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兒暴君 第十六章

作者 ︰ 喬寧

無邊無際的黑暗,始終不見盡頭。

銀發男子帶著他們飛越了無數的山海,無數的城鎮,他們腳下的世界,不斷傳來凡人的驚喊與哭泣,世界彷佛已死去。

整座神州大地,陷入了無窮盡的黑暗,再不見天日。

朱曉芸緊握著銀發男子的手在顫抖,她幾乎已支撐不住,只剩意志力在堅持著。

她看向緊緊環抱住自己的封麟,他已筋疲力盡,面容慘白,毫無血色,身上的血味越發濃重。

「阿痴,再撐一會兒,再一會兒。」她低聲安撫。

封麟緊閉著眼,抱緊她的舉動,完全是出于身體本能,方才與燭陰一戰,幾乎已耗盡他所有生命。

「就快到了。」銀發男子低下頭,淡淡說道。

不知飛越了多少山海,飛越了多遠的大地,終于,銀發男子帶領著他們降落在黑暗中。

雖然看不見,可卻能透過身體感覺到,他們降落的地方,是一處正落著鵝毛細雪,冰天雪地,且渺無人煙的空曠之地。

腳下一著地,封麟便松開了雙手,倒落而下。

朱曉芸就著微弱的火光,蹲,查看他的傷勢。「阿痴?阿痴!」

「他就快死了。」銀發男子道。

她一震,慌亂地央求道︰「你是天神,你一定有能力救活他。」

銀發男子不語。

「求求你,你一定要救活阿痴!」她哭喊出聲,凍得直發顫的雙手緊緊環住了封麟的頸子,試著用自己的體溫去煨暖他冰冷的身軀。

銀發男子卻是無動于衷。

「你不是還等著封麟告訴你那句話嗎?難道你不想知道了?」

聞言,銀發男子表情微動,這才終于開了口︰「你可知道他是誰的後裔?」

朱曉芸怔住。

「看來你還不知道。」銀發男子低嘆一聲。

「封麟是誰的後裔,與你願不願意救他有什麼關系?」

「他不會死的。」銀發男子道。

「這是什麼意思?」她困惑地問。

「他雖然不是純正的神裔,可他身上流著最古老天神的血液,而且不只一個天神的血液,而是兩個不同的天神,他是神裔與神裔後代結合所生下,不是普通的凡人,這也是為何鳳洵會挑中他的原因。」

銀發男子略作停頓,又道︰「當然,這是其一,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恐怕才是鳳洵挑中他的最大緣由。」

「你說他不會死,可眼下他已經快沒有呼息。」朱曉芸不知能不能信他,只是慌亂地測起封麟的脈搏。

「他被烙下了生死印,燭陰既放過他一命,那便代表他不會死。」

語畢,銀發男子將手中的青火,擲向了某方,霎時,一棵結了冰的巨木,在雪地中燃燒起來。

著火的巨木,成了豎立于雪地中的巨大火炬,照亮了周遭景色,亦為這方天地燃起了溫暖。

朱曉芸抬頭四望,發覺眼前大地一片白茫茫,全被冰雪覆蓋,樹枝全被凍結,不見一絲生氣。

「……這里是哪里?」她目光恍惚地問道。

「寒荒國。」銀發男子道。

她心頭一震,不由得再次將周遭景色重新瀏覽一遍。

這里便是傳說中,位在神州大地最北的寒荒國?

「凡人來此,活不過兩日。」銀發男子緩緩言道︰「寒荒國的疆界是一片虛無,那片虛無足以吞噬所有誤闖的活物,神力不夠的神兵,不會隨便來此,凡人更不可能來此送死。」

「什麼樣的人才會來這里?」她喃聲提問。

「被放逐的天神,被扔棄的神裔,一心尋死的凡人,還有……」

說著,銀發男子梭巡四周的目光,轉回到她身上,若有所思。

「被天神詛咒的神裔。」

聞言,朱曉芸心下明白,他肯定是看透了她的身分,方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

「來到此地的人,恐怕都沒想過要活著離開。」銀發男子道。

「你為什麼要把我們帶來這里?」她不解地問道。

「只有來到此地,你們方有活路。」

銀發男子收起背後的羽翼,猛然把手一揮,前方忽然出現一間,幾乎與他們在隅陽村的屋子毫無兩樣的陳舊小屋。

朱曉芸愣住,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棟小屋,心下駭然,這個人……究竟知道他們多少事?

「燭陰留你們一條生路,可其它天神與神兵可不會給你們生路,尤其是你,作為鳳的後人,禍端的起源,你只有在此地待下,才可能活命。」

「我們在寒荒國能活得了嗎?」她慘白著小臉問道。

「你不是說過,你願意為他而死,既然你連死都不怕了,何須擔憂在此活不下去?」銀發男子微笑反問。

是呀,她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麼好懼怕的?

