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魚女忐忑記 正文 二百二十六、歹命

作者 ︰ 肥孢子

這是一雙看著有些怪異的繡花鞋。

雖然現在很少能看見有人穿繡花鞋,但基本式樣葉語還是多少有些印象。無非是些緞面或布面船型的鞋子,手工是否精細、圖案是否紛繁、腳感是否舒適等等。

眼前這雙繡花鞋淺粉色緞面,亮底起白花,石榴紅的花瓣纏枝繞葉,鞋底納得千層底。如果說這只是尋常的手法,但這鞋的式樣倒是新奇,鞋尖成三角錐狀,尖部倒懸回頭。葉語有些驚奇,這樣的鞋子穿著難道不會腳尖翹起,帶來行走上的不便?

不過驚奇歸驚奇,葉語還是很快確定這雙繡花鞋不是那天在供桌下,擱著桌布看見的那一雙繡花鞋。這鞋的樣子如此特殊,絕對讓人過目不忘。而且再仔細一回憶,那人的聲音也和東珠女乃女乃那有些醇厚的嗓音不同,那是一種蒼老中帶著粗噶,聞之讓人不適的聲音。再聯想到那根代表行動不便的拐杖,葉語確認那人絕對不是眼前這位腿腳靈便,上下自如的老人。

東珠說過,那種繡花鞋是普通樣式,成批生產,在這一帶農村賣得倒也不錯。只是那鞋面上的繡花只是機繡,而且式樣並不復雜。眼前東珠女乃女乃腳上的這一雙顯然是頗費手工的鞋子,想來是東珠女乃女乃自己制作。

這時她才會想起這位蕭女乃女乃一進門時說的話,既然那是她五十歲時的畫作,那現在豈不是快要八十的高壽了?可是眼前這位蕭女乃女乃氣色紅潤,眼不花耳不聾,說話條理清楚,哪里像一位耄耋老人?

听到葉語有些吃驚的提問,蕭女乃女乃倒並不為忤,「人生不過十二個字,如果有朝一日能領悟了,便能像我這般心神俱暢,悠哉祥和了。」

米璐璐好奇地插嘴,「哪十二個字?」

「看不開、想不通、放不下、忘不了。」

米璐璐有些不可理解地望著這個說話有些玄妙的老人,在她這個年紀自然不能明白。東珠咂咂嘴,嘆了一口氣,不知道哪里來了一陣愁思襲上了心頭。

葉語站在一旁眯著眼楮細細品味了一番,並沒有升出多少感慨之意。如此才叫人生,如果事事看開相同放下忘記,那不能說是此人閑看庭前花,任由雲卷舒,只能說此人薄情涼意,恐怕比那些端坐在蓮座上的神仙還能淡出個鳥來。她便是從這看不開想不通的人生里滾爬過來的人。忘記了,放下了,人生的那一段便是空白。

只是這些話葉語自然是不會說出口的。

緣覺寺為清修的居士們專門設立了一個小型食堂,與寺內的出家人用餐地僅一牆之隔。用餐時間雖然稍有差別,但食物卻是相同的。寺院的生活自然是清苦的,拿出來招待人的齋菜自然不可能色香味俱全,讓人食指大動。但三個人還是吃得盆滿缽滿,一則是確實餓了,另外便是這齋菜看著模樣不可喜,但味道還真是不錯。就算是米璐璐那挑剔的味蕾,還是阻擋不了她在最後又加了一碗。

用罷早膳,東珠想起這次來的正經事,便對葉語說︰「小姐,不如今天讓我女乃女乃幫你指點指點,你最近好像總是不順,經常受傷。讓我女乃女乃替你化解一二可好?」

葉語倒也無可無不可,便點頭答應。

米璐璐是在國外長大的孩子,對這種算命之事沒什麼興趣,更何況蕭女乃女乃說有未滿二十的人不算的規矩,東珠便帶著米璐璐到外面轉上一轉,順便帶點剛出鍋的素齋素包回去。

東珠女乃女乃請葉語回到廂房,落座後拿出一份紅箋紙放到葉語面前,討要八字。

葉語雖然不太相信算命一說,但看東珠女乃女乃如此鄭重其事,也不好過于推搪,只好將最近的生辰八字寫了下來。

東珠女乃女乃接過紙箋,拿起胸前掛著的老花鏡細細過目,漸漸地面色開始凝重起來。

葉語看著東珠女乃女乃不善的臉色,心里暗付看樣子是不妥了,便開口說︰「女乃女乃您但說無妨,我沒什麼忌諱的。」

東珠女乃女乃看了葉語一眼,半響才開口道︰「甲日庚午時生人,甲木對午來說正是死地,而甲木又以庚金維偏官,為午火所克,偏官有制曰鬼。死地逢鬼,此命如果不得月令,沒有補救,疾病纏身,命短無咎。」

「所謂,早年做事事難成,百年勤勞枉費心,半世自如流水去,後來運到始得金。「

葉語一絲苦笑,最後這半句恐怕還是這位蕭女乃女乃為了安慰她自添上去的。既然命短,哪里還能等到「得金」的那一日?

