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作者 ︰ 樓笙笙

坐在清明殿的御座上,宗恪能看見下面跪著的人,那是他名義上的表哥,晉王酈宸的長子酈岷。

酈岷比宗恪年長一歲,塊頭也大,身上黑色的薄綢被一塊塊肌肉撐著,即便此刻跪拜在地上,也仍顯得身形高大,超出普通人。剛才他進殿時,曾略微抬頭,兩只炯炯有光的傲慢眼楮向上匆忙一掃,雖然男人瞬間就把頭低下去了,但是宗恪仍舊注意到了,那里面閃爍著狠毒的意味。

一頭被暫時囚禁著的殘忍的獸……他想。

晉王世子還在背他那篇歌功頌德的東西,聲音又粗又沉,心懷不軌之人,阿諛之詞總是比旁人要多。宗恪心里有事,沒有耐性,只听了兩句,就把注意力挪到別處去了。

今天陽光極好,殿內雖然黑暗,但高大的廊柱把光線整齊切割成長條,分毫不差鋪在殿門口的灰色地磚上,頂上的窗欞斜斜透過太陽,在酈岷寬大的袍子一角旁,畫了六個標準的金色菱形。望著地上的光暗錯綜,宗恪開始走神,也許是太疲憊的緣故,他不知怎麼,腦子里冒出了一些全然不相干的東西……

他想起了地產公司里的那些建築圖紙。

曾經,他力薦的一個出色的園林工程師,為了新酒店的觀賞綠地,和一心想減少成本、蠻橫不顧規劃的季興德發了火,甩了攤子要辭職。

人是宗恪挖空心思找來的,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放他走?但是工程師和宗恪說,季興德不是要造「人文風格」的酒店,他是在搭丑陋的火柴盒。最後是宗恪在倆人之間極力溝通,苦口婆心勸季興德耐下心來,放遠目光,這才最終化解了上下級矛盾,解決了問題。

因為那件事,宗恪被迫成了半個規劃師。

有時候宗恪想,季興德還真是信任他,很多次都把超出職權範圍的事扔給他解決,甚至常常听從他的決斷——是不是當皇帝當久了,就會油然生發一種「替人扛包袱」的苦逼氣質呢?

他甚至還記得,那個園林工程師年輕有為,打扮很有些朋克範兒,口頭禪是「說不通啊說不通」,人是那種理想主義者,和季興德意見相沖突時,就會叫嚷什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害得宗恪常常為此抓狂……而且這位工程師干活不能沒有音樂,久石讓的《天空之城》一天24小時環繞在辦公室里。

宗恪的耳畔,好像又響起那悠揚的樂聲。再一想想,他又不由覺得好笑,一個園林工程師都有資格叫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偏偏他這個皇帝,卻沒有這資格。

宗恪那顆因為掛念阮沅而躁動不安的心,終于平靜下來。

大殿里,一片寂靜,宗恪突然回過神,晉王世子酈岷的那篇稱頌之詞已經念完了。

「世子這次千里進京,一路辛苦。」宗恪頓了一下,「晉王的病體如何了?」

酈岷沒有抬頭,恭敬道︰「回陛下,家父自上年中風,如今依然行動不便,無法下床,此次太後壽辰,家父不能親自入京覲見陛下和太後,心中十分不安。」

宗恪搖了搖頭︰「舅父這麼多年戍守西北,殫精竭慮,現在重病纏身,不得相見,朕與太後都十分掛念,尤其是太後,最近半年時常提起,想再見一面。雖然暫時無法如願,世子此次代替入京,等會兒太後見了,心中也必定歡喜的。」

「是。」酈岷依然跪著,時間久了,他那高大的身影被緩慢轉動的日光,拖出一個巨大的黑影,慢慢遮蔽了旁邊的菱形圖案。

宗恪輕輕皺了皺眉,旋即又微笑道︰「上次舅父他老人家進京,還是五年前。那次卻沒見到世子,只見到了酈岳。舅父當時曾說,要讓你們兄弟一同來給太後看看,酈岳這次怎麼沒來呢?」

「回陛下,家父病體孱弱,舍弟留在家父身邊伺候湯藥,未敢跟著一同進京。」

宗恪點了點頭︰「你們兄弟二人齊心孝順,這很好。世子這次入京,一路跋涉七個州縣,途中可平安否?有無發生意外?」

宗恪的聲音平淡輕柔,像是隨口問的,但他知道殿下跪著的人,一定听得懂里面的意思。

果然,酈岷的身姿,有那麼一絲不易察覺的抖動,但旋即回答︰「世道平靜,天下享安泰,臣這一路只看見百姓安居樂業,各處均是稱頌陛下聖明之聲,就連定州西南原本盜匪出沒的柳崗一帶,如今都無風無浪,後來臣才得知,今春,岑將軍率兵在當地剿匪十分得力,官員無不贊頌陛下英明,臣原本的擔心,卻是白費了。」

