不是‘刀疤’弗蘭基,而是‘太史公’弗蘭基了,嘿嘿嘿嘿。」

寧馨也笑起來。學著電影里黑幫老大的架勢,她彈彈已經燃了一半的煙,放在嘴邊深深吸了一口。

她感覺到有細小的電流由肺葉擴散到全身,她感覺到血壓逐漸降低,她感覺到周圍的空氣變成宜人的微溫,她感覺的自己的感官變得無比敏銳。近處,她听到手中煙卷燃燒的聲音,她听到自己枕頭下面手表秒針跳動的聲音;遠處,她听見二十層甲板飛機起落架觸地的聲音,再遠處,她听到千萬里之外,夕陽之下,西點軍校塔樓上晚鐘敲響的聲音。

她知道,她絕不應該沉迷于這種迷幻藥物,她應該像個男人一樣堅強起來,清醒地面對這個陌生恐怖的、沒有克萊門特的世界。但在清醒的時候,她做不到。然而,手中的煙卷,卻有讓她平靜的力量,讓她能拿出勇氣,冷靜地思考如何將過去的一切妥妥地深埋心海,又如何在克萊門特和他所代表的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離她而去之後,獨立而堅強地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她甚至有余力,將之前從來看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事情,通通看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

她側頭看向身畔那個斜斜倚著沙發扶手,目光卻不知落在何處的黑發女人。

「梅弗兒-伊斯特。」听見寧馨這麼連名帶姓地叫她,伊斯特知道是煙草開始發揮作用了。

她側頭看過去,果見寧馨的眼中,開始帶有淺紅色的血絲。可她看過來的目光,卻令人驚訝地清明鎮定,有將人洞穿的力量。

「梅弗兒-伊斯特,你怎麼舍得離開他。」伸手指指自己的左邊心口,寧馨接著說,「……難道不會疼嗎?」

「怎麼不疼,就像把心生生剜出來一樣疼。」伊斯特彎起眼楮笑起來。

她說得坦率,因為她知道,待寧馨清醒過來之後,對于這段對話,一個字也不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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