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難求 第十五章

作者 ︰ 章庭

第九章

日子似乎又歸于平靜。

冬一步步走遠了,來臨的春猶似融化的雪酒。

這一日,人們莫不如痴似醉,唱著歡樂的歌,因為「哈德林斯」舉行了迎春祭典。

簡單肅穆地朝東設立香案,瀚天主祭天地,祈禱著今年平安興旺,熊熊的營火生起,映照著他的五官陰影立體分明。

三灶香舉起,他默念著年年回回都相同的祝禱詞——皇天後土,請保佑「哈德林斯」一切平安順利!

再三叩禮後,眾人就展開春季的第一場飲宴。

美釀豐食酒酣耳熱之際,青漠率直地舉杯而立,咧嘴笑道︰「各位哥兒們!咱和紅玉姑娘要成親啦!婚禮定在下個月趕集之後,屆時可要為咱多喝杯慶祝的水酒哇!」

「好呀!」這是眾所皆知、亦眾所皆料想中的好事,可是經由準新郎倌的大肆宣布後,還是喜氣地熱鬧起氣氛。

而這股氣氛也一直熱鬧到春末商集。

每年每回「哈德林斯」舉行的商集都是盛大海派的,牧場預備好羊只馬匹,深山獵戶預備好各種獸類皮毛,還有人送來一車車珍貴的口蘑、人參、鹿茸、熊掌等珍貴藥材。

回春的大地上,一座臨場的商集市場被搭架起來,一座座棚子下是一箱箱、一攤攤的商品,布疋、首飾、玩具、糖果……

「哇!」每走過一處攤位,火兒口中就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記驚嘆,然後便是一句問話︰「這是什麼?」問完再搶著想拿在手中把玩。

「這是金頭玉簪哪,少夫人。」守攤的老婆子笑咪咪地拿了十多支樣式異同的簪子迎合上來,她看了喜孜孜的火兒一眼,但大半都是求證與新鮮的打量。

原來傳聞是真實的,這「哈德林斯」的新少夫人果然是個身有殘疾的姑娘!

真是古怪啊,一個堂堂的牧場主人居然會娶一個這般的妻子?

「這支和那支……哪支兒好呢?」火兒猶疑不決的,看著一雙各為紅花鈿及藍花鈿的簪子,索性回首要求奢瀚天的意見。

讓老婆子吃驚的還沒完呢!瀚天果真還在火兒身旁蹲了下來,看她先拿起紅花鈿簪,試著用單手插到發上去,可動作始終不順遂,他便伸出手掌接過,要她面向著他,然後以極其細膩小心的動作幫她完成這項打扮工作。

他們並未注意到四下驀地悄悄靜了聲響。

瀚天氣定神閑地審視一番後,再幫火兒取下換插上藍花樣式的,如此反復一陣子後……

「還是紅的好。」他決定道。紅這個顏色可以襯托火兒那頭赤黑色澤的長發,再適當不過了。

「嗯!那就紅的吧!」火兒雙頰輕赧地應了一聲,這下子才發現四下淨是一雙雙好奇眼神,看得她不想尷尬都不行。

「怎麼了?」瀚天順著她的目光扭頭望去,被他視線掃到的人立刻慌張躲避,聲響也立即恢復原先的嘈雜。

在這片嘈雜當中,有個頭戴皮帽的大胡子獵戶在一陣販賣吆喝聲中,悄悄陰陰地抬起頭顱!恨毒狠絕的眼神直勾勾地往瀚天和火兒的方向瞪過去!

那日偷襲「哈德倫」失敗的驚怒,對周三麻而言真是一大恥辱!

打小他便怨天不公,不將他生為擁有大片產業的繼承人,他吃著「哈德林斯」的飯,也眼紅著「哈德林斯」的財富,在被以「怠職」這雞貓耗子大的小理由趕出牧場後,便費盡心思尋仇。

為此,他還特意在哈爾濱膽大地同白俄匪子談條件,一塊兒偷襲場地較小、守衛亦較薄弱的分牧場「哈德倫」,怎知老天爺竟也沒長眼兒,竟教他的計畫走樣敗北,他只能倉皇遁逃,還一度失風險些兒被逮。

僥幸逃過一劫後心中的恨意更深了,如今他好不容易才又借著這場跋集混回來伺機復仇!

復仇啊按仇!周三麻眼中的神色堅定而且瘋狂。

他已經什麼都沒了,就憑這口氣在,也非得讓瀚天嘗嘗一回痛苦、失敗的滋味……

商場里!人來人往,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大胡子獵戶不尋常的亢奮殺意。

周三麻右手反剪身後地握著一柄大獵刀,逐步接近正在甜里調蜜的儷影……

戰栗了一下,火兒可以感覺到頸後毛發立了起來。指尖同唇角還沾留著從小攤上買來的甜果余渣,她卻已經若有所感的左顧右盼。

「你在看什麼?」瀚天見她驀地急急起身的探頭探腦,也跟著戒備地要張望,就看見她盯著一個獵戶裝扮、頭戴皮帽的男人直瞧,感覺得出那盯著的目光又激動又歡喜。

歡喜?

