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六十二章

作者 ︰ 樓笙笙

回到宮里,天色已經暗了,泉子經過書房,正看見阮沅端著一個碗走過去。

「阮尚儀。」他叫住她。

泉子發現,阮沅手上的布拆下來了。

「傷好了?」

阮沅笑嘻嘻點頭︰「崔太醫剛來過了,給我拆下來了,說已經好了。」

她伸出另一只空著的手,很得意地說︰「看,閃電」

泉子定楮一看,刀傷在阮沅的掌心留下幾道突兀的劃痕,是很像閃電的模樣。

「這是什麼?」泉子指指碗。

阮沅嘟著嘴,揭開茶碗,泉子探頭一看,原來是櫻桃女乃凍。

他笑道︰「給陛下送去的?」

「是啊,布剛拆下來,就催著我干活。」阮沅哼了一聲,「說什麼就想吃這個,饞大發了,催著我去叫御膳房趕緊給做,一個勁兒吩咐多加糖多加女乃跟小孩兒似的。」

泉子笑起來。

「你不進去啊?」阮沅問。

「暫時先不進去了。」泉子說,「我剛從外頭回來,累得筋骨疼呢。」

阮沅本來想問︰你那個老情人怎麼樣了?但是旋即她又想起宗恪的警告,于是生生把這話給咽了回去。

「怎麼了?」泉子看她表情怪異。

「沒什麼」阮沅趕緊搖頭,「那好,你先歇著吧。」

「嗯,晚飯後我再過來。」泉子說,「你和陛下說,我回來了。」

「好。」

目送泉子離開,阮沅端著盤子進了書房。她走到宗恪身邊,沒好氣地放下盤子︰「給先生你叫的櫻桃女乃凍。」

宗恪看看櫻桃女乃凍,又看看阮沅,捉狹地說︰「怎麼?很饞啊?」

阮沅馬上怒氣沖沖望著他

「哼哼,沒你的份。」宗恪得意洋洋端起碗來,舀了一勺櫻桃塞進嘴里,「……一邊兒饞去吧」

阮沅拿拳頭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像被激怒的馬一樣,憤怒無比地沖出房間。

宗恪看她半天不肯回屋來,像是真的發火了,馬上說︰「喂,別那麼小氣嘛,我開玩笑的,分你一半好麼?」

「我不要」阮沅恨恨道,「您自己用吧」

「唉,這可是你說的,好心分你……」

話還沒說完,阮沅听見屋里傳來「當啷」一聲,像是瓷器跌在地上的聲音。

她愣了愣,一掀簾子進屋來,卻見那碗櫻桃女乃凍跌在地上,白花花的牛女乃淌了一地,瓷碗也砸碎了。

「怎麼了?」阮沅好奇看宗恪,「多大的人了?碗還拿不穩啊?」

宗恪坐在桌前,表情呆滯,眼楮茫然望著桌子。

「我看不見了。」他忽然,輕聲說。

阮沅起初以為他開玩笑,她還拿手晃了晃,笑嘻嘻道︰「看不見什麼?」

豈料,宗恪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在碗里投了毒?」

阮沅的腦子,嗡的一聲

「沒我沒有」她尖叫起來。

「……這櫻桃里有毒」

像是有盆冰水,順著阮沅的頭頂澆下來她哆哆嗦嗦抓住宗恪的袖子︰「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