看見葉語嘴邊的那絲無奈,蕭女乃女乃蘸筆將葉語的名字寫在白生生的宣紙上,仔細端詳許久,擱筆不語。最後,不得不微微搖頭。

看見東珠女乃女乃如此做派,葉語反倒放松下來了。

人世間有些事情很是奇妙,有些人周遭不順,事事踫壁,常為自己的命運坎坷而忐忑不安,現在有人明確地告訴你,你就是一個喪門星、落魄子時,那種無力感反而倒不明顯了,相反還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有人已經明確地告訴你,你就是個倒霉鬼,不用再疑神疑鬼、忐忑不安了。

這樣才對,她雖然年紀不大,但經歷的事情卻是不少,最後的結果也沒有一樁是好事。再想到那支爛到不能再爛的下下簽,如果這時算出來她是一生榮華、衣食無憂、貴人相助的命,那她一定會懷疑這位在東珠口中神算子的女乃女乃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騙子而已。雖然不會責怪東珠,但多少會有些不舒服。

「從名字上看,三才為土水土,成功運被壓抑,不能有所伸張,徒勞無功,身心過勞而病弱。」蕭女乃女乃繼續搖頭,「此命格……」

可能是由于她的孫女口中那位對她照拂有加的可親主人,蕭女乃女乃並沒有擺出世外高人的模樣。那副樣子自然是給外人看的,所以今天她幾乎沒有加以掩飾合盤托出。

葉語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有點苦中帶樂地自嘲道︰「我就說麼,生在愚人節這天,果然沒什麼好事。」

「如果葉小姐信得過老身的話,我到願意為你破上一破,雖然有所凶險,但總比這運勢要強上萬倍。」蕭女乃女乃直言不諱,「只是這名字是不能再用了。」

所謂改名換命一說,葉語以前倒也听說過,但現在真輪到自己頭上,葉語卻是猶豫了。

「這改名一事自然是大事,葉小姐不妨思付一二,再回答也不晚。」蕭女乃女乃看出葉語的躊躇,也不忍心為難她,便退了一步。

葉語低著頭,並沒有說話。改命一事她多少也從一些小說中听說過,不過只當是神怪故事中的「劇情需要」罷了,沒想到今天她竟然在現實中踫上了。只是,這種事情在科技進步如斯的現在,還真實存在嗎?葉語覺得今天這事有些變得荒唐起來。

看見葉語不語,東珠女乃女乃想岔了,沉吟一會兒開口道︰「有人說人定勝天,這種是很要不得的一種妄想。天是什麼,就是每個人的命運。有人以為所謂天降大任,勞其筋骨,所以半生蹉跎,到頭來才發現原來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命運沒有那麼多戲劇性的天分,只有殘酷和捉弄人的本事大些。」

人活得久了,自然看的東西多,看的多了,自然悟出人生道理的機會就大。這位已快耄耋的老人,在這些或荒誕或惆悵的人生劇中,自然更是看得通透些。她不在乎錢與名,這些不過是身外之物。每年都多少俗人花了大筆的銀子來替自身求安康求福祿,她不是醫生,這些人卻還是趨之若鶩,為什麼?就是因為她的鐵口直斷、妙手解命的本事。所以,她自然認為眼前這名沉默的女子是為了什麼可笑的,諸如名字受之于父母的理由而對改名一事有所猶豫,卻根本沒想過她竟然是不信。不過這也不怪她,但凡來找她的人,都是指望她要麼為自己錦上添花更上一層樓,要麼是求她批流年轉換時運的,自然對她深信不疑,所以在她固定的思維里已經忘記了還有人不相信。

听到東珠女乃女乃的話,葉語突然笑了,再次抬頭的時候一掃剛才的郁悶和無奈,她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給東珠女乃女乃鞠了一躬,「不用了,女乃女乃您剛才不是說人這一生不過就是看不穿想不通麼?其實,改運一說終究也只是自己看不穿想不通罷了,既然如此倒不如不改,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既然老天給了這個命,不走完怎麼知道他想怎麼安排我呢?」

東珠女乃女乃有些意外她的決定做得如此之快,只是結論是她不喜歡的那種,「我不是在告訴你偷懶的捷徑如何,只是想讓人在命運的這條道路上走得暢快一些罷了。」

葉語有些感激地看著眼前這位初識並不愉悅,但現在看來倒也坦誠相待的老人,輕聲道︰「其實,我知道自己似乎不太受老天爺的歡喜,不過現在想來無知者無畏這句話是再正確不過的。因為不知道未來,所以才活得能夠灑月兌一些。如果天天在擔憂著明日哪棵樹上的果子掉下來砸破了頭,想必更是難受到一日也難捱。」

「我知道您是想幫我,但我記得有人跟我說過這麼一句話,其實有時候這個賊老天只是喜歡作弄一下我們這些凡人而已,誰知道他會在下一個路口給我們什麼驚喜或者悲慟呢?不過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意外,才有趣不是麼?」

這話是裴紹在荒島上說給她听的,現在她說給別人听,也是再次說給自己听。人生之所以繽紛,之所以讓人迷戀,都是因為它總是能在下一個路口給你帶來一份叫做驚訝的禮物。這份驚訝不論最後變成受禮者的歡喜還是悲傷,他們都會迫不及待地走向下一個路口,因為歡喜者想更歡喜,悲傷者想變得歡喜,而這一切在下一站皆有可能。

所以,不用改變命運,因為命運時刻都在改變。

想通了這一點的葉語挺直了脊背,在恭敬地拜別後,沒有一絲留戀和不舍地離開了這間在外人眼中千金難進的屋子。

不知道枯坐了多久,蕭女乃女乃才自嘲地將寫有葉語兩字的宣紙揉成一個紙團,扔進了垃圾桶。她站起來,背著手走到窗口,窗外顯然已經看不見她的身影。

「有趣麼?看來真的很有趣……」她拉回視線,不經意掃過剛才葉語逗留了稍長一點時間的那幅月季畫上,即便常常拂塵,但還是抵擋不住歲月沉澱下泛黃的印記。

「人生可不是什麼藝術品,老而彌珍……人老了,除開一捧爛渣子骨棒子,還能有什麼呢?」她似乎在喃喃自語,更像是在淡淡地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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