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寶聞言腳步一頓，也不去看對面羅漢床上坐的都有誰，緩緩轉過身去看著追著她進來的那兩位老爺子。
那兩位慢了一步，沒听見夏侯楚恩的話，單听見凝寶和樂平的問答，一時間也鬧不清到底是啥意思，只是在凝寶轉過身來的剎那，下意識地停住了腳。
凝寶的目光談不上銳利，夏侯臨輝和宗政宣宏卻還是不由得頭皮一緊。
誰能想到她會那麼快清醒？又有誰能想到她會那麼快找到這里來？她出來的肯定很急，沒穿狐裘，櫻桃紅緞面長褙子和玉白綢面襖褲揉得皺巴巴的、弄得髒兮兮的，頭發仍是披散著，眼皮微腫，白眼仁上浮著明顯的紅血絲，灰頭土臉狼狽之極，可她右手里那柄三尺長的青鋒劍寒光凜凜，知道她身手的哪個敢打包票說自己絕對能躲過她的一劍？
瑞明的那點驚喜立馬入土為安，他緊張地握住了腰間的鞭柄。
樂平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又是懊悔又是擔心，扣住置于腿上的雪嶺刀準備下床去阻攔。七爺卻在他起身之前按住了他，瞥眼同樣緊張得不得了的夏侯楚恩，朝花之雲遞個眼色，花之雲苦笑一下，干咳一聲就打算下床︰「小丫頭，有話……」
「坐下。」凝寶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眼楮依舊盯著那兩個已經開始悄悄後退的老人家，「一會兒我會給你機會說話的。」
語氣平靜，沒有殺氣，沒有怒意，也沒有透出什麼肅殺的冷意。她就像是在對一個跟從她多年的下屬發號施令，那一種定，鎮定堅定皆有之，定得讓人無法違抗。
花之雲居然沒敢跟她 嘴，也居然沒覺得反感，當真立時閉緊了嘴巴。回過神來發現七爺瞪著他，他忙偷偷指指自己，又指指凝寶，擺手搖頭，說什麼也不肯再當先鋒了。
七爺想著凝寶對他誤會頗深，由他來開這個口只怕會弄巧成拙，便悄悄朝夏侯楚恩比個手勢要夏侯楚恩開口打岔轉移凝寶的注意力。
哪曉得夏侯楚恩還沒出聲，自認犯下大錯的樂平先坐不住了，半是討饒半是哀求地道︰「師父，我爺爺他、他……」
「他」了半天樂平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畢竟自家爺爺理虧在先，事關凝寶爹娘的安危，這個情真到要求了，他倒不知道該怎麼求了。
意外地是，凝寶竟然沒像對待花之雲一樣下令讓他閉嘴，只是沉默地听著他那「他他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等到樂平沒聲了，她的視線在退得快要脊背貼牆的兩個老頭子之間又游移了一陣，她就忽然轉過身來走到桌旁，青鋒劍往桌上一扔，拉了把貴妃椅坐下來，誰也不看，歪倚著左邊的扶手，闔目用拇指和食指按揉著太陽穴，聲音有些沙啞︰「有熱茶嗎？」。
眾人皆愣住。
這樣的情形下她突然冒出那麼一句話，比結冰的湖上長出朵蘑菇來更叫人難以適應。已然脊背貼牆的兩位老爺子更是呆若木雞，不知道她為什麼沒罵人沒動手反而問人要茶喝。
「沒熱茶，有水也行。」凝寶啞著嗓子又說了一句，按揉太陽穴的力道明顯增大，似乎不那樣做她就要支持不住了。
瑞明心頭一緊，伸手正要去拿小陶杯，樂平先他一步連杯帶壺一並拿了，禮貌啥的全不管，用肩膀頂開七爺，一下子梭到床邊，鞋也沒穿就跑過去把小陶杯送到凝寶面前︰「師父，茶。」
凝寶沒睜眼，伸手接了就喝。
那陶杯太小，她一口就喝光了，捏著空杯遞出去，樂平趕忙又往里斟滿茶︰「師父，慢點喝。」
凝寶沒吱聲，又喝了兩杯才放下按揉太陽穴的手，往後一靠，抬眼看著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算是笑︰「別愁眉苦臉的，我不會對你爺爺怎麼樣的……反正那邊的帳遲早也要算一算，懷然既然有那種念頭，我爹我娘該是會比在這兒過得更好些。」
如果說剛才凝寶知道了是兩位老爺子把她的爹娘從七爺的人手上劫走送到皇宮里的，卻沒罵人沒動手反而要茶喝只是讓這廳里的一干老少爺們感覺納悶，那麼現在她的這番話簡直就是讓他們難以置信無法理解了。
從凝寶的神情舉止可以看得出她並沒有心灰意冷干脆認命隨人擺布的意思。可憑她的脾氣，短時間內接連遇到那麼多惱人煩心的事兒，就算她沒力氣發火，也不至于到了這時候還能安然穩坐心平氣和。更何況她言行里表現出的那種定力非同尋常，同她以前那種近乎強迫的自控力有著天壤之別，是以不單是樂平，甚至連七爺也忍不住開始懷疑坐在對面貴妃椅上的那個女子是不是凝寶本人了。
唯有瑞明在听完凝寶的這番話後便如釋重負地輕吁了口氣，膝行繞過七爺下了羅漢床，穿好鞋走過去，一手扶了貴妃椅的靠背，一手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繼而含笑低問︰「要歇會兒還是回去六叔那里？」
凝寶微微一怔，偏過頭來看著他，唇角就不由得輕輕揚了起來，那柔和笑意宛如春風化雨萬物復蘇，霎時間便掃盡了那疲憊，只余勃勃生機。
「難得聚得那麼齊，索性趁今天把該說的都說清楚了，也省得我們總是疑心來疑心去。」她輕聲說道，「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你呢？」
瑞明看看驚疑不定的兩位老爺子，又扭頭一瞥羅漢床上傻愣愣看著這邊的三個男人，笑著點了點頭︰「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他拿過凝寶手里的空杯放到八仙桌上，搬了把椅子過來凝寶身旁放著，抬頭看見樂平還呆站著不動，不禁笑著指指對面的空椅子︰「哥，坐吧。」扭頭又沖那兩位老爺子略點了點頭︰「爺爺，夏侯王爺，請過來坐。」
也不管他們來不來、坐不坐，他說罷便解下大氅蓋到凝寶腿上，挨著凝寶坐下來，不去理會七爺他們此刻是何反應表情如何，只笑著同凝寶耳語︰「這可真像是三堂會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