半晌,宗恪慢慢松開她的手,他扶著桌子坐下來。

「我看不見了,阮沅。」他揚起臉,茫茫然望著她,「我瞎了。」

「……」

阮沅一腳高一腳低,跌跌撞撞往御前侍衛值宿的地方去,她知道,井遙就在那兒。

盡管宗恪吩咐她千萬別慌,別露出馬腳,可是阮沅怎麼都做不到若無其事。剛才要不是宗恪抓著她的胳膊,逼著她穩住神,阮沅肯定會哭出聲來。

「不能讓別人知道,听見了麼」宗恪抓著她胳膊的手指,用力得像鐵鉗,「快點,把泉子叫來。」

他的聲音已經鎮定下來,可是雙眼毫無神采,目光呆滯,找不到焦點,果然是瞎了。

「別哭,阮沅,快去把泉子叫來,然後你再去找井遙,快」

阮沅被他推了一把,這才回過神來,她飛奔出去找到泉子,貼在他耳畔小聲說了兩句,泉子臉色大變,拔腿就往書房去

接下來,阮沅又慌不迭去找井遙,等她上氣不接下氣奔到了門口,果然听見井遙在里面說笑的聲音。

阮沅深吸一口氣,努力把臉往袖子上使勁蹭了蹭,又齜牙咧嘴活動了一下臉部肌肉,擠出一個微笑,這才掀簾子進去。

侍衛們都認識阮沅,見她進來,趕緊都站起身,還有人請她坐下喝茶。

阮沅笑笑,卻對井遙說︰「井統領,陛下吩咐我來找你。」

井遙會意,跟著阮沅走出值廬,一直到院子里,阮沅才告訴他出事了。

這是一場默然無痕的人仰馬翻,事情只限制在少數幾個人之間知曉,一來,太後剛過了壽辰,就發生這樣的事,傳出去會引起聳動,二來,也為了防範下毒手的人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崔景明來過,仔細檢查了那剩下的大半碗櫻桃女乃凍,果然在里面發現了毒質。他對阮沅說,這毒藥厲害得很,宗恪吃得很少,所以只是視力受損,如果一整碗全都吃進去,恐怕毒質侵入腦髓,人就完蛋了。

「怎麼個完蛋法?」阮沅膽戰心驚地問,「會死麼?」

「比死更糟糕。」崔景明皺起眉頭,「這是損害心智的蠱藥,下毒之人絕不簡單。」

「什麼意思?」井遙問。

「蠱藥是迫害魂魄的東西,其意不在上,而在其魂魄。」崔景明說,「這藥,只需達到一定的量,人不僅會失明,還會神志受損,無法辨別事物,也不能認知事物之間的聯系……」

听了一大通,總算听懂了後面這句話,阮沅張著嘴,結結巴巴地說︰「那……那不就成傻子了?」

崔景明慢慢點頭︰「這就是它的目的。」

宗恆在知道消息後,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其余人等看見了趙王,這才松了半口氣。

宗恆讓井遙秘密派人加強寢宮戒備,又讓泉子防範,不讓任何人接近宗恪,所有食物飲水,全都得經過嚴格檢查。

御膳房里,所有涉及到這碗櫻桃女乃凍的人,全部被羈押起來,但是連翼嚴厲審查了一夜的結果,卻毫無線索。很明顯,這些人都是無辜的。

問題的核心,依舊回到了「到底能不能治」這上面。崔景明的回復是,他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這是雲家的手法,厲害得緊,老臣也不是完全沒法子,但只能一點點試著來。」

阮沅在旁邊听得臉孔發白,一點點試著來?他以為宗恪是實驗室的小白鼠?

原來宗恪中的這種蠱藥,配方十分復雜,其中涉及到十種毒藥,包括一部分昆蟲與罕見的兩棲類生物,用來增強藥效,十種藥物互相搭配,變幻出更多的作用,如果不把配方拿到手,就這麼兩手空空去破解,其難度幾乎等于猜中一個福利彩票。

「這不是普通人下的蠱藥。」崔景明說,「是雲家的高手干的。」

宗恆臉色很難看,他說︰「崔太醫,此刻就派人去緝拿雲舫之,來得及麼?」

崔景明苦笑搖頭︰「王爺,這麼干沒什麼用處,雲舫之是雲家掌門沒錯,他管著雲家上上下下幾百口這也沒錯,但他沒可能指使誰去干這種事,這恐怕是下毒者的個人意願。就算把雲家的掌門從越州千里迢迢抓來,他也不見得能解這毒,只要下毒的人不把蠱藥的方子拿出來,哪怕是雲舫之,也只能望洋興嘆。」

宗恆做聲不得

「再者,越州千里之遙,地處叢林,雲家人又詭異難測,多年來與朝廷為敵,我們去緝拿,人家肯定要逃,等逮到雲舫之那也遲了。如今情況緊急,咱們還是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種沒可能的事情上吧。」

連翼在一旁焦急︰「崔太醫,你說來說去,簡直一點法子也沒貢獻出來啊」

崔景明苦笑道︰「連校尉先別急,照著目前這狀況看,咱們只能這麼辦︰一方面,老臣盡量拿藥維持住陛下的狀況,以免進一步惡化,另一方面,請趙王協助,去楚州找我們崔家的門主,雖然也可能同樣雲游四方,但是王爺,雲舫之不好找,我們門主還是比較好找的,對治這種江湖伎倆,門主的水平遠勝過老臣,若她在此,希望肯定大得多。」