隱隱約約地,瀚天醋上心頭。

「啊……」山神爺!火兒險些更這麼失聲的喊了出來!

她亢奮得直打哆嗦,好一會兒才看仔細對方凝重得不尋常的臉色。

她呆了一會兒,看著一身凡人服飾的山神爺看了看他們後,又往另一個方向看了看,然後轉頭就走。

火兒立即想追上去,但對方可是山神爺呢!才一眨眼工夫就連影兒也不見了,她甚至才走了一步的路哩!

「火兒,那人是誰?」瀚天也將那人快速的消失看得一清二楚,當下驚異得不得了,醋意也立時大減,隱約開始覺得不尋常。

火兒失神地搖頭,不知道該怎麼同他解釋;倘若她直說「那就是山神爺」,瀚天肯定不信。

她可以感覺得出來,盡避她已經自曝赤隼的身分,告訴過瀚天「實情」,但瀚天就是不肯相信……或者是有些自欺欺人的心態,不當她的「實情」是個數兒,堅決要忘卻她所說過的話,當作日子仍繼續且平常的過下去。

為此,她很感動,明白這算是瀚天沉默且變相的請求——做一輩子夫妻的請求!

自然而然地,她也打消了為他擋下劫數的事兒,若不打著離去的計畫,這才是認真地想要同他長長久久做夫妻。

「他嘛……」火兒知道瀚天不吃「山神爺」那一套,便格外仔細絞著腦汁想著說詞。「說來話長……」

對了!山神爺剛剛眼神稍微在個定點注意了一下,為什麼呢?火兒心頭總掛念著這個不大對勁的地方,總覺得那是山神爺給她的某種……暗示?

她于是將視線轉向山神爺方才注目的方向——

她立時渾身緊繃,抓住瀚天的衣襟便往旁拉扯,正好險險避開凌空劃下的一刀!

「他女乃女乃個熊!」周三麻第一招撲空,口中立刻不干不淨的謾罵,撲殺架式也因為瀚天這個標的物突然一偏閃而險險跌個狗吃屎!

「周三麻!」聞聲辨人,瀚天回神的同時便將火兒的腰肢一摟一帶,往旁邊安全的一放,更神乎其技地一邊應付著周三麻的攻擊,再兩三下振臂使手刀砍向對方的腕骨,對方手中的大獵刀應聲而掉在地面上,聲音鏗鏘響亮!

「抓好他!」瀚天冷眼看著趕過來的青漠,他正帶著人手蜂擁而上。「好大的膽子!周三麻,你不思量著怎樣離『哈德林斯』愈遠愈好,竟還笨得回過頭來自投羅網?現下我瞧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啐!」周三麻唾口水給他瞧。「咱同你這嬌生尊貴的大少爺還有什麼話好說著?老子硬是要得!要殺要剮,十八年後投胎又是一條好漢!」言下之意便是他決計不求饒。

「確實是沒什麼話好說!」瀚天手指一彈。「將他押入柴房關起來!跋集結束後再來好生處署。」

火兒在一旁驚魂未甫的眨眼,瀚天握緊她的手拉著走,走到一座臨時搭建、休息專用帳篷里後,二話不說地馬上擁緊她,那種似乎要將她揉入四肢百骸的擁法,讓她既覺得窒息卻又覺得安全。

半晌後他稍稍松開她,雙掌迫切地在她身上拍撫游移。

火兒眨眨眼,這才領悟他是在檢查她身上有無傷處,而陰森的眼底淨是凝然。一待確定她毫發無傷,他便倏然反身,大踏步離去……

這場跋集就這麼草草落幕,不過幸好時辰正要晌午,牧場便提早備席宴請遠道而來的商隊同其它與會的獵戶等人,再開始談判真正的大交易。

關內的商隊將要買關外的馬匹、羊只、毛皮、藥材等等回去關內,男人們抽著煙袋,喝酒交談,直到傍晚時分才算告一段落,明日請早。

類似這般的交易,你來我往的,少說也要花上三天的光景。

瀚天真正踏入主屋、踏入自己的房間時!月兒早已偏西。

火兒睡了嗎?

慢慢步、輕輕聲、小小心,瀚天只是打算躡著手腳好好地看她一眼,卻不意峙上一對清清醒醒的透明水漾眼兒,氣氛頓時尷尬。

咳了一聲,微微閃躲火兒的視線,瀚天盤腿在她身旁坐下,低著嗓門道︰「嗯……你怎麼笨成那般?刀子可是不長眼的。」

萬一她受了傷……無邊境的恐懼在苦苦地鎮壓過他整個白日後,此時猶如江水潰堤般爆發,讓他不得不緊握雙拳,彷佛要那般的用力,方能讓他保持在清醒邊緣,不至于讓他沖動地想毀損、撕裂些什麼。

