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夠了看夠了，樂平去剛搬來的那堆家什里找出兩口裝衣服的紅漆木箱，把衣服全扔床上，抱著空箱出來幫著流香把凝寶這趟帶回來的那些貴重物件分類拿油紙裹緊了小心裝好。
都是些稀罕物，多是有價無市的玩意兒，要是這兩天沒發生那麼些事，估計凝寶用那白得的足以買下一個夏侯國的銀子再經營個七八年也就能勉強能買得起這里頭的三分之一。只是夏侯臨輝他們沒明說是疑了凝寶怕了凝寶了，凝寶也沒把事情往自個兒身上攬，流香和樂平不好在事後拿來當笑話講，至多就笑說若是旁人曉得凝寶的嫁妝豐厚若此，定是要嫉妒瑞明嫉妒得變紅眼兔子。
他們說旁的，凝寶還跟著樂，一說這個，凝寶就撇嘴了︰「嫁妝？這就算我的嫁妝了？他們送我的時候可只說是給我玩兒的。」
流香無語。她的嫁妝還沒這十分之一多好吧？這麼說是刺激誰呢這是？
樂平也咂舌，說的卻是︰「師父啊，見好就收吧。一口吃不成個胖子，怎麼說人家也是你的娘家人不是？你兩三下就把人家掏空了，趕明兒三朝回門誰敢給你開門啊？」
流香的郁悶頓時都化作了笑氣，再一次笑得歪倒在椅子上直嚷肚子疼。
偏凝寶還不偃旗息鼓，一本正經地想一想，模著下巴點頭︰「這倒是，沒必要為了一個蛋把下蛋的雞給殺了，養著讓它慢慢下吧。」
流香捱不住了，邊笑邊擺手求饒︰「行了行了，你兩個就少說幾句吧，我早上喝的那兩碗粥還不夠這一頓笑耗的呢。」
凝寶一听就讓樂平去拿碗筷順便再把夏侯楚焱叫醒，打開食盒招呼流香洗手準備填肚子。從食盒里往外端菜的工夫，她還抱歉地沖瑞明笑笑︰「醬肉板鴨鹵鴨爪我買倒是買齊了，只是二叔家廚子做的這些菜和糕點回了鍋就不好吃了，不如我們先把這些吃了，晚上餓了再吃我買的？」
瑞明看看那個木質外殼暖玉里子的食盒，再看看那些擱到現在還依稀冒著熱氣的肉菜和精致小點，終于挫敗地低下了頭︰「阿寶，你真沒把你二叔家掏空嗎？」。
凝寶眯著眼楮樂︰「哪能呢？我不是把廚子給他留下了嗎？听說那廚子一月月錢都要三十兩，這一頓擱外頭沒二百兩拿不下來，我們又不是錢多沒處花，想吃再去二叔家找他做就好了嘛。」
「……難怪你會和你六叔那麼投契。」
「什麼？」
「沒什麼……你們先吃，我去看看六叔。他早上洗涼水澡冷著了，肚子不舒服，折騰半晌才勉強睡下，不曉得現在好點了沒有。」
凝寶一愣︰「大冷天的他洗涼水澡干嘛？」
瑞明避開流香探詢的目光，望著屋梁回答︰「說是好些天沒洗身上都有味兒了，怕你嫌他髒，趁你出門趕緊洗一洗，懶得燒水就將就了。」
凝寶頓時黑線披面︰「今兒這是怎麼了？他身上有味兒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一到冬天他寧願捂出虱子來都不肯洗的……」她想了想，把瑞明推到椅子前，按他坐下︰「算了，你們吃，我去看看，別是他又為了沒銀子安置災民的事不痛快了。」轉過身去又小聲嘀咕︰「嘖，這家伙怎麼老這樣，？自己的事不急，別人的事倒是著緊得很。你說我們家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善類來，偏他半狠不狠地吊著，也不知像誰……」
流香離得遠沒听清她嘀咕什麼，瑞明卻是听得真真的。他揚了揚眉，抿緊了唇不叫笑意露出來，只是垂眸時，眼中便蕩起絲狡黠。
听著凝寶的腳步聲去得遠了，瑞明定定神，把椅子挪到流香身旁，眼楮盯著門口，低聲問流香︰「今兒她只去了王府和她二叔家，沒去別的地方？」
流香怔了一下，看他鄭重其事的表情，不禁也壓低了聲音︰「也不是，從王府出來還順道逛了會兒街。」
「除了夏侯王爺和她二叔，她還跟什麼人說過話？」
流香想也沒想就答道︰「太多了，我哪里能記得那麼清楚？」心念一轉想到那幾件事怪事上去，她就不由得又怔了一下，暫且不管瑞明是怎麼想的，先把凝寶今天的行程細細說了，又道︰「真是跟樂平說得一樣，她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以前她除了熟人和生意里涉及到的人，很少主動跟人搭話打招呼，今兒這趟出去，她在兩處府里是見了誰都問上兩句說上兩句。逛街那會兒，她在好幾個鋪子里都是跟老板伙計有說有笑的，要不是我嫌包袱重催她快走，她到現在許還在街上跟人閑聊呢。」