宗恪點了點頭,笑道︰「一路平安就好。太後在慈寧宮,你先去吧,別讓長輩操心等待。」

「是」

結束覲見,宗恪匆匆回到寢宮,他記掛著阮沅的傷,沒有心思處理別的事情。

回到房間,泉子正從里面出來,手里端著一盆污紅的血水。他一見宗恪回來,剛想開口,宗恪卻來不及理他,直接進屋。

「怎麼樣?」他問崔景明。

「回陛下,血已經止住了。」崔景明趕緊說,「可是傷得不輕。」

宗恪壓抑的怒氣跟著冒出來了,「這白痴拿手去接對方的利刃,能不傷麼」

「陛下,阮尚儀兩只手被割傷得非常嚴重……」

宗恪一怔

「會殘廢?」他一下緊張起來

「可能有輕微的影響。」崔景明說,「不過……」

看老御醫神色古怪,宗恪一怔︰「怎麼了?」

崔景明做了個手勢,「陛下,請到這邊,容老臣細稟。」

宗恪看了一眼哭累了、昏昏欲睡的阮沅,跟著崔景明走到隔壁,坐下來。

「你說吧。」宗恪說,「不管是什麼問題,盡管照實說。」

「老臣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崔景明低聲說,「陛下,剛才老臣在檢查阮尚儀的脈象時,覺得,有幾分不對。」

「什麼不對?」

崔景明沒立即說話,只拈著下頜幾根稀疏的胡子,像是那句話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

宗恪皺眉道︰「崔太醫,你到底想說什麼?」

崔景明垂下眼簾,沉默不語。

宗恪焦急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老頭子你倒是說話呀難道還有什麼不能和我說的?」

雖然宗恪急,崔景明卻像絲毫沒受影響,他慢慢抬起眼楮︰「陛下,老臣在華胤這宮里也有三十多年了,但老臣不是出身普通醫家,和那些給百姓瞧病的杏林之人不太相同。陛下還記得吧?。」

「當然。」宗恪不太耐煩地說,「你是楚州崔家的嘛。」

「陛下明鑒,楚州崔家是武林人,除了普通醫理,還要研習巫術、蠱術,為的是給那些中了雲家的招的患者治病。而那些,就不是普通醫生能夠辨別治療的了。」

宗恪听到這兒,心里咯 一下

「你的意思是說,阮沅她……」

崔景明停了停,才慢吞吞地說︰「阮尚儀,好像有問題。」

「什麼問題?」

「老臣,不知。」

宗恪都想吐血了他提心吊膽等了半晌,等來一個「不知」

「你不知道你還說這麼大勁兒」他哭笑不得,「耍我玩是吧?。」

「老臣不敢。」崔景明馬上說,「老臣唯一能斷定的是,阮尚儀的問題,出在她的魂魄上。」

宗恪皺起眉頭,魂魄?毛病出在魂魄上?

「甚至也不能說是問題。」崔景明道,「依老臣所見,阮尚儀的魂魄似乎與旁人不同。」

這是個什麼說法?宗恪更加糊涂了。

「魂魄這東西有兩類功用,一類維持人的性命,另一類則維持人的情感,此所謂魂與魄的區別。一般而言魂魄的比例都是一致的,就是常說的三魂七魄。但是阮尚儀的魂魄里面,維持性命的部分比常人多,維持情感的那一部分,卻比常人少。」

宗恪完全听糊涂了,他雖然很清楚魂魄在人體內的作用,也听說過武林中有些人專門研究這些個,但他卻沒見過魂魄出問題的例子。

「你的意思是她錯亂了?」

「不是錯亂,就是……比例不對,不太正常。」崔景明也一臉困惑,「雖說不正常,也只有醫家能夠看出來,尋常人發覺不了,她自己也發覺不了。」

「那她為什麼會這樣呢?」

崔景明低頭道︰「這正是老臣不明白的地方。」

宗恪皺眉想了半天,才疑惑道︰「你的意思是,阮沅她,可疑?」

崔景明沉吟良久,才道︰「老臣不敢妄下論斷,陛下,阮尚儀她以前有無受過重傷,乃至于失憶?尤其是頭部。」

他這麼一說,宗恪恍然大悟

「哦,是因為這個啊。」他放下心來,點頭道,「是有過,阮沅很可憐,十幾歲的時候受過重傷,頭部被一塊巨石砸壞了,好容易救回了命,所以以前的事兒都忘光了。」

「原來如此。」崔景明點頭道,「如果實在找不到答案,恐怕這就是答案了,阮尚儀的魂魄因為重傷才出現異常。」

宗恪听到這兒,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我都被你攪糊涂了,反正她本身是無害的,對吧?。」

「如陛下所言。」崔景明道,「阮尚儀若真有什麼問題,現在重傷的也不會是她了。」

宗恪站起身,剛想進屋去,卻像想起什麼似的,喊住崔景明。

「你剛才說,阮尚儀的魂魄‘維系情感的部分比旁人少’,意思是不是說,她這家伙缺心眼啊?」

饒是在宮里這麼多年,早已經習慣宗恪亂講話的崔景明,這下也忍不住笑起來。

「並非如此,陛下,魂魄和此人的心眼沒什麼關系。」

「是麼?」宗恪嘟囔道,「我怎麼覺得她就是典型的缺心眼呢?」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朱錦生香最新章節 | 朱錦生香全文閱讀 | 朱錦生香全集閱讀