深深地,他因為她而怕、而懼著……

但是,火兒不也是相同的心思,她微微一笑,相對于他竭力的隱藏,她倒是坦率公開著,「刀子不長眼,若是傷著了你,我疼……」

簡單的字句,是那麼深深地撼動瀚天的心,她毫不猶豫、遲疑、婉轉地道出。

然後,兩人皆沉默了。他們各自仔細、緩慢咀嚼彼此的話語,一字字的,如石投水面產生的漣漪,一圈圈的漣漪,影響的是他們的心湖……

分不清楚是誰先開始動作的,只有燈火的光線,映照出他們剪影似的身形。

他們一件又一件為彼此褪去衣物,高大強壯的一方動作憐惜卻又激烈;嬌弱縴細的一方動作仍猶自青澀、顫抖。

兩人動作異同,心思倒都相同,他們像是要印證他們最簡潔字句下的最有力情感,用最赤luo原始的結合來落實印證……

遠離主屋寧靜、甚至帶些旖旎的氛圍,柴房又冷又黑地孤立在牧場的一角,里頭彌漫著男人已然有氣無力卻依然聲聲口口的咒罵。

周三麻落到這般地步了,仍是兀自怨天根地的怪罪他人,一會見忽地自艾自憐,一會兒又忽地咬牙切齒,一會兒忽地猙獰面目……千萬般的情緒,就是沒有絲毫的懺意,只有無止盡的憎氣,在在絞得他的五官扭曲。

「三麻子……三麻子……」

小聲、小聲的,有人躡著腳步靠近柴房,小聲、小聲的,真的有人啞著嗓子叫喚他的小名。

「姑母?」精神一振、雙眼一亮,周三麻開始使勁兒蠕蹭著身體往聲音傳入的窗口而去。「是姑母吧?姑母,快救我!快救救小三子我啊!」

「噓……」送消夜下藥迷昏兩名守衛,周嬸兒含著淚音示意對方噤聲。「姑母只是……只是來看看你可安好。三麻子,你怎麼傻得跑回來呢?姑母不是將積蓄全給了你做盤纏,叫你往外發展去做番大事業嗎?你怎麼……怎麼……」

死老太婆!那幾個銅板兒哪叫盤纏啊?連塞牙縫都不夠!

「嗚……是三麻子給鬼迷了心竅啊!泵母。三麻子好悔恨啊!泵母一人把咱拉拔到這麼大,三麻子居然還沒供您享福就……唉!一切都來不及了……姑母啊!三麻子已經被關在這里了……不孝啊!三麻子只能來生再……」

「不!」外頭的周嬸兒立即斥道,聲音也緊張了起來。「姑母……姑母幫你!三麻子,這回你可得努力地跑得遠遠兒,別再回來,知道嗎?」

一柄短小的匕首從窗扉外頭往里頭塞擠,「匡啷」一聲落下!

周三麻急忙拖著身體踏著地面捱過去撿。

周嬸兒則是忙著在外頭找打開門的機關,忙著從守衛身上找鑰匙,然後破涕為笑地顫著手,拿著鑰匙試鎖孔。

一回又一回,鎖著的機關終于「鏘」地應聲而開。

「快!快出來……快走吧,三麻子。」周嬸兒看著好不容易月兌身的周三麻,急呼呼地催促著他,轉身想引路到馬廄,好偷一匹快馬給他騎。

周三麻撿起倒在地上的守衛的槍技,面色詭異的看著他的姑母牽出一匹棕馬,在交手韁繩後就執高槍托,狠狠地朝周嬸兒的腦門砸下,她連一聲都來不及吭地就倒地不醒。

「逃?咱才沒那麼窩囊廢!」周三麻尖笑一聲,翻身上馬背,「駕」地一聲就跑,只不過跑的方向不是奔向自由的外頭,而是朝牧場里的主屋而去——

「失火了!」

隨著這一記驚天動地的宣告,「哈德林斯」整場騷動了起來!

瀚天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溫柔鄉,沖往失火的現場。

火是在主屋外頭的一處矮叢發現的,火勢不大,人們忙著提來一桶桶的水,在瀚天幾個指令下便被璞熄。

「怎麼會失火呢?」

青漠彎腰看著已經成一片干黑的焦土,瀚天則是撫模著下巴沉思。

眾人已經先散去一大半,只留下原先的值夜牧工。

「你們先到四下去巡巡,看看有什麼狀況沒。」瀚天囑咐著,然後又想到什麼似地追加道︰「對了,先派個人去柴房那瞧瞧!」

青漠在一旁高高挑眉。「大哥不會是認為……」

「我沒那般說。」瀚天道,「只是預防萬一,周三麻他……」

「呀!」

驀地,一記女性的尖叫響起,好似要印證瀚天心中的不祥隱憂般。

兄弟倆互看一眼,接著一前一後沖入主屋,只見人人不是慌張叫喊,便是失措的來回跑著!

其中婢女小芬看見了瀚天,顧不了平常對這位主子的懼怕,徑自跑過來大喊道︰「大少爺!少女乃女乃在他手中,那個周三麻手中啊!」

瀚天還來不及響應,就又听見一記接一記槍聲響起!

一听見素來安全溫暖的主屋內竟有槍聲橫行,幾個膽子較小的女人家已經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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