瑞明揉了揉眉心，輕笑一聲，道︰「人總是會變的嘛。她往後要是能多跟外頭的人打打交道，多結識幾個朋友，說不定就不會老記著以前的那些不痛快了。」
他半是敷衍半是安慰，流香卻是心有觸動，怔怔地望著自己的雙手出神，把想問他的話都給忘了。
是啊，人總是會變的，經歷了那麼多無奈和痛苦，凝寶怎麼可能一點都沒改變？沒改變的似乎只有她和那些人。
一面任性地按著自己的想法殘忍地一次又一次地把凝寶推進痛苦和迷惘里，想讓凝寶懂得世間唯一可靠的只有她自己，一面卻又把凝寶當做救命稻草牢牢抓著，怕被她憎恨、怕被她拋棄；一面希望凝寶習慣孤獨，作為強者的孤獨，作為王者的孤獨，一面卻又害怕她真的習慣了，他們從此便真的會變得孤獨……
「等嫁給了楚翔，我想我就沒那麼多時間來煩你們了。」流香輕聲說道。她抬眼一瞥微露愕然的瑞明，抿嘴一笑︰「我今年三十二歲了，小子，給官媒司交的罰金都夠小戶人家衣食無憂地過好幾輩子了。我花了二十六年來琢磨怎麼用毒置人于死地、怎麼用毒讓人生不如死，相夫教子應酬交游卻是一竅不通，除了八公主……呵，她都離開那麼多年了，我竟還是一個朋友都沒有交到，連嫁給楚翔也是那天在西津我一氣之下的決定……凝寶都變了，我再不好好反省反省，只怕這輩子就要被我這麼稀里糊涂地混過去了。」
瑞明愣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搖了搖頭，含笑低問︰「若不是朋友，那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了，把阿寶又當成什麼了，流香姐？難道你覺得我傻到會讓不是阿寶的朋友的人陪她到處逛、跟她那麼親密？」他微微靠近些，覷著怔忡的流香小聲笑道︰「你當六叔真的是閑著沒事大冬天洗涼水澡？那是我瞧著這幾天他有點犯迷糊，趁阿寶不在，好好‘勸’了他一番的結果。」
「啊？」流香目瞪口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頭來︰「你、你把他咋了？」
「年關近了，離花紅柳綠的日子不遠了……」瑞明靠在椅背上，歪著頭看著她睞眼微笑。
流香反應過來所謂的「花紅柳綠」是什麼，真正是哭笑不得︰「你這臭小子，膽兒也忒大了難道凝寶沒告訴過你，她小時候跟她六叔最要好嗎？要是被她曉得……」
「那你說有誰的心思是她看不出、不曉得的？」瑞明淡淡一句就把流香沒出口的話給堵了回去。
流香模模鼻子，想想也是無奈︰「老六真是越大腦子越不靈光了，在誰面前弄鬼不行，非去惹她？欠揍麼？」
瑞明笑道︰「可不是？要是我不先讓六叔‘花紅柳綠’一番，等著阿寶受不了了跟他撕破臉，他還能瀉幾天肚子就算了？」
流香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腳尖，都隔了一天了，回想起那天中午被撓腳心撓到哭的事，她還是會頭皮發乍心揪揪︰「就是，光癢都能癢死他。」
誠然，夏侯楚焱不是不聰明，可是說句不好听的，凝寶那可真正是從小到大都在狐狸堆里混的，有多少人是面上寵著她，心里算計著她，能數的清嗎？要說凝寶為什麼一直偏好武力不擅心計，那不是她學不會，是她心不夠狠，做到一半又後悔，不然七爺早都把手里的鬼衛都交給她差遣了。
可是她不擅心計並不代表她不懂，她就是太懂了，太會察言觀色充傻裝楞，人家想她變成什麼樣兒，她不肯變她也會偽裝得像模像樣，只不過往往她的偽裝總是一半，把人家的心願滿足一半，剩下那一半永遠不給，就是不給，你不先在精神上逼垮她，她哪怕是死都要給你留個遺憾。她就是那種人，不發狠則已，發起狠來，你玩得過她你也熬不過她……或許，就是因為她堅持了那麼久，一直不肯讓七爺他們心願得償，這回七爺他們毫無預兆地動手，還把主意打到瑞明身上去，她才會一怒之下完成他們的心願，讓他們知道當她真的變成他們想要的那個樣子時結果會怎樣？又或許，這就是她的本來面目，從小到大跟無數狐狸打交道的結果，只是她以前掩藏得太好，這次被七爺他們的行為徹底激怒之後才毅然撕開偽裝，以狠制狠，以惡制惡？
流香不期然地想到這上面去，不知為何就有種強烈的感覺後一種的可能性會更大些，以至于凝寶扶著夏侯楚焱進來的時候，她的目光與凝寶的目光驀然相接，她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