朱曉芸舍下了心底的不安與困惑,定下神來,仔細瀏覽四周。

杳無生跡。

這是她觀察過後,對這片土地的唯一想法。

「燭陰與鳳洵的這場戰,怕是一時半刻不會有結果。」銀發男子揚首,望向遠方無垠的黑暗。

「神州大地上的人們呢?沒了日光,他們會如何?」

「疾病,恐懼,憂傷。這三樣東西,將會毀了神州大地。」

「難道九鳳都不在乎她生下的孩子嗎?」

雖然對鳳洵並無好感,可思及他當初遭天神詛咒追殺,又失去了鳳這個相依為命的戀人,如今因愛而瘋狂,甚至不惜與天神們作對,朱曉芸不禁有些同情起他來。

「你可曉得,眾神無心,對凡人不過出于同情,方會造出這神州大地,以供凡人存活,眾神若留情,那也不過是一時罷了,眾神不會對凡人真正有情,哪怕是他們生下的孩子,至多是顧念著孩子身上流的血脈罷了。」

原來上古眾神是這麼看待凡人的……朱曉芸心下茫然,對神州大地上的所有神裔們感到深切的悲哀。

他們生來便是神裔,不論他們願不願意,他們注定不同于凡人,卻又得不到眾神的眷頓與認同。

「這樣說來,九鳳根本不在乎鳳洵與鳳兩兄妹。」這一刻,她是真切地同情起鳳洵。

「眾神是自私的,神永遠擺在人之前,于天神而言,凡人不過是蟲蟻之屬,凡人的性命區區數十年,不過是滄海一粟,天神們早已活過了上千年,他們主宰著天界與神州大地,他們才是至高無上的。」

聞言,朱曉芸心蟣uo?唬?襪?骸罷庋?納窳椋?嗣怯趾渦 を菥次罰俊包br />

「因為,人是因神而存在,神在,人在,神若不在,人亦減。」

听罷,她只覺身為天神以外的活物,既可悲又無奈。

天神根本不在乎凡人死活,他們只在乎自己,哪怕是被凡人敬怕的神裔,在天神面前亦不過是蟲獸。

「你也是這麼想的嗎?你認為,神以外的凡人們,都不值得重視?」她不由得好奇地問起銀發男子。

銀發男子只是遞給朱曉芸一記復雜的眼神,並未正面答復,然而,僅僅只是這一眼,她便清楚,他應當是站在凡人這邊的吧?

「你與他便在此好好活著吧。」銀發男子轉過身,背後的巨大羽翼伸展開來。

「你——你究竟是什麼人?」朱曉芸沖著他的背影大喊。

銀發男子緩緩回首,道︰「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不是嗎?不是每個天神都見容于天界,至少,黃騖不行。」

