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七十六章

作者 ︰ 樓笙笙

接下來,一整天,阮沅都沒見著泉子。

天剛擦黑時,她將宗恪交給素馨,自己問了小枕頭他師父的去向,便獨自往清明殿走去。

已經是暮色沉沉的時候,清明殿空空蕩蕩,寬大的屋檐,在灰白色的地磚上拉出長長的黑色痕跡。

阮沅看見,泉子正在殿里面,他手里拿著一塊布,仔細擦拭著殿下的銅鶴。

阮沅不聲不響走到他身邊,看著他,一絲不苟擦著那只鶴,銅鶴早就干干淨淨,渾身熠熠閃亮,昂揚振翅的樣子,好像馬上就能飛起來。

「我今天和宗恪告狀了的。」阮沅忽然輕聲說,「我把你說的謊話告訴他了,他很生氣。」

泉子放下那塊布,笑起來。

「你到底為什麼要那麼做?」阮沅問。

「我的觀念是,與其樹立一個敵人,不如自己成為那個人。」泉子轉過臉來,望著阮沅,「你也知道被散魄術散去七魄的人,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吧?。」

阮沅點點頭。

泉子的語氣很平淡,他小心翼翼將手里的布疊成小方塊。

「七魄在我,其實沒太大作用。」他淡淡地說,「可有可無的東西,不如拿去救人。我還指望著將來自己的名字能上《名宦錄》呢,尚儀莫要阻擋在下的光輝前程才是。」

阮沅听他說得這麼平淡,反而傷心起來,沒了七魄,還能上什麼《名宦錄》?恐怕只會位列歷代閹患榜吧。

「你啊,盡說些不著四六的話……」

「真的啊。」泉子抬起眼楮,燦然一笑,「阮尚儀,陛下曾經和你提過我的事吧?。」

阮沅點了點頭。

「像我這樣的人,不,我這樣的內臣,七情六欲這些原本就是負擔,我早就給不出真情了,也不想向誰討要真情,就算人家塞給了我,我也不知該拿它怎麼辦,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他說到這兒,神思恍惚,像是想起什麼。

「那是因為你沒有嘗試。」阮沅試探著說,「有人傾心相愛,那是很好的滋味,先別急著把門關上啊。」

泉子的笑容柔軟無力。

「那些對我而言並不重要。而且我還听說,喪了七魄的人,會變得十分難對付,欲壑難填。這種不擇手段的人,早晚要成這宮里的心月復大患。如果無可避免,不如讓我來——陛下最了解我,他也知道該如何對付我。」他收起笑臉,鄭重望著阮沅,「可是無論如何,阮尚儀,我不希望那個人是你。」

阮沅听他這麼說,她眨巴眨巴眼楮,忽然垂下手︰「也可以不對你們構成威脅。我有別的法子。」

「什麼法子?」

「施術之後,讓陛下把我送離此處。」她一字一頓道,「你們不能離開,我卻可以離開。等我離開華胤,回我自己那邊去,你們就不用擔心了。」

泉子听她這麼說,大為驚異。

「你打算走麼?」

「本來,已經有這打算了。」阮沅笑了笑,「只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現在時機成熟,一舉兩得。」

空曠的殿內很安靜,空氣在倆人之間迂回流動,有種異樣的感覺,像是要顯露出它透明的細微褶皺來。

「有什麼不好?」阮沅忽然笑嘻嘻道,「這樣一來,等我回去了,可就變成超級超級厲害的人了說不定比希拉里、鄧文迪還要厲害,到時候你就看著吧我準能越爬越高哈叫我表姐再敢瞧不上我準能把她嚇一跳」

泉子立在那兒,斟酌良久,還是開口道︰「這麼說,尚儀是要放棄了?」

阮沅沒有立即回答他,她背著手,在黑暗的大殿里踱了幾步,布鞋在磚地上踏不出聲音,阮沅忽然很懷念高跟鞋響亮的腳步聲,那麼理直氣壯。

「只不過一直沒有勇氣罷了。」她用力仰起頭來,「這次,正好有個機會,也能趁此機會做件大事。」

泉子看著她,女人的兩只眼楮閃閃發亮,清澈得令人發 ,顯出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放樣子。

「是的。我不甘心就這麼走,想著,總得做點什麼才好,要留下點什麼,讓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阮沅看著他說,「這不是很好麼?我就把魂魄留在他這兒,只要他活著,他就不能忘記我。」

泉子回頭去,看著那只銅鶴,金屬在陰暗的光線下,像蒙上了一層擦不干淨的霧氣。

「你真要這麼干?」他突然問,「賠上自己的後半輩子?」

「泉子,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她慢慢說,「有一些事情總是得解決的。所以,希望你不要插進來。」