宗恆也知道,武林人之間,中了雲家的招就去找崔家救命,這已經是老慣例了,崔景明的提議,比派人去緝拿雲舫之要有效得多,他當下就同意了。

男人們在商量對策,阮沅自覺不便打擾,便悄悄進屋來看宗恪。

他一個人坐在床上,正在發呆。

「阮沅?」宗恪听見腳步聲,馬上問。

「是我。」阮沅走到他身邊。

宗恪咧了咧嘴,做出一個微笑的模樣︰「看看,老天爺懲罰我了。」

「懲罰你?」

「誰叫我不把好東西分給你吃的?」他說,「這就是一個人獨吞的下場。」

阮沅強忍住眼淚,哼了一聲︰「你該反省。」

宗恪點了點頭︰「嗯,我正在反省呢。」

阮沅坐在他身邊,想不出該說什麼,她思忖良久,才問了一句廢話︰「一點都看不見了?」

宗恪點了點頭︰「一點都看不見了。不過,還好,老天爺留了情面,沒變成傻子。」

他已經听見崔景明說的那番話了。

「我和泉子商量過了,今晚上我就留在這兒。」阮沅忽然說,「這幾天,我和他輪流值班,再加上青菡,偶爾沉櫻來幫把手。」

宗恪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不是你的差事,你不會伺候人。」

「我可以學,有泉子他教我。」阮沅微弱地說。

于是從那天晚上開始,阮沅就成了宗恪貼身的護士。

夜間,躺在外屋床上,阮沅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側耳听了許久,也沒听見宗恪的動靜。

他睡著了麼?

想了半天,阮沅披上衣服悄悄起身,她走到宗恪的床跟前,輕手輕腳掀開帳子,他沒睡,睜著眼楮不知在想什麼。

「要不要喝點水?」阮沅問。她確信,宗恪能听見她走過來的聲音。

宗恪搖搖頭。

又靜了一會兒,她听見宗恪的聲音︰「這件事,沒告訴宗吧?。」

宗恪突然提起兒子,這讓她意外,平日里宗恪幾乎不在言談中談及他這個孩子,就好像他根本就沒孩子一樣。

「應該沒人告訴他。」阮沅低聲說,「告訴他了也是讓他擔心,何必呢。」

「嗯,等到必須告訴他時,再開口吧。」宗恪慢慢地說,「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怎麼都逃不掉的。」

阮沅慢慢靠著床坐下來,夜深人靜,宗恪突然說起這些,簡直像留遺囑,這讓她覺得很不安。

「也許都還沒等他知道,你的眼楮就好了。」阮沅努力安慰道,「到時就算告訴他,也是虛驚一場。」

「要是怎麼都好不了呢?」宗恪轉過臉,像往日那樣望著阮沅,他的目光是渙散的,根本看不到阮沅的眼楮。

「不會的」阮沅馬上說,她的語氣很堅決,好像要命令誰。

宗恪不出聲,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像于絕望中拼命求助的困獸,正發出無聲的鳴叫。

但是阮沅卻無法判斷那鳴聲的確切含義。

靜謐的夜,沒有一點聲息。擱在遠處的蠟燭,被微風吹得明明暗暗,阮沅不把燈拿近前來,是因為宗恪一直不喜歡。如果不是看公文,夜里他最討厭把燈湊得太近,他覺得太明亮了晃眼楮,宗恪寧可在黑暗里呆著,靜靜喝茶或者看院子里水綠色的月光,要麼,就讓蓮子吹一曲清婉的笛子。

蓮子不僅會擺弄機械,也擅長樂器,但他總是吹很哀的曲子,听得讓人愁腸百轉,無計可消。蓮子的笛聲听起來,像「一川煙草、滿城飛絮」,似乎人間的離愁別恨,全都融在這短短一枚笛中了——難道這孩子就不會吹點歡快的調麼?阮沅想,可是宗恪卻偏偏喜歡蓮子的曲風,那種時候,黑暗中就只剩了君臣二人,宗恪痴痴的樣子,像是要隨著縹緲笛聲,漸漸融入這夜色中去。

今次阮沅還是按照老習慣,把燈放在遠處。

她忘記了,如今就算點著燈,宗恪也瞧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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