「所以,你真是黃騖?」她喃喃低語,始終不敢置信他們竟然能被上古天神所救,更無法理解何以天界會有如此多的紛爭。

「天界只容得下青鳶,容不下黃騖,我倆永遠不能相見,一旦相見,哪怕是天界,亦要毀減。」

「那為什麼是你被放逐?」

黃騖未語,只是振動雙翼,往黑暗天際飛去。

朱曉芸怔了怔,忽又想起什麼似的,站起身往天際高聲吶喊。

「你——你不是想問封麟那句話嗎?」

一望無際的黑暗之中,緩緩飄下黃騖淡然的聲嗓。

「不急。待到這場戰爭平息之後,我再來尋這句話也不遲。」

而後,天際恢復一片寂然,除了獵獵作響的風聲,再無其它。

白皚皚的雪地里,干枯巨木燃燒著熊熊烈火,周遭安靜無聲,只剩下他們兩人。

一如最初,在娑夷河畔,遺世獨立的村落,簡陋卻溫暖的小屋里,他們兩人相依為命,互相扶持。

一切彷佛回到最初。又彷佛沒有。

朱曉芸抬手拭去滿臉的淚痕,接著動手將不省人事的一路拖行,拖進了黃騖以咒術搭建而成的小屋。

一推開門,屋里的火燭隨即亮起,看見屋里的景物,她當下怔愣。

一模一樣。

不論是外觀,抑或是屋里的擺設,乃至于每一細節處,竟都與她朝思暮想的家一模一樣。

若非門外是荒蕪雪景,她當真要產生錯覺,以為這里便是隅陽村的家。

她回過神來,轉身蹲下,滿身大汗地將封麟拖進屋里,直直拖入房里,再將他拉上了斑駁陳舊的拔步床里。

她跌坐在榻沿,氣喘吁吁的稍作歇息,看著封麟滿臉是血,心頭不禁一擰。

她想起了初遇他的那一天,他也是一身傷,渾身血跡,可卻沒有此刻來得嚴重。

她抓起袖子,替他擦拭面龐,可惜那血跡已凝固,怎麼擦也擦不去。

顫抖的小手捧起了那張絕美面龐,她怕驚擾了他的好夢似地,小心翼翼地壓低嗓子說話。

「阿痴,沒事了……我們安全了。」她悄聲安撫著。

封麟卻是一動也不動,面色慘白,唇色更如雪一般,蒼白中透著淡紫。

看著這樣的他,前所未有的慌恐涌上心頭,害怕的眼淚又涌出眼眶。

她連忙伸手探查他的鼻息與脈搏,而後是他的心跳。

幸好……他的心仍在跳動。

朱曉芸伏在封麟的胸膛上,閉起眼,靜靜聆听那微弱的跳動。

「阿痴,又剩下我們了……就跟當初一樣,只有你跟我。」

不一樣的是,他不再是那個啞巴痴兒,而她,亦不再天真如昔。

什麼都變了。

他從阿痴成了玄武王朝的暴君,而她,從一介凡子成了遭詛咒的神裔與凡人所生下的孩子。

一直以來,她深愛的姥姥,那個溫柔敦厚的老嫗,成了北狄國傳說里被天神詛咒的神裔,而她,亦成了神裔之子。

一切都變了。

不變的是,在這個遺世獨立的小屋里,依然只有她與他,小屋以外的世界會成了什麼樣子,都與他們無關。

活著,成了他們唯一的盼望。

面對上古眾神,他們渺小而微不足道,只求在這片紛擾亂世中,尋得一處寧靜之所,好好活下去。

收拾起悲傷的情緒,朱曉芸起身,抱著木盆來到屋外,取了一塊干淨的雪,回到屋里擱放在火燭旁,等著盆里的雪融化成水。

隨後,她擰了一塊干淨的帕子,替封麟擦拭起臉龐與身子。

當她解開他的衣衫時,淚水當下又涌出眼眶。

他的胸膛凹了好大一塊窟窿,血肉模糊,腰間被削去了一塊肉,他的雙腳滿是傷口,滲出的鮮血干了又濕,將床榻染成一片暗褐色。

她在小屋里找著了昔日備用的藥箱,里頭只擺了一些藥草磨制而成的金創藥,或許對他那麼嚴重的傷勢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可至少能先止血。

她卷起袖口,溫柔而緩慢地擦拭過他身上每一處傷口,然後替他上藥,再月兌下自己的外衫,為他覆蓋身軀。

她端起木盆,再次到屋外取雪,待雪融之後,替自己洗了把臉,然後在屋里找了根麻繩,將長發扎成辮子。

她站在門口,就著燃燒的巨木火光,將小屋周遭環視過一遍。

再過去一些有一片結了冰的森林,她想,或許可以上那兒尋找被凍死的禽鳥野獸,拿回來當作果月復的食物。

小屋里柴米油鹽樣樣不缺,後頭也有大灶,一切就彷佛回到了從前,只是屋外沒有她熟悉的農田,他們若想填飽肚子,怕是只能靠打野味,抑或試著從沒有結凍的河流里捕魚。

她不怕,只要能跟阿痴在一起,只要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她什麼也不怕。

朱曉芸返回床榻,輕輕靠在封麟的身側,枕在他的肩上,閉起眼,感受著這一刻活著的真實感。

忽爾,她想起了姥姥曾經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她的心口一酸,只覺上天甚是捉弄人。

終究,她還是踏上了與姥姥一樣的路,背負了與她一樣的宿命。

姥姥也曾經來過寒荒國,亦曾經與她受詛咒的戀人,一同在此落地生根,相依為命。

而她,終究承襲了這樣的宿命。

宿命,當真是逃不開的詛咒?

可終究,姥姥抵擋不住在惡劣之地的痛苦,抵擋不住良心的折磨,背叛了相依為命的戀人。

盡避,她與世人一樣,並不贊同這段悖德之愛,可當她與他們一樣落到這個境地,當她同樣得面對往後只能在如此寒冷的極惡之地求生存時,她忽然同情起那時被扔下的鳳洵。

鳳洵被遺棄在此,可他非但沒有恨鳳,反而找了她百年。

或許,今時今日這個喪心病狂的鳳洵,是被逼出來的。

因為天神的冷情,因為世人的誤解,因為鳳的背叛,所以鳳洵心神俱潰。

那時的寒荒國,亦是如今時這般寒冷嗎?

那時的寒荒國,可等得到明日晨光?那時的鳳洵與鳳,可也曾經在同一張榻上,相互依偎,心中卻盛滿了絕望?

悄悄地,一顆淚水滑過朱曉芸的眼角。

她枕靠在封麟的肩上,汲取他的暖意的同時,亦將自己的溫暖分給他。

睡吧!好好地睡上一覺,哪怕日光永不再升起,哪怕這方天地只有寒冷與絕望,只要與阿痴在一起,只要他們還能緊握著雙手,那他們依然能懷抱著希望。

希望,終有一日,能回到真正的家,回到真正平靜的日子。

回到神州大地不再有戰亂,神與人之間不再紛爭,他們能擺月兌神裔的枷鎖,不必擔心受怕,不必受制于人,只有他與她的日子。

但顆,這份希望不會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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