良久,泉子終于點了點頭︰「好吧,如果陛下同意的話,我就不再爭了。」

阮沅松了口氣,這下,就只剩宗恪那一關了。

為了談判的順利,阮沅觀察了宗恪好幾天,她千挑萬選,終于在一個傍晚,趁著宗恪精神狀態略好的情況下,和他提了散魄術的事。

阮沅說的時候,宗恪一直沒什麼表情,這讓她有點兒心慌。

直至阮沅全部說完,他才冷笑了一聲。

「說完了沒?說完了就快滾我不需要你們這群聖母來嘮叨我」

宗恪的口氣異常難听,阮沅事先沒料到他反應這麼大,但是此刻已經退不得了,她只有硬著頭皮往下說。

「你先不要急著發火,冷靜下來看看形勢吧。如今可不是隨便你怎麼胡鬧的太平盛世,你現在情況不好,除了太後和晉王一家,誰還能從中得益?為什麼要便宜他們呢?這樣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最後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阮沅這些話,已經斟酌了很久了,所以句句打在宗恪的死穴上,他甚至連反駁的理由都找不到。

「你躺在床上,多耽擱一天,就是多給那些蛇鼠之輩猖狂一天的機會,宗恪,難道你真想把禍事拖延到爆發的一天?真到了那一天,你怎麼辦?宗怎麼辦?」

宗恪沉默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別給你們這些聖母找借口。」

「我們這些聖母算個鳥啊」阮沅頓時火冒三丈,「到那時候,當官的不過是換個頭餃當官,做奴才的不過是換個主子伺候可你呢?難道還想繼續面南稱孤?做你母親的清秋大夢去吧你到時候,會比楚州的元晟還不如啊」

宗恪眨眨眼楮︰「你,說髒話。」

「我怕我不說髒話罵不醒你」阮沅咬牙切齒道,「你算算,宗恆和井遙這兩天來了多少趟?和你說了多少好話?真是好話說盡,你這個超級四季豆,還是油鹽不進氣死我了」

宗恪沒怒,卻笑起來,他還從來沒听過阮沅發這麼大的火,不由覺得十分有趣,他簡直想抱著阮沅親一下她。

「你還笑還不當回事」阮沅越說越恨,恨得要握起拳頭、砰砰捶牆,「覺得這樣拖著一群人去死,很好玩麼到時候你再抱著我哭也沒用了」

宗恪收起笑容,不出聲了。

話說到這兒,阮沅也覺得重話講得差不多了,該收斂了。

「這是勢在必行的事,你必須同意。」她一字一頓地說,「你以為你把這群人逼急了,他們就不會采取激進手段麼?」

這是阮沅的猜測,實際上她能感覺到,宗恆決不是縱容宗恪的那種大臣,而且很明顯,宗恆已經下定決心了。

宗恪哼了一聲,但是看起來,他不能否認阮沅的話。

于是她平了平怒火,耐著性子繼續道︰「既然如此,那咱們就來討論一下人選問題︰宗恆這樣的,不要說你,連我都不同意,喪了七魄的人誰都知道難對付,不能因為救你這個皇帝,就給國家樹立一個強大的敵人。到那時誰知道他會變成嚴嵩還是李林甫?後宮女眷,先不提有沒有心甘情願為你做這種事的,就算有,估計也沒好結果,至于泉子,哈他真要散了魂魄,那很好,魏忠賢的結局正等待著他呢宦官禍害朝綱的事兒,難道你還見得少了麼?」

阮沅說了這麼一大通,越發顯得慷慨激昂,仿佛義士在做保家衛國的演講,宗恪听了半晌,才慢吞吞開口︰「不用廢話了。你說這麼多,到底最後是想推銷誰?」

「推銷我自己。」阮沅平靜地說,「不給你和這國家培養出一個禍害的關鍵,就是,把這個人和這兒隔離開。」

「什麼意思?」宗恪一愣。

「把我送離這兒。」阮沅一字一頓地說,「宗恪,把我的七魄給你,然後,我回家去。這樣,你和這個國家就都安全了。」

萬籟俱寂

「這樣的人,十分有用,宗恪你懂麼?沒了七魄的人,會對外界目標格外敏感,給他一個球,他會死追著不放的。」阮沅提了口氣,繼續道,「你可以放我回去追索丹珠,這絕對是個好機會,到那時候我也不會再想東想西的了,你派兩個人跟著我,我肯定能不計一切手段,幫你把丹珠給找回來……」

「……滾出去。」

阮沅一愣

她看見,宗恪的臉色突然那麼難看,又白又青,像忍著極大的怒火。

「可是宗恪……」

「我叫你滾,听見沒有」宗恪突然吼道,「我不要你的七魄,我也不要丹珠,我要的是……」

他的話說到一半,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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