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三堂會審倒好了，只要樂平悶著別吱聲，瑞明發現破綻不揭穿，其他那幾位都有自信不用商量也能隨機應變湊合著把謊編圓。
問題是凝寶現在瞧起來根本沒有審人的意思，雖然她臉上不時仍會露出痛楚之色，以指月復按壓太陽穴，但那種氣定神閑、淡然到近乎淡漠的態度是半點假都沒摻。
她听見瑞明這麼說，只是微微一笑︰「三堂會審不至于，只是至親總拿親情當障眼法把我騙過來哄過去，還一個兩個都喜歡在我身上動手腳，不給我個交待怎麼都說不過去吧？」
她沒有刻意提高聲音，也沒有刻意盯著誰以目光施壓，反倒令七爺等人有些惴惴不安。
怪的是，瑞明瞅著她那神氣不像是胸有成竹等著要揭穿誰的謊言，不像是下了最後通牒孤注一擲要個答案，也不像是全然看開已有決定只是想听听他們會對她說些什麼，倒像是……倒像是……
瑞明正苦于找不到合適的辭兒來形容凝寶現在的狀態，眼角余光覷見七爺、花之雲與夏侯楚恩不知為何全都斂容正色沖著凝寶這邊端正跪坐，再一看小心翼翼地在八仙桌那一頭落座的兩位老爺子和樂平，突然就想起發誓誓死效忠凝寶的那只大型忠犬鐘明來。
兩下一對比，他心中登時豁然開朗——上位者凝寶此時正以一個上位者的姿態等待著七爺他們將答卷交上
不存在親與疏的區別，不需要刻意威壓，因為那幾個人現在在她眼里不過是她手中的棋子。不管他們給出的答案如何，她都會一笑置之，只是，她的最終決定將會依據他們對她的態度而作出，能得她重用或被她丟棄……全憑她高興
瑞明心底陡然震顫，緊緊握住了她送到他掌心里來的柔荑。
他的確不希望凝寶再為了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愁悶生氣，也的確不願意看到剛剛學會敞開心扉信任別人的她因著某些人的行為再度封閉自己，可他更不想看到她因此放棄本心放棄原則，成為那些人希望她成為的樣子
趁北宣王夏侯臨輝他們還沒意識到凝寶的改變就是他們一直以來所期待的，瑞明傾側了身子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不要被任何事絆住手腳，如果不開心，那就不值得為此委屈自己。」
凝寶一愣，轉過頭來靜靜地注視著他。須臾，她粲然一笑，眸中墨色純淨無暇，一如剛被雨水沖刷過的黑琉璃，漾著柔柔的光澤，美麗、寧和。
「我不會再委屈自己了。」她拍拍他的手背，看著他的眼楮輕聲笑道，「我只擔心你接受不了這樣的我。」
開朗、坦然、堅定，依稀還留有當初那個信心滿滿的相思燻教坊第一馴教師的影子，但又遠比那時的她更為自信，更為耀眼。就像是孤峰頂上經歷過無數風霜雨雪洗禮的小樹終于長成了參天大樹，根須深入岩縫，穩穩地佇立在岩石之上，挺拔蒼翠，枝繁葉茂可蔽一方天地，縱是狂風暴雨也無法令她動搖……
「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凝寶輕輕掰開他的手指，與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貼，牽至唇邊于他指節上輕輕落下一吻，眼楮望著對面座上呆滯的夏侯臨輝和宗政宣宏，一笑冰化雪融︰「我不會放開你的手，你也不會放開我的手吧？」
瑞明動容，亦釋然。雖然不知道凝寶究竟回憶起了些什麼事，那些事又給她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但他看得出她言行中所流露出的感情真切質樸，她笑容里透出的平靜寧和完全是發自內心——既是本心未改，他又何必同別人一樣去在意表面的不同？
他微笑，學她的樣兒也擎過她的手來一吻，微側了臉斜睨著不自覺地露了惶惑之色的七爺和夏侯楚恩，淡道︰「對我來說，那可是比死還要困難的事呢。」
七爺手一顫，陶杯中的茶汁濺出些來，在他的月白雲錦長衫的衣襟上落下幾點晦暗的綠。
他看看低頭沉默的夏侯楚恩，又看看那兩個面面相覷的老頭子，視線再回到凝寶臉上時，神情里就多了絲悵然。
偏廳里一時間靜得連呼吸聲幾乎都能听清楚。裊裊騰起的香霧中，金鶴彎曲了長頸，尖尖的喙再度啄向爐頂的五彩流玉珠——
「叮」
余音未散盡，凝寶便開口，一開口就直指北宣王夏侯臨輝，不慍不火，問也如感慨，帶著些淡淡的憂傷︰「爺爺，您就真的那麼想死在我手里嗎？您當年對我的諸多教誨、苛責、磨礪，您多年來為北宣為這個家所付出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我在坐上那個位置之後，就算有朝一日不得不下令殺了你殺了二叔他們，我也不會感到內疚嗎？」。
夏侯臨輝震驚地瞪大了眼楮，宗政宣宏和夏侯楚恩亦是同樣的表情，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什麼怪物，能看穿人心的怪物。
對凝寶的家事一知半解的樂平和花之雲則駭然失色，齊齊看向低頭飲茶掩飾著驚詫的七爺。
瑞明起初也驚訝得很，然略加思索之後，他才驚奇地發現……這，就是答案了。
那些讓人無法理解的布置，那些叫人費盡心思也解不開的謎團，還有那些似乎前後矛盾說不通的事，突然間都有了解釋。
他輕聲問凝寶︰「你是怎麼想到這上面來的？」
凝寶苦笑，微闔了眼靠在靠背上，低聲說道︰「很多年前，有個不願意接大任的人把一個據說是天資聰穎命又硬的小孩子送給了那個對他仍抱有幻想的人。他希望那個人對他死心，因為那時候他有了害怕失去的東西，就算坐到那個位置上去，他也沒辦法為了重拾皇室正統拿他好友的家人開刀。所以他權衡利弊之後，選了那個孩子來代替‘心軟’的他，還做了一份相當完美的計劃和那個孩子一起送給那個人，讓那個人把所有希望都轉移到那個孩子身上……」
她的語氣里不帶絲毫怒意，連嘲弄也是淡淡，七爺卻是坐不